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潮生:王国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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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沪滨岁月

论才君自轻侪辈

1898年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重要的年份,这年是戊戌年,也是百日维新的那一年。维新运动从社会思潮上升为实际的政治活动,光绪下诏维新,一时震动朝野。但这一年也是维新运动夭折的一年,以西太后慈禧为首的顽固派亮出了屠刀,囚禁光绪,杀害维新志士六君子,把维新运动镇压了下去。一年间政坛波涛汹涌,社会思想复杂多变,每一个有责任感的士人,都在思考中国的前途和个人的立场出处。王国维正是在这一年,走上独立谋生的道路,离开故乡海宁的。

说来这也是一个机遇,是由王国维的一个比他年长4岁的朋友带来的。这位朋友叫许家惺,字警叔,号默斋,别号车雷,原籍浙江上虞,是一位不得志的举人。汪康年创办《时务报》时,许家惺就到报馆任书记。所谓书记,并非撰稿,只是个校对而已,当然有时也参与些文字修饰的工作。工作一年多以后,许家惺郁郁不得志,举人身份做“书记”,他不甘心。他知道王国维在找事做,便向汪康年推荐,以代替自己。许家惺本人则以参加修撰地方志为由,准备再到科场一搏。王国维正想出外谋事,自然一拍即合。罗振玉在《海宁王忠悫公传》中介绍了这个过程:

光绪丙申(1896),钱塘汪穰卿舍人(康年)创设《时务报》于上海,以文章鼓吹天下,人心为之振动。异日乱阶,遂兆于此。然在首事者,初未知祸之烈且至是也。公(王国维)时方冠,思有以自试,且为菽水谋,乃袱被至沪江,顾无所遇。适同学某孝廉为舍人司书记,以事返乡里,遣公为之代……(1)

罗振玉的介绍有一点出入,即王国维并不是事先到上海寻事,再代许家惺在《时务报》的工作,而是先与许家惺联系好,有了定准,再带着行李到上海《时务报》报馆报到的。按王国维沉稳多思的性格,加上王乃誉的顾子之情,是不会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贸然去上海的。

1897年正月,王国维离开海宁,前往上海,同行的有不放心的父亲王乃誉。王乃誉年轻时在上海做过茶漆店伙计,又游走四方,较有出门经验。王国维虽说因赶考去过几次杭州,到底未见过大世面,做父亲的当然对这个长子放心不下。

当时海宁到上海是靠坐船的。以前是木船、帆船,人力操行,缓慢沉闷。托洋务运动之福,上海与海宁间已经通航小火轮,烧的是煤油,走得虽然慢,却比木船快多了。“王升记”小轮船从海宁出发,两岸平畴桑野,一一向后退去,船中王国维的心,也像轮船的机器声,一声声不停跳动。当天晚上抵达平湖,第二天上午才到上海,停靠在自来水桥码头。父子两人乘人力车,先到一间叫永保的小客栈,定下房间,放下行李,然后向《时务报》报馆奔去。到了报馆,王氏父子首先拜见主人,也是他们从《时务报》上早就知道的汪康年、汪诒年兄弟。

汪康年(1860—1911),浙江杭州人,字穰卿,一字毅伯。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曾入张之洞幕府。甲午战争后,主张变法图存,参加过上海强学会。他是近代杰出的报人,很早就认识到新闻舆论对社会的重要影响,1896年创办《时务报》,后改办《昌言报》,继办《时务日报》,后改为《中外日报》。1907年在北京创办《京报》,1910年办《刍言报》,直到去世,他都热心新闻事业。这位比王国维年长17岁的同乡,无论思想、文字,都比初到上海的王国维成熟得多。汪诒年(1866—?)是汪康年的弟弟,字仲策,又号仲谷,协助他哥哥办报,能力和名声远在其兄之下。

汪康年自己撰述不多,但创办《时务报》使他团结了一批有维新思想的文化人,梁启超、麦孟华、欧榘甲、章太炎等先后担任过特约撰稿人,还聘请译员翻译英文、法文、日文报纸上的重要文章,在《时务报》上刊登。《时务报》载有论说、上谕、奏折、中外杂志选文和域外译报等,文笔活泼尖锐的议论更受读者喜爱。在当时条件下,《时务报》创办数月之间,行销海内,发行一万余份,这是新办报刊前所未有的。

不过,王国维到《时务报》报到时,主笔梁启超已经辞职两个月了,报馆的欧榘甲便是王国维的入门师父。王乃誉日记记载,王国维“师事欧榘甲”,而欧榘甲也“示以传孔教,重民权,改制度。其所行则曰仁,曰诚;其书重六经公羊、董子《春秋繁露》《宋元学案》”。

欧榘甲(1869—1912),广东惠阳人,姓亦作区,字云樵,康有为的门生,继梁启超后主《时务报》笔政,后赴湖南时务学堂任分教习。戊戌变法后,协助梁启超办《清议报》,与革命党人有往来。后来往美国办报,始终犹豫在维新派与革命派之间。欧榘甲虽然有意培养王国维,但终于在王国维到任一个多月后,也辞职离开,去了湖南长沙。《时务报》先后失去梁、欧两支巨笔,当然可惜,但王国维失去欧榘甲这位老师,对他政治思想的成熟未能施加更多影响,也许更加可惜。

为什么梁启超、欧榘甲等人都先后到湖南时务学堂呢?这和湖南的新政有直接关系。原来当时中国18个行省中,真正轰轰烈烈大张旗鼓推行维新的政治、经济措施的,只有湖南。湖南巡抚陈宝箴(1831—1900),江西义宁(今修水)人,字右铭,别号崝庐。举人出身,曾追随曾国藩办团练,历官河北道,浙江按察使、布政使,长期在湖南任官,历辰、沅、永、靖道,升任湖南巡抚,掌一省行政大权。陈宝箴早就认识到在中国修铁路、设电报局、开矿、设厂的重要,他当上湖南巡抚后,实行新政,主要措施有清吏治、辟利源、变士习、开民智、敕军权、公官权,很有点近代资本主义的气息。1896年,陈宝箴支持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设立学堂,并亲自命名为时务学堂,每年从省矿务余利中拨银3000两作为学堂常年经费,并以巡抚名义向全省招生。所颁布的《招考示》中说:

凡诸生入学三四年后,中学既明,西学亦熟,即由本院考选数十名,支发川资,或资送京师大学堂学习专业,获取文凭。或资送外国分别攻读水师、武备、化学、农学、矿学、商学、制造等学科。俟确有专长,即分别擢用。

这种招生办法在全国还是第一次,激发广大士人投身新政。与陈宝箴同声同气的,是主管湖南教育、考试的湖南学政江标。

江标(1860—1899),江苏元和(2)人,字建霞,进士出身,曾在同文馆学习,比较了解西方世界,留心中外大势,思想激进,是维新思想的有力推行者。江标创办的《湘学报》,是湖南第一张宣传维新思想的报纸,影响很大,甚至湖广总督张之洞也下令湖北各道府州县必须订阅,发给诸生阅读。

陈宝箴和江标,一个以行政首长身份,一个以学政首长身份,联袂大力支持改革,一时湖南风生水起,成为维新运动最有力量的基地。1897年11月,时务学堂正式成立,陈宝箴任命熊希龄为时务学堂提调(校长),主持学堂行政事务。熊希龄也是有维新思想的湖南学者、官员,民国后曾任北洋政府总理。时务学堂决定聘请当时以宣传维新而著称的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李维格为西文总教习。据说,最初想延聘康有为为中文总教习,但是陈宝箴经儿子陈三立的提醒,先避开顽固派的指责,改聘与康有为齐名的梁启超。

梁启超不负众望,一到学堂,即拟定《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十章》,明确学生学习以致用为目的,并把目光放在维新人才的培养上。梁启超还引进一批康有为门下弟子,如韩文举、叶觉迈、欧榘甲等,充任中文分教习,此外还有日后为推翻清政权而牺牲的志士唐才常等,也任中文分教习。各地维新人士知道湖南有一展身手的机会,也纷纷前来。湖南遂成为维新人士的大本营。

在这个基础上,1897年冬,湖南成立了南学会。这个学会虽然不是行政机构,却是在湖南巡抚陈宝箴倡议和支持下成立的,以行民权、立议会、促地方自治为宗旨,也是陈宝箴的智囊团。

湖南的新政,和真正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主张还有很大距离,所以洋务派领袖人物张之洞、李鸿章等人也乐观其成。湖南的维新活动如火如荼,作为舆论中心的上海反而比较沉寂。梁启超、欧榘甲等人先后离开《时务报》之后,《时务报》的思想变得稍为有点低沉,梁启超式笔端常带感情的火热文章很难再在《时务报》出现了。也许,这正合乎王国维当时的思想与性格。一个乡镇出来的穷秀才,没有参与过政治斗争,没有参与过维新宣传,到上海为的是寻求出路、谋生养家,总希望生活工作都平稳一些。

王国维在《时务报》的工作主要是“删东文(日文)、校报、尚需写信”,后来增加“代作文及复校书”,工作量不小。这倒罢了,更使王国维苦恼的是,工资太低,根本不够养家糊口。1898年4月13日,《时务报》账房送来正月、二月的工资,王国维一看,不禁又惊又气,马上向许家惺写了一封信诉说:

今日帐房戴恺翁致送正二月薪水,除阁下还仲阁先生六元,及阁下年底赏项一元,弟支过六元外,仅洋十一元。弟不胜惊异,诘以何故?伊云,阁下确系每月二十元,弟则每月十二元。弟当时唯唯。惟念阁下与弟所办之事因属不殊,况弟系为阁下代庖,原与一人无异,何以前后多寡悬殊若此?即使弟办事或有不妥,亦应函告足下,申明当酌减之处,弟亦可以自定去留,未有追减前月薪水者!现在弟学东文,势难间断,已成骑虎之势,馆中可谓计之得矣!

王国维不知,代替许家惺的职务,并非连薪水也一样,而是报馆聘用,并非朋友间私下交接。王国维初次工作,显然不懂世道,未免气愤沮丧。所以,在三四月以后,王国维一面在《时务报》工作,一面托人找工作,解决收入问题。王国维之所以不愿辞职返乡,主要是留恋在东文学社读日文的机会。

实际上,正是东文学社,使王国维结识了对他的生活、事业有绝大影响的罗振玉。王国维借助罗振玉创造的条件,加上自己的不断努力,最终成了一位文化名人。

罗振玉(1866—1940),浙江上虞人,字叔言、叔蕴,号雪堂,乡试落第后,当塾师。1896年,在上海创办农学社,次年创办《农学报》,介绍日本及西方近代农业、教育思想,倾向维新。1898年创办东文学社于上海,培养日文翻译人才。后来任湖北农务局总理兼农务学堂监督,创办上海《教育杂志》,1900年入京后任学部二等咨议官、京师大学堂农科监督等,精心收罗甲骨文骨片及清廷内阁大库档案。辛亥革命后旅居日本,从事著述,在文字学、史学、考古学上多有建树。罗振玉是顽固的帝制派,辛亥革命后多方奔走,支持溥仪复辟。“九一八”事变后,积极参与制造“满洲国”活动,曾任伪满监察院院长。1937年退休后仍居旅顺,直至病死。罗振玉不仅是王国维一生事业的带路人,而且是学术上的同志,两人在史学、考古学、文字学方面的成就,学界称为“罗王之学”,影响深远。

1898年3月,罗振玉在上海开办东文学社,培养自己的翻译队伍,充实已经办得有声有色的《农学报》的力量。东文学社设在新马路的梅福里,离《时务报》报馆不远。根据罗振玉拟定的学社章程,招收15岁至30岁精通中文的学生,学制三年,成绩优异者可以提前毕业。教师有日本人藤田剑峰(字丰八)、田冈岭云(字佐代治)等,主要教日文,兼教英文。

东文学社开学时,学生只有6人,可谓小班教学,收效明显。同学有绍兴的樊炳清、桐乡的沈纮等。王国维究竟是如何打听到东文学社开办招生,又如何去报名上学的,现在已经不很清楚了。总之,他决心在工资微薄的书记工作之余,学一门外语,充实自己。《时务报》工作繁杂,王国维又如何读书呢?原来,王国维与汪康年商量,每日上午到报馆上班,午后三小时到东文学社读日文,晚间仍然为报馆办事。王国维所得薪水甚少,又不影响《时务报》的事务,汪氏兄弟也乐得做顺水人情,允许王国维去学日文了。

王国维学日语是困难的,特别是口语,一生没有学好。他生性内向,不善言辞,始终讲一口海宁土话,改变不了。所以,他学日文,以后学英文,依靠的是死功夫,背单词,背语法,日夜苦读,最后在阅读和笔译方面过了关。至于听力和口语,很难过关。果然,这年5月末,东文学社对六个学生进行甄别考试,结果满口海宁土话的王国维及樊炳清、沈纮三人不合格。本来按学社章程规定,甄别考不合格者,须令退学。但是,一个班六个学生,有三个不及格,竟占一半,令其退学,这个班还办得下去吗?何况这些学生日文程度虽然差一些,但都刻苦认真,还是可以造就的。于是,教师藤田丰八和罗振玉商量,决定让这三个不及格的学生继续学习,王国维的学习生活才得以没有终止。

罗振玉把王国维留下继续学日文,还出于一件巧事。有一天,罗振玉到东文学社视察学生的情况,忽然在一位同学手中的折扇上发现一首诗,诗云:

西域纵横尽百城,

张陈远略逊甘英。

千秋壮观君知否?

黑海东头望大秦。

吟咏的是甘英西行的宏远大略。原来东汉安帝刘祜时,敦煌太守张珰上书,建议击退匈奴,保卫西域领土。尚书陈忠也上疏,建议设置敦煌校尉,驻兵镇抚西域各国,汉安帝接受了张、陈的意见,派班勇为西域长史,西屯柳中,于是西域与中原的交通重新开通。原来,早在汉和帝时,班超出使西域,曾派部属甘英向西出使大秦(古罗马帝国),一直行至今伊拉克、伊朗一带,在黑海沿岸,东望故国,离开玉门关已有四万余里了。汉代开边的宏图远略,常是后代读书人景仰的事。这首绝句以张珰、陈忠、甘英的故事,申述一种远大的抱负。原来这是王国维当年写的《咏史》二十首之一。

罗振玉把玩良久,心情很不平静。他是诗人,当时又正从事救亡图存的事业,心中当然有共鸣。他连忙询问这是谁的大作。站起来承认的,便是沉稳镇静、不善言辞的王国维。于是,罗振玉专门召见王国维,深入了解他的学识和家庭情况,知道这个22岁的青年,文史知识厚实,胸怀大志,学习努力,但家贫境困,生活有很大困难。罗振玉不愧有伯乐的眼光,亦有办事魄力,马上决定免除王国维的各种学习费用,后来还安排王国维参加东文学社事务的管理,给予薪水,使他无后顾之忧,得以专心学习。

罗振玉的赏识和帮助起了决定性作用,王国维终于可以集中精神学日文了。恰巧,《时务报》景况日益不好,报馆事务渐渐减少,也使王国维有了更多的时间学日文。实际上,经过艰苦的学习,到这年夏天,东文学社的学生已经能翻译日文了。这批学生精通中文,当时日文汉字多,理解起来较易,又有日本老师的认真教导,日文进步很快。王国维也不例外,日文有了长足进步,可以从事笔译了。

正当王国维用心学日文、安心在《时务报》工作的时候,中国政局出现了一件大事:维新变法经由光绪皇帝颁诏而正式进行了。1898年6月11日,光绪下“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还任命康有为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可以专折奏事。同时,光绪下谕旨,命各省督抚推荐新政人才。湖南陈宝箴先后荐举了17名维新人才,其中谭嗣同、杨锐、刘光第被光绪任用为章京,他们也是变法失败后被杀害的“六君子”中人。变法有点轰轰烈烈的样子,主要是不断以皇帝的名义下诏书,颁布许多新政,仿佛依靠各项新政就能改变中国政局。其实,光绪的新政并没有走出京城,上面有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冷眼旁观、蓄势待发,下面各省督抚大多老奸巨猾,把这场政治游戏看透,故意虚应故事,拖延时日,静观其变。但是,稍有维新意识的士人,是欢迎变法的,王国维便是变法的拥护者。这段时间,他在给别人的信件中明确表示支持变法的态度:

连日读上谕,均有怵惕振厉之意。又常熟(翁同龢)罢相,实非意料,足为天下庆幸,但去翁而召王(王文韶),一间耳。

这是光绪“明定国是”诏书颁布后七日写的信,可见王国维很注意政局变化。接着,康有为取得光绪的同意,以上谕名义下令上海《时务报》改为官办,任命康有为做“督办”。《时务报》本是同人刊物,由创办人集资,算是私人报馆。而这些“同人”,本是维新人士,所以由私营改官办,指导宗旨应不会有变化。康有为努力把《时务报》改为官办,恐怕是要树立一份有权威的代表政府的维新宣传刊物,从政治变化而言,是必要的,也是有长远眼光的。

正值变法维新高潮的1898年阴历四月,王国维写了一组五言古诗,一组三首,总题为《杂诗》,把个人身世与变法政局联系起来,良可玩味:

飘风自北来,吹我中庭树。鸟乌覆其巢,向晦归何处?西山扬颓光,须臾覆霾雾。翛翛长夜间,漫漫不知曙。旨蓄既以罄,桑土又云腐。欲从鸿鹄翔,铩羽不能遽。阴阳陶万汇,温溧固有数。亮无未雨谋,苍苍何喜怒。

美人如桃李,灼灼照我颜。贻我绝代宝,昆山青琅玕。一朝各千里,执手涕汍澜。我身局斗室,我魂驰关山。神光互离合,咫尺不得攀。惜哉此瑰宝,久弃巾箱间。日月如矢激,倏忽鬓毛斑。我诵《唐棣》诗,愧恧当奚言。

豫章生七年,荏染不成株。其上矗楩楠,郁郁干云衢。匠石忽惊视,谓与凡材殊。诘朝事斤斧,浃辰涂丹朱。明堂高且严,詄荡天人居。虹梁抗日月,菡萏纷披敷。顾此豫章苗,谓为中欂栌。付彼拙工辈,刻削失其初。柯干未云坚,不如栎与樗。中道失所养,幽怨当何如?

第一首写壮志欲伸的情绪;第二首写家庭、兄弟之情,似有所喻;第三首以樟树喻人喻事不能一蹴而就。诗从情出,意象鲜明。在变法维新高潮时,王国维写下这组诗,隐约透出对维新变法的担忧,来得太快了,根基不稳啊!

正在这个时候,王国维病倒了。1898年7月中旬,王国维从上海回海宁治病。病在足部,无法行走。他在7月25日(阴历六月初七)写给《时务报》管事汪诒年的信中说:

昨得初二日手书,敬悉一切。贱恙仍不见松,寸步不能行走,医者或云风湿,或云虚弱,几乎无所适从。拟俟天稍雨,河水可通,或至省城大英医院医治,大约不能骤愈,甚恨!

8月1日(阴历六月十四)给汪康年兄弟信中,再次说治病经过:

据云系鹤膝风,因三阴之气不足,风邪乘之,乃虚劳之极。原据云连针灸七次(五日一针),当可能行。现两腿渐瘦,所云鹤膝风似为不谬,颇为焦虑。

一年来过分用功,瘦弱的身体终于顶不住了。祸不单行,8月8日,长女因病夭折了,年龄不到三个月。这是王国维与莫氏的第一个孩子,舐犊情深,王国维夫妇伤心可知。病足兼丧女之痛,让王国维无法工作,只好在海宁家中将养。

王国维在海宁养病期间,北京政局风云突变,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终于向维新变法挥动屠刀了。1898年9月,慈禧在变法103天之后,发动政变,幽禁光绪,维新派的靠山一下子倒了。9月27日,一天之内颁发9项废止新政的谕旨:

复置变法中被裁汰的衙门及官员;

禁止士民上书;

废官报局;

停止各省、州、县设立中、小学校;

恢复八股取士;

废止经济特科;

废置农工商总局;

命各省督抚查禁全国报馆,严拿报馆主笔;

禁立会社,拿办社员。

参与维新变法活动的人士,纷纷被革职、圈禁、停差、逮捕,如湖南巡抚陈宝箴父子,就被革职永不叙用。最使天下震动的是,在北京菜市口,公开杀戮了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等6人(戊戌六君子),康有为、梁启超被迫潜逃,亡命海外,一时黑云压城,志士痛心。

养病在海宁的王国维只是《时务报》一个小角色,虽然思想倾向维新,但政治杀戮不会牵连到他。身在局外,心却不平静。在写给老朋友许家惺的信中,他袒露了自己的心情:

弟足力尚弱,约能行半里许,且上下楼梯颇嫌不便,望(阴历八月十五日)边恐未能至沪。穰卿闻亦株连。闻沪上共拿八人,穰与江建霞、汪甘卿均在内。此次变故,实与日本幕府杀藩士相似,但中国士气薾敝,不敢望尊攘也。

今日出,闻吾邑士人论时事者蔽罪亡人不遗余力,实堪气杀。危亡在旦夕,尚不知病,并仇视医者,欲不死得乎!(3)

这便是王国维对戊戌变法的正面态度。

在海宁养病期间,王国维还得关心自己的工作问题。上海《时务报》已经停办了,何去何从,要多方联系。他与汪康年、汪诒年兄弟联系,希望介绍担任翻译,每日可笔译千余字,又希望在其他书报馆招揽点译事,以获取稿费,维持家用。最关心王国维前途的朋友,算是罗振玉了。他同情这个才华出众且又贫困无依的青年,决定帮助他继续学习,请他担任东文学社的庶务,付给月薪30元,又免去他在东文学社的各种费用,诸如学费、住宿费之类,王国维终于解决了生活问题,可以继续学习了。

1898年11月29日,王国维乘小火轮离开海宁,再次到上海。这次主要是作为东文学社学生兼庶务去上海的。

东文学社原来是用罗振玉办《农学报》的盈余来办的,戊戌变法被镇压下去,《农学报》停办,东文学社经济来源困难了。幸好罗振玉是个有远见、有魄力的主办人,毅然以自己的私款,甚至借债,维持学社的运转。东文学社的师生也很努力,一面读书,一面翻译些社会需要又有销路的书,如历史、地理、理化、农学等各种日本及西方著作,由学社印刷出售,销行很畅,终于解决了学社的经济困难。在边学、边译、边做庶务的两年多时间里,王国维不但学好了日文,还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基础,甚至大大提高了工作能力。东文学社是直接关系《农学报》的,所以学社除日文、英文外,还有物理、化学、数学等自然科学的课程,这使王国维得以全面地接触近代西方自然科学的发展,不再仅仅知道文史伦理了,王国维后来回顾这段岁月时说:

是时社中教师,为日本文学士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学,余一见田冈君文集中,有引汗德(今译康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顾文字暌隔,自以为终身无读二氏之书之日矣!次年社中兼授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等,其时担任数学者即藤田君。君以文学者而授数学,亦未尝不自笑也。顾君勤于教授,其时所用藤泽博士之算术代数两教科书,问题殆以万计,同学三四人者,无一问题不解,君亦无一不校阅也。

不过,学了一年半英文,只读完第三册。在以后日子里,虽然自学英文第四、第五册,仍有“不解者”,却没有机会专心学习英文了。

王国维是个表面冷静而心中热情的人,对家庭、妻子、儿女都有深深的眷恋。从1898年冬天他离开家乡,到上海东文学社当学生兼庶务,直到1900年8月在文学社提前结业,他多次回海宁探亲,享受家庭欢愉。1899年初夏,王国维从上海回海宁,心情愉悦,写了一首《嘉兴道中》:

舟入嘉兴郭,清光拂客衣。

朝阳承月上,远树与星稀。

岁富多新筑,潮平露旧矶。

如闻迎大府,河上有旌旗。

很快就能见到妻子莫氏了,心情当然开朗,江南初夏的田畴村落也抹上了一层亮色。

王国维与莫氏虽然是包办婚姻,但两人感情很好。结婚以后,离多聚少,王国维常年在上海读书、工作,对妻子很是思念。1899年深秋,在上海孤身生活的王国维,怀着相思之情,写下四首怀念妻子的诗,总名为《红豆词》:

南国深秋可奈何,手持红豆几摩挲。

累累本是无情物,谁把闲愁付与他。

门外青骢郭外舟,人生无奈是离愁。

不辞苦向东风祝,到处人间作石尤。

别浦盈盈水又波,凭栏渺渺思如何?

纵教踏破江南种,只恐春来茁更多。

匀圆万颗争相似,暗数千回不厌痴。

留取他年银烛下,拈来细与话相思。

缱绻深情,足见夫妻相爱之深。这已经透露出数年后写《人间词话》的境界了。这年的11月,莫氏为王国维生下一个儿子,即王潜明,字伯深。长房长子的出生,给王家带来欢乐,王国维当然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