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战舰收帆,缓缓靠岸,李崇简穿着一身染血的甲胄,岿然不动的站立在船头,手里提着几个还在滴血的人头。
巍峨的大船被鲜血覆盖,也有烧焦的痕迹。
这是刚与倭寇打过一仗。
甲板被放下,李崇简带头走下去,将人头丢给来接应的兵,双唇一张,爽朗的笑出声来,“今日大获全胜,全仰仗我军将士舍生忘死,英勇杀敌,今晚摆庆功宴,为我军接风洗尘。”
说罢他转身朝队尾的一个年轻人走去。
这年轻人便是余净。
他大掌重重朝余净肩头一拍,上下打量几眼他染血的盔甲,眼中露出赞许,“余状元,你是好样的。”
余净眉头微皱,“将军,末将肩头有伤。”
李崇简笑的更大声了,“我有几句话必须跟你讲,你跟我来。”
余净跟他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李崇简突然弯腰向他行了一礼,郑重道,“本将为此前对你的冷落嘲讽道歉。你不同于一般的读书人……不,或许是我对读书人有偏见,认为读书人都是乔言那个鸟样。日后我该改改对读书人的看法了。”
余净连忙去扶李崇简,“将军这是做什么?末将受不起。”
“受的起。别看我军衔比你高,但做错了事照样认,咱不是那弯不下腰的孬种。”
余净自从被调到浙江后,便一直受李崇简冷落,他不让他参加战事,只负责军队的后勤工作,还数次看他不惯,数落他书生样,不敢砍人,不如老老实实回京当个文官。
被这样对待要说余净完全没有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可此刻看着冲他弯下腰的上司,他再多气也散了。
这次上战场,李崇简照例没有让他参加,他于是穿着盔甲亲自上门找他。
余净跪在他面前,神情冷肃,“将军,我要随你上战场。”
李崇简出言便嘲讽,“刀剑无眼,我怕你吓的尿裤子,丢我军的脸。”
他一字一句道,“余净,仁贞七年进士,福建人,父母皆被倭寇所掳,侮辱至死。我与倭寇之仇,不共戴天,遇上他们,便只有杀,没有退,更没有怕。余净请求,李将军带末将上战场,让末将得以亲手血刃仇人。”
李崇简愣在那里。行军号叫已吹响,他快走两步,来到余净面前,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快走,敌人来了。该我们保护成千上万个如你父母一般的百姓了。”
思绪回转,余净道,“我理解将军。”
李崇简叹了一口气,“别提了,我过去那些破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丢人呐。想当年我也想过弃文从武,她喜欢文人。可你也看出来了,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算了,不说了,再说我这老脸就没地方搁了。”
晚间行庆功宴时,李崇简专门敬了余净一杯,对在场将士道,“会打仗能读书的不少,会读书能打仗的也不少,可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又能状元及第的本朝可就出了余净一个。我此前多冷待余状元,那是觉得余状元只会武文弄墨,不堪大用。从前有多少人借着我的名义欺负余状元,我知道,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我不与你们追究,日后谁若是再敢欺负余状元,本将活剥了他。”
下面立即响起一片不敢的声音。
余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笑着对李崇简道,“将军,末将可否求您一件事?”
李崇简豪气云天的一挥手,“什么事但说无妨,只要本将能办到,一定替您办了。”
“能否不要再叫末将余状元了。末将是在军营,状元这个词离末将已经很远很远了。”
厅堂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李崇简饮进一杯酒,“好,日后不再叫了。余状元。”
笑声更大了。余净也被逗笑了。
短短数日,他对李崇简的态度由厌恶转为敬佩。
李崇简此人,上了战场便身先士卒,有勇有谋,攻无不克,打的倭寇闻风丧胆,将大许东南边疆守的滴水不露。下了战场便不拘小节,义薄云天,对待身边将士有情有义,怪不得他率领的军队,凝结力这么强。
众将喝的正高兴,李崇简的副将王云突然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当即面色就变了,但强忍着未发作,一直陪着将士们喝完最后一杯酒。
等回到自己的住所,他便忍不住了,一把将面前的椅子踢翻,喝道,“这小皇帝行事竟如此荒唐?”
王云面露为难,“将军,您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
李崇简深呼吸一口气,想将心头怒意压下去,但这口气就是哽在心头,怎么也下不去,他也不压着了,一脚将已经栽倒的椅子踢飞了出去,“咱们陛下可真是好哥哥,他妹妹才多大?竟想着将她许配于我?那皇宫里繁花锦绣堆积出来的娇人儿,能受的了我这大老粗?况且我也受不了她。整日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王云难为情道,“人家长公主也不一定天天哭。”
李崇简一把将身上盔甲脱掉,握住拳,手臂肌肉凸起,“见到我,不得吓哭吗?”
“那胡姑娘见到你,也没有吓哭啊?反倒是……”
李崇简眼睛微眯,“反倒什么?继续说。”
王云梗着脖子说完,“反倒是挺看不上的。”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李崇简心头的火是真的压不住了,一脚踹到王云身上,“你给老子滚。有多远滚多远,若是再在本将面前口出狂言,割了你的舌头。”
这一脚是真的疼,王云连滚带爬的走了。
“回来”,李崇简喊道。
王云与李崇简亲近,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将军您是不是气没散,还想再踹末将一脚?”
“不是,让去打探倭寇残兵行踪的人尽快来向我汇报。”不知胡珠听到这个消息没,他心神不宁的,得寻个空子回京一趟,哪怕见不到她,只是隔着院墙听一听她的声音也好。
过了不久,王云来报,倭寇残兵已经逃往海外。那批残兵本就没有多少,李崇简于是放下心来,将余净叫来,细细交代一番布防。
余净猜测,“将军这是要回京?”
李崇简眸光一闪,“你怎知?”
“不难猜,将军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唯有京城有牵挂罢了。但末将还是要劝诫您一番,戍边将领未得召见私自回京乃是重罪,望将军思虑周全。”
“无妨,我行事小心些便可。”李崇简见余净不说话了,咦了一声,“你不劝了?”
“末将知道劝不动您,便不出言惹将军不快了。”
李崇简哈哈大笑,“余净啊余净,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无父,我无子,不如我收你为义子如何?即便我有亲儿子,也断不能将他教育的如你一般优秀。”
余净拒绝道,“将军,末将平日里刀里来火里去,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不知何日便会战死沙场,平日里早已习惯一人,不想与旁人建立太深的感情,免得惹人烦忧。”
李崇简有些遗憾,“罢了,看来我们俩之间是没有父子情分了。我此行快去快回,将守边重任交于你,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去问王云。王云跟了我十余年,平日里行事也稳重,是可信任之人。”
……
谢宁远将谢宁瑶送出客栈,“妹妹,往前走,别回头,陆曜在前方等着你呢。”
谢宁瑶点了点头,背着包裹往前走,包裹沉了不少,因为谢宁远将值钱的东西都塞到她包裹里了。
肩头越来越沉,她还是回头了,冲谢宁远笑了笑,挥了挥手,“哥,咱们后会有期,你要保重啊。”
谢宁远眼眶微红,笑着冲她点了点头,他为何不让她回头,是不敢啊,这一分离不知何时能再见。
谢宁瑶将包裹往上抬了抬,脚步更坚定了些,她始终相信,只要心中有彼此,所有的分离都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哥哥说,陆曜在城外五里处的一个茶摊上喝茶呢。
……
一个乞丐靠近陆曜,一把端起他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脏兮兮的脸上露着笑,“大爷,告诉您个好消息,你关心那姑娘,如今正朝城外来呢。消息到了,给钱吧。”
陆曜一听,立马惊了,从椅子上站起身,准备往城外再走走,免得被谢宁远撞见。
脏兮兮的手拉住了陆曜的衣摆,“大爷,您还未给钱呢。”
陆曜从怀中掏出一腚银子,递给乞丐。
乞丐平日里在城中不受人待见,难得见如陆曜这般待他平常心的,于是就想与陆曜多唠唠,“谢谢大爷。大爷,你为何如此怕一个姑娘啊?她可是你媳妇?与你闹矛盾,离家出走了?看那细胳膊细腿的,直接追上去绑回家不就好了吗?唉,真羡慕你,不像我,连饭都吃不起,别说娶媳妇了。您媳妇真好看,若是我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便是折寿十年……不,二十年我都……”
陆曜渐渐听不见乞丐在说什么了,脑筋一转,急忙抓住乞丐的肩膀道,“你是说,她现在一个人在往城外走?”
“是啊,只看见她一个……”
乞丐话未说完,面前的陆曜的身影便一溜烟的没了,观这行走间带起烟尘的方向,是往城里去的。
乞丐摇头叹息道,“去追媳妇了,真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