美丽与悲哀
一九二四年,川端康成在《文艺时代》发刊辞中写道:“由宗教的时代走向文艺的时代,这句话朝夕萦回于我的脑际。在古时,宗教高踞人生及民众之上,而未来的新世纪,将由文艺来占据这一位置……如同我们祖先埋骨于墓碑之下,相信永生净土而安然长眠,我们的子孙却能在文艺的殿堂里找到解决人类永恒的办法,从而超越死亡。”(35)艺术高于人生,美能超越生死。川端创作伊始,便透露出唯美的意向。日后在《文学自传》中又说:“我写评论,虽然也用真实或现实这类字眼,可是每每感到难为情,因为我于现实,既不想去弄懂,也无意于接近,唯求神游于虚幻的梦境。”川端本来接触现实就不深,既然无意去接近,当然只能“神游于虚幻的梦境”,构筑一个美的世界了。作家对待人生与艺术,倘若不求其真,那便只能以表现其美为职志。战争时期,他从古代战乱中悟出一个民族的兴衰无常,但是,美一经创造出来,便难以毁灭。民族衰亡了,美却还存在。唯有美,才是永恒的。为此,“艺术应当蕴含永世不朽的灵魂”。那么,川端究竟以什么为美学原则,构筑自己的艺术殿堂的呢?
毋庸讳言,作为日本第一代现代派文学,新感觉派以取法西方为主。横光利一曾说过:“未来派,立体派,表现派,达达派,象征派,构成派,如实派的一部分,换言之,一切新倾向,都属于新感觉派。”(36)然而,就在新感觉派时期,川端康成已被视若“异端”,初期创作即已显示出浓厚的传统特点。不论是描写马戏班女艺人生活惨苦的《招魂祭一景》,抑或是再现浅草风俗的《浅草红团》,以及那些珠圆玉润的小小说,尽管都是新感觉的产物,却无一不流露出日本的情趣。这种对日本传统的倾斜,在川端的创作观上日益明显。川端康成在三十年代曾说:“我虽然接受西方文学的洗礼,自己也试着模仿过,但骨子里我是东方人, 十五年来从未迷失这个方向。”(37)说他向传统回归,未必准确,事实上他从未离开传统。他在磨炼自己的艺术感觉和“高超的叙事技巧”,探索如何纳外来于传统,使二者浑然融为一体。这种探索,以《雪国》问世为标志,可以说结出了硕果。文学中的“异端”,恰好成了正统。
《雪国》起笔于一九三五年,最初分章发表在杂志上,一九三七年才收辑成书。作品几经改削,再三推敲,前后赓续十二年,至二次大战后的一九四七年才最后定稿,为川端倾注心力最多的一部作品。小说一经发表,便见重于文坛,推崇为“精纯的珠玉之作”,是“日本文学中不可多得的神品”,“堪称绝唱”。尤其当一九六八年川端获诺贝尔文学奖后,作品更抬高到“近代文学史上抒情文学的一座高峰”(38)这样一种地位。当然,也有评论家批评《雪国》是“死亡与毁灭的文学”。“表现的是一种颓废的美”。评论家出于不同的道德标准和审美趣味,从不同的视角评价同一部作品,持论轩轾,在所难免。而对《雪国》评价歧异之大,也可说明川端创作之“新颖,复杂,重要”。
小说写东京一位舞蹈艺术研究家岛村,三次去多雪的北国山村,与当地一名叫驹子的艺伎由邂逅而情爱,同时对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也流露出一番倾慕之情。虚无思想甚重的岛村,认为人生的一切营求和努力,都归“徒劳”,对驹子的身世自感爱莫能助,决心分手;驹子虽然追求真挚的爱情,也终归“徒劳”而化为泡影;而叶子在意中人病逝后,亦在一场大火中死去。
川端写这部小说时,新感觉运动已于八年前结束,但是新感觉笔法,依然随处可见。岛村对浮生若梦的喟叹,驹子爱而不得的怨望,叶子对意中人生死两茫茫的忆念,再辅以雪国山村的清寒景色,使全书充溢着悲凉的基调。至于纤细的心理刻画,灵动的自由联想,跳跃的文章结构,意在言外的象征,简约含蓄的语言,加之略涉官能的性爱描写,使小说恰似一幅幅情境朦胧、色彩绚丽的浮世绘。《雪国》奠定了川端康成幽美哀婉、空灵剔透的艺术风格,代表他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成为他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川端着意于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中寻找自己的归宿,宣称自己是立足于日本的传统美学,决心要成为地道的日本作家。步入中年后,他表示要在“余生”为光扬日本的传统美而不遗余力。
讲传统美,源远流长,众说纷纭,谈何容易。日本总的审美情趣,与其说是绮丽,不如说是淡雅,讲究一种余情余韵,务求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寓深意”,具有象征与朦胧的意味。日本的审美意识,可以说偏于感觉的,情绪的。一个民族前朝后代的美学理想尽管有其共通之处,但是,各时代有各时代的审美导向,体现不同的社会风尚和美学特点。即以日本文学而论,上古时代的万叶诗歌,朴直壮美;中古时代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散文文学,则秾纤哀婉;而中世和歌,读来幽玄妖艳,余情袅袅;近世的俳句,既有谐谑之趣,又以古雅闲寂之韵见长。其中,真诚,“物哀”,幽玄,是贯穿日本文学的三大美学理念。
具体说来,真诚,也即“修辞立诚”,在创作上力求以艺术手法,表现自然和人生的朴实纯真的形象。这在日本的和歌与俳句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物哀”为日本特有的美学概念;此词国内日文界迄无定译,此处暂从原文照搬。“物哀”一词,最初见于日本古代歌谣,原为形声,指因赞赏、亲和、感慨、哀伤等情感所引起的感叹之声,以后进而表达“同情共感、优美纤细的怜惜之情”。其中对四时风物的感念,世事无常的喟叹,更具有悲伤哀婉的内涵,在平安朝(八至十二世纪)时,则成为贵族日常生活里必不可少的美学意识。而作为日本美学概念提出的,是江户时代(1600—1867)的本居宣长。他在评价《源氏物语》时,首先拈出“物哀”以点明这一作品的美感本质,而后成为日本文学中的一个美学概念。物哀,是心与形,主观与客观,自然与人生的契合,表现一种优美而典雅的情趣,具有悲哀的意蕴。不仅是平安朝文学的基调,也是日本文学一以贯之的素质。
幽玄一词,散见于中国古籍,原意指老庄哲学与佛法之深不可测。在日本,用于诗论,以概括中世艺术的特质,指作品中的象征之趣,韵外之致。但因时代不同,内涵亦有所不同,有平淡之美、妖艳之美、静寂之美等等分别,是中世文学的代表性审美理想,在和歌、连歌(39)、谣曲(40)中表现尤为繁复多彩。到了近世,俳句的清寂古雅,使“幽玄”更具淡远超逸之趣。川端康成在《发扬日本的美》一文中说:“平安的幽雅哀婉,固然是日本美的源流,但是也还有镰仓的苍劲,室町的沉郁,桃山、元禄的华丽,递传而下,一直绵延到引进西方文明一百年后的今天。”(41)
递嬗变化的传统美,川端康成认为都源于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朝文化:平安朝文化“形成日本的美,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中最上乘的作品,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选和歌集《古今集》,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构成了日本的美学传统,影响乃至支配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42)。其中尤“以《源氏物语》集大成的王朝时代的美,成为后来日本美的源泉(43)”。而“《源氏物语》,从古至今,始终是日本小说的顶峰,即便到了现代,还没有一部作品能与之比肩……几百年来,日本小说无不在憧憬、模仿或改编这部名作”(44),至少川端本人把继承和效法《源氏物语》视为己任。他在少年时代便已浸润于平安朝的古典文学,《源氏物语》已“深深渗透我的内心”,是他精神上的“摇篮”。《源氏物语》中那种优雅闲适的贵族生活,缠绵悱恻的男女恋情,多愁善感的没落情绪,生死轮回的无常观等,和川端的气质十分相投。
由此不难看出,川端康成所继承的传统美,是以《源氏物语》为中心的优美纤细、多愁善感的贵族美学,同时又糅进中世幽玄妖艳的象征美。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川端康成在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奖的仪式上,发表题为“日本的美与我”的演说,较完整地阐述了他的美学观点。他自己曾说,这篇演说“谈的虽是日本的事,其实也是我自己的事”。后来发表的《美的存在与发展》和《日本文学的美》,虽然侧重略有不同,实际不过是这篇演说的补充和阐发而已。
川端康成在演说词一开头,便引了道元和尚“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和明惠上人“冬月出云暂相伴,北风劲厉雪亦寒”的诗句,认为是对“四季之美的讴歌”,也是“对大自然,以及对人间的温暖、深情和慰藉的赞颂,表现了日本人慈怜温爱的心灵”。在这篇演说里,川端康成还举出其他诗人歌咏自然的诗句,说明日本人对春夏秋冬四时景物历来最为关情。他转引美术史家矢代幸雄概括日本美术特色时所引白居易诗“雪月花时最思友”,加以评说:“美者动人至深,更能推己及人,诱发对人的依恋。此处的‘友’,广而言之是指‘人’。而‘雪、月、花’三字,则表现了四季推移,备时之美,在日文里是包含了山川草木,森罗万象,大自然的一切,兼及人的感情在内。这三个表现美的字眼,是有其传统的。”(45)这段话,可谓知言。
作为岛国,日本处于季节风带,季节的变化,节奏鲜明。丽山秀水,白砂青松,明媚的风光,温和的气候,涵育了日本民族的心灵、生活、艺术和宗教,所以,日本民族既是自然崇拜的民族,也是耽于审美的民族,按矢代幸雄博士的说法,还是多愁善感的民族,即使对无心非情的山川草木、花鸟风月,也都倾注感情,寄予爱心。《源氏物语》中有这样一段话:“四季风物之中,春天的樱花,秋天的红叶,都可赏心悦目。但冬夜明月照积雪之景,虽无色彩,却反而沁人心肺,令人神游物外。”(46)春天的樱花,引发人生无常、世事幻化之感;秋日的黄昏,则又兴起寥廓高远、寂寞伤悲之情;一片落叶,一声蛙鸣,都能予人以妙悟与美感。这种对自然精微透彻的观照态度,形成日本审美意识的基础。和歌俳句,散文小说,大都体现了日本人的自然观,再现了自然的风貌与美。
川端康成不仅对日本民族的审美趣味深有了解,尤其敏于感受,富于情趣,善于联想。他能从盘根错节的古木,看出“深刻永恒的象征”感受到“自然的生命”;那晨光映照的玻璃杯,使他发现瞬间的光艳之美;在异国他乡,遥闻教堂的钟声,会联想起日本的绘画,一缕神圣的故国之思,油然而起。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时常写到雪国山村、枫树红叶、尼庵古刹、名胜古迹等传统题材,予以美的表现,见诸《山之声》《千鹤》《古都》《美丽与悲哀》等篇。其中《古都》堪称范例。总之,川端的小说能唤起读者的审美情绪和对传统文化的依恋,咂摸到日本的美。同时这些风物和民俗,在川端笔下,已不仅仅是小说的场景,本身就构成了艺术形象。川端正是以深厚的挚爱和虔敬的态度,在自己作品里表现了日本的自然美和传统美。
川端在演说词中,还引了僧人良宽的辞世诗,“试问何物堪留尘世问,唯此春花秋叶山杜鹃”。这首诗不仅“表达出日本文明的真髓”,还展露了一种廓然无累的旷达胸襟。诗人那颗“宗教的心灵”,升华为一种诗境,亦即一种艺术境界。那种希冀通过对自然和人生的“寂照静观”达到某种彻悟、求得解脱的宗教精神,可说已渗透在日本的审美理想之中,对川端的文学创作有直接影响。
他在阐述新感觉派的认识论时,所强调的直觉体认,主观感觉,以及所要达到的“主客一如”“万物一如”的“无我之境”,与这种观照精神是一脉相通的。川端在演说词里解释明惠和尚咏月诗时说:“与其说他‘以月为友’,毋宁说‘与月相亲’;我看月,化而为月,月看我,化而为我;月我交融,同参造化,契合为一。”这同他的新感觉理论多么一致!
抓住挡雨板,朝樱树望去,不知蝉究竟落下来没有。月夜仿佛已很深沉。觉得那深沉正弥漫开去,远远地。
八月十日还不到,虫子就叫了。
似乎听得见夜露滴落的声音,从一片叶子滴到另一片叶子上。
忽然,信吾听到山的声音。
没有风。月色澄明,宛如满月。可是,夜气潮湿,小山上的树影朦朦胧胧。风吹过,竟纹丝不动。
信吾蹲在廊下,就连那儿凤尾草的叶子,也一动不动。
在镰仓所谓的山谷里,夜里有时能听到波涛声:信吾疑心是海潮声,然而,依旧是山之声。
好似远风呼呼,却又深沉有力,犹如地啸。也恍如脑子里的声音。信吾以为是耳鸣,便摇了摇头。
声音停了。
万籁俱寂,信吾猛然怕了起来。难道是死的昭示吗?身上悚然冰凉。
这是《山之声》中,主人公初次听见“山声”时的一段描写,有感觉,有幻觉,可以看出川端精细周到的审美观照。幻觉中,透露出主人公对死之将至的内心恐惧。在动与静的表现中,弥漫着神秘。冷寂的氛围,虽然有虫鸣,有夜露的滴沥,也有主人公幻觉中的山之声,然而,细心“听去”,周遭不是只有死的声息吗?
抬眼望去,东边的树林中间,有一颗很大的星星在熠熠发光。
启明的晨星,菊治已有几年没看到了。他一面思忖,一面站起来,看到一片浮云正遮住天空。
星光从云中灿然四射,那颗星显得格外大。晨星的边缘,好似水气淋淋的。
晨星如此清新明丽,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往一起对拢,菊治不由得自怜自叹起来。
于是,把手中的碎片又随手丢在那里。
这是《千鹤》的主人公菊治与文子情好之后的一段描写。不谈文字的内涵、寓意和象征,仅就川端对自然的观照而言,可说与《山之声》那段有异曲同工之妙,依然是那么细腻,那么精致,仍旧是清幽冷寂的意境,只不过略带感伤而已。
短篇《水月》是以“水中之月”“镜中之像”,结撰全篇,脍炙人口的一篇小说。小说描写一个再婚女子对死去的前夫那种刻骨铭心的怀念。通篇以女主人公梳妆用的一面手镜为媒介,把即景抒情和抚今追昔的意绪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手镜好比“爱情的眼睛”,是夫妻恩爱的见证,蕴含着女主人公强烈的思念和憧憬。水中月影,本是虚幻,而镜中水月,更是虚而又虚,幻而又幻,以喻“往事已成空”,“前事无寻处”那种人生的无常。作者似乎把现实当成了镜中景,镜中景转而“成了新的自然和人生”,仿佛“只有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才是真实的世界”。
川端在演说词中说,“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但西方的‘虚无主义’一词,于我并不适用。我认为,其根本精神是不同的。”川端正是以虚静无为的态度去观照世界,他的小说可以说是“虚无”的,但又不是西方式的虚无主义,因为内中体现了东方精神,与佛教有相通之处,他擅长捕捉外界事物给他的瞬间意象或感觉,所创造的美,宛如那镜中水月一样空灵,不可言说,无迹可求。这可以说是川端小说风格上的一大特征。
一九四七年,川端在一篇题为《哀愁》的短文中说:“战败后的我,只有回到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中去。”(47)“我不过常以自己的悲哀去哀怜日本罢了。战败之后,这种悲哀想必更加沦肌浃髓了。”(48)
一九五二年,在《赏月》一文中又说,每逢赏月,一缕日本式的哀愁,总会暗暗潜入心头,而这缕哀愁,连类而及,使他深味日本的传统。《不灭的美》一文进一步指出:“在日文里,‘悲哀’与美是相通的词。”(49)——美即悲哀。前面讲到《源氏物语》的审美理想是“物哀”,其本质就是“悲哀的美学”,这是日本审美意识的基调。“悲哀就是对美之毁灭的感触”(50),是对生命之有涯的悲剧意识。偏于直观性和情绪性思维的日本人,是善感的。自古以来,日本的文艺无不带有悲哀的韵致,具有感伤的情调。到了平安朝,往生净土、生死轮回的佛教思想极为流行,影响深远。感伤的审美观照中,又注入无常的意识,从“寂灭为乐”发展为“以死为美”。
美即无常,无常才美。飞花落叶之所以被认为美,就因为凋零,也即死亡;在片刻暂留的无常中,才显出生命的光辉,存在的价值。樱花之所以备受喜爱,就因为此花易落,最能唤起日本人特有的无常感。对樱花的赞颂,实则是对生之无常的咏叹。生如樱花,艳兮灿兮,也许仅在一刹那间,然而,这一刹那的生,何其美妙!赏花人的内心深处,因哀怜好花之无常,才在这一缘一会之中,体会到生命的美好。倘如花儿永不凋谢,人也永生不死,二者遇合恐怕就无从产生共感了。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一九二七年自杀前,在致友人的遗书里写道:“大自然之所以美,为映入我临终的眼之故。”川端康成在《临终的眼》一文中提到芥川这句话时说:“一切艺术的极致,恐怕就缘于这种临终的眼吧。”(51)因为只有到临死,才更能体会生之可贵,才着意抉发生前未及注意的美,凡是行将失却的,都使人倍加留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一个道理吗?日本作品里流露出来的感伤与悲哀,其思想底蕴,便出自对自然与人生的无常感。《万叶集》中为数甚多的挽歌,《源氏物语》对往生净土的祈求,《平家物语》开头那段“诸行无常”的名文,芭蕉那满蕴死的谛念的俳句,近松的情死剧,直到川端的小说,都能读出这种无常感。总之,日本人以死为美,“是死的美学的爱好者。”(52)
而川端康成,就更其是“死的美学的爱好者”了。亲人的相继去世,故旧的接连死别,使他“对于死,仿佛比对生更加了解”(53)。他从一己的生命体验,感悟到生的无常。同时,佛教的空无观也给他的思想以深刻的烙印。在“生于儒死于佛”(54)的国度里,身为“送葬的名人”,写“悼词的作家”,自幼便看惯了双手合十的虔诚,听惯了往生净土的佛号,所以,他不把佛典“当作宗教的教条来看,而是作为文学的幻想来尊崇”(55)。还在童年时代,他便以一颗童稚之心歌唱那“东方的白鸟之歌”——佛教的经典。从日本的儿歌,到朝圣者的巡礼歌,甚至在日本的军歌里,都能感受到一缕哀愁。他的作品,渗透着人生幻化、世事无常的慨叹。爱之所以徒劳,乃因生之奄忽,修短无常,如白驹过隙。因此,《雪国》里,岛村认为驹子的爱如春梦一般短暂,“远不如一匹麻绉那么实在,麻绉还能以确切的形式保存下来”;《千鹤》里,比起传世的茶碗,人寿几何,还不及瓷器的几分之一!他认为:爱亦是飘忽无常的,只有死才是终极。死净化一切,也宽宥一切。川端正是以一双“临终的眼”,冷峻而深邃,审视着人的命运。他的作品几乎不大让人感到生的充盈和喜悦。相反,倒是随处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雪国》中行男的夭折,导致叶子的死,也结束了岛村和驹子的爱情。《千鹤》中太田夫人爱极而死,使那种不经的爱,升华到所谓“美的境界”。《名人》为了棋艺,为了终生的胜负,不惜以死相搏。《山之声》简直就是死的跫音。川端本人尤其身体力行,以自杀实践了他所追求的这一“死的美学”。“死亡就在脚下”!即使他的少作,如《十六岁的日记》《送葬的名人》《拣骨记》等,也都透露出一种无常感。所不同者,是早年作品优美抒情,带有青春的气息,而中年以后,尤其是晚年诸作,冷艳幽寂,缭绕死的氤氲,显现一种颓废、荒凉的美。
形成川端这种空无的美学观的,固然同他充满悲哀与死亡的个人身世有关,尤其因为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充满悲哀与死亡的时代。就是说,家庭环境与个人遭遇影响着川端的气质和性格,而时代气氛倒是更重要的因素,使他在审美意识中突出了感伤这一倾向。他曾遥闻一次大战的炮声,目睹一九二三年关东地震的惨祸,三十年代国家的日益法西斯化,更不能不使他感到无能为力的悲哀。他在作品里虽无直接的表现,但曾说过这样的话:比起小林多喜二的被杀,横光利一的生存,却更其不幸。从中可以体会出时代对于川端的压抑感。他写《雪国》时,正值日本疯狂发动侵略战争之际,一切言论自由都被取缔,他在电车上和灯火管制的床上阅读《源氏物语》,也是“对时势聊以表示反抗和嘲讽”(56)。他既“不那么相信战争时期那套政治说教,也不大相信战后现今散布的言论”(57)。所以他只能“回到自古以来的悲哀”中去,这种悲哀与他的心境贴切吻合,对他是一种“慰藉与解脱”。特别是二战失败前后,他那种没落、虚无的悲哀,更是有增无已,自哀“是个亡国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