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奥布雷吉山脉
太阳历315年
(连珠日10年前)
噢,太阳!你投下残酷的阴影
焦黑了皮肉,和羽毛的色泽
你已遗忘仁慈了吗?
——摘自《刀兵之夜哀歌集》
今日他将成神。母亲这样告诉他。
“喝了。”她递来一个杯子,吩咐道。细长的杯子里盛满乳白色的液体。他嗅了嗅,闻出了橙花的味儿,它们长在窗外的藤蔓上,花心有蜜。不过他还闻到另一种味儿,来自她种在庭院花园里、散发泥土腥甜气息的钟形花,那个花园他是不能进去玩耍的。他知道药汤里还有他分辨不出的东西,神秘的东西,来自母亲挂在颈上的皮囊,它们染白了她的指尖,也染白了他的舌头。
“快喝,塞拉皮欧。”她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冷了更好喝。这次我加了不少糖,你喝下去会容易多了。”
提到此前的呕吐,他难堪地红了脸。她当时告诫过,早晨的药汤得一口气喝下去,但他犹豫不决,抿了一小口,结果吐了些乳白色的污物。这一次他决心证明自己不是个胆小的孩子。
他双手颤抖着捧起杯子,在母亲的注视下,送到唇边。药汤冰冷,而且正如她所保证的,比早上甜多了。
“喝光,”因为喉咙在抗拒,他正准备放下杯子,她厉声命令道,“不然不能止疼。”
他强行咽下去,仰头喝掉了药汤。他的肚子开始抗议,但他忍住了。十秒过去,又是十秒。他得意地递回空杯子。
“我的小神真勇敢。”她提起嘴角,面露微笑,令他感到幸福。
她把杯子放在身边的桌上,那里还有一堆棉绳,晚些她会把他捆起来。他看了一眼绳子,还有骨针和肠线。她都会用在他身上。
尽管房间里寒气逼人,但汗水依然浸湿了发际线,将他的黑色发卷粘在头皮上。他确实勇敢,跟任何一个十二岁男孩一样勇敢,但看到骨针的时候,他还是希望麻药快点起效。
母亲注意到了他的担忧,拍拍肩膀以示安慰。“祖先们为你骄傲,我的儿子。现在……笑一笑。”
他笑了,露出牙齿。她端起一个小小的陶碗,把一根手指伸进碗里。拿出来的时候,手指变成了红色。她示意他贴近。他靠了过去,她把染料擦在他牙齿上。染料没有味道,但他无法克制地想起母亲把虫子磨碎、加入坚果奶里做成染料的一幕。有一滴落在她的大腿上,犹如鲜血。她皱着眉头,用手掌揩掉。
她穿着一条朴素的黑色紧身裙,强壮的棕色胳膊裸露在外,长长的裙摆扫过脚边的石地。她齐腰长的黑发披在后背。乌鸦羽毛制成的衣领黑如午夜,羽毛尖儿染成红色,就像他牙齿上的染料。
“你父亲还以为他能禁止我穿这条裙子。”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男孩听得出言语间丝丝缕缕的痛苦、失落和悲伤留下的裂痕,“你父亲不理解,这是我的祖先以及他们的祖先世代保留的传统。他不能阻止一个食腐鸦女人穿戴纪念鸦神的服饰,尤其是今天这样神圣的日子。”
“他害怕。”男孩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一定是因为麻药,让他管不住舌头。不然他永远不敢说出这种话。
母亲眨了眨眼,显然对他的洞察力感到惊讶,然后她耸了耸肩。
“也许吧,”她表示同意,“奥布雷吉人害怕很多他们不理解的东西。来,别动,等我弄完。”
她动作很快,把他的牙齿染成深红色,好像满口鲜血。她微微一笑。她的牙齿也一样。父亲害怕她这个样子是正常的,男孩心想。她看起来凶狠而又强大。神的侍女。
“你的后背感觉如何?”她把盛着染料的碗放回桌上,问道。
“还好。”他撒谎。当天拂晓,她在他背上刻下了黑翰。她把他从床上叫醒,喂他喝下第一杯麻药,告诉他时候到了。他顺从地翻身趴在床上,她便开始了。
她用的是一种特别的刀子,他从未见过,既细又薄,而且锋利异常。她一边操作一边跟他说话,说如果他生活在自家的氏族,将有一位可亲的舅舅或者表亲为他文上黑翰,要花费数月乃至数年之久,但现在没时间了,必须由她来动手,今天就得完成。她一边讲述伟大鸦神的故事,一边画下弯曲的线条——代表乌鸦的翅膀——横跨肩部,延伸到两侧的肌肉。也许是因为麻药的量不足,他感到一阵像是把手伸进火中的烧灼。但他忍着剧痛,只是轻轻呜咽。接着,她让他坐起来,在他喉咙底下刻上乌鸦的头骨,鸟嘴向下延伸到胸前,犹如贴在皮肤上的坠饰。痛感十倍于刻翅膀的时候,他之所以不叫,只是因为害怕突然挪动,可能导致她不小心割了他的喉咙。他知道母亲的族人文身是为了永远纪念失去的东西,他为拥有黑翰感到自豪,不过眼泪依然滑落脸颊。
她完成后,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现在等你回家他们就能认出你了,哪怕你看起来很像奥布雷吉人。”
她话中带刺,特别是以他们的视角提到他。这种说法他确实经常听到,孩子们也取笑他不太像这个或者太像那个。
“奥布雷吉人不好吗?”他借着麻药的劲儿斗胆发问。奥布雷吉是他所知的唯一的家。他早就清楚母亲是外来者——她来自一个名叫托瓦的遥远城市,属于一个自称食腐鸦的族群。但他父亲是奥布雷吉人,是一位领主。他们生活的地方是父亲的祖居,劳工们耕种的也是他的家族土地。男孩甚至得到了一个奥布雷吉名字。他还遗传了父亲族人的卷发和略显苍白的皮肤,尽管他细狭的眼睛、大嘴和宽阔的脸颊来自母亲。
“当然不是,儿子,”她不满地回答,“这里的生活,这个地方——”她比画着周围冰冷的石墙,其上悬挂着无数织锦,外面的山峦积雪覆盖,放眼望去尽是奥布雷吉的领地。“能保护你的安全,直到你可以回到托瓦。”
谁要伤害我?他很想问,但嘴上却说:“什么时候去?”
她叹了口气,双手按着大腿。“我不是天空塔的守望者,”她摇着头说,“但我想不会很久了。”
“一个月?一年?”他问。不会很久可以代表任何时间长度。
“我们没有被遗忘。”她信誓旦旦地说道,脸色有所缓和。她撩开落在他额前的一缕乱发。她乌黑的眼睛充满爱意,从头到脚地温暖了他。她现在的模样也许会令父亲感到害怕,但在他看来,她很漂亮。
阴影爬过地板,她转头回望,下午的光线变得奇怪。
“是时候了。”她站起身来,伸出手,兴奋得满脸红光,“你准备好了吗?”
他年龄不小了,不能像婴儿似的抓着她的手,但他对接下来的事情怕得要命,所以把手贴在母亲的掌心里,握得紧紧的,以寻求安慰。她牵着他来到外面的石头露台,季末的风吹冷了他赤裸的皮肤。
景色赏心悦目。从这里他们可以望见山谷,那里依然残留着深秋的金色和深红。更远处雄踞着参差不齐的高山,积雪不曾消融。他在这里度过了很多个下午,观察鹰隼在山谷边缘的村庄上盘旋,或者把砂石扔下山崖,看它们在峭壁上摔得粉碎。这个地方承载着温馨的回忆,美好的思绪。
“天色很阴。”母亲焦躁不安,依然握着他的手,“不过你瞧,我们准备的时候还是起了变化。”她笑了,露出血色的牙齿。
她说得没错。他看到天空放晴,破碎的太阳终于现身,伏在群山之上,犹如一颗暗淡的水球。在它的旁边,一片黑暗缓缓逼近。
男孩警惕地瞪大眼睛。妈妈告诉过他,今天鸦神要来,但他不清楚它的面目有多可怕。
“看着太阳,塞拉皮欧,”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我要你看着太阳。”
他照做了,看着它渐渐消失,恐惧越来越强烈。
“妈妈?”他慌了,尖厉的嗓音和惊恐的语气令他很是懊恼。
“不要挪开视线!”她警告。
他当然不会。他已经忍受过她的刀子和麻药,很快他还要忍受骨针。他能对付太阳。
但他的眼睛开始流泪,感觉刺痛。
“坚持。”她喃喃低语,抓紧他的手。
他的眼睛疼得厉害,但母亲用指甲扒开他柔嫩的眼皮,确保他睁着眼睛。指甲刮过眼球,他大喊一声,本能地弯腰,而非故意为之。她死死地拽着他,双臂犹如钳子,手指捏着他的下巴。
“你必须看着!”她喊道。于是他看着鸦神吃掉太阳。
等到那里只剩一圈颤动的橙色火光围绕着一个黑洞,母亲放开了他。
他揉了揉刺痛的眼睛,但母亲拍开了他的双手。“你一直表现得很勇敢,”她说,“现在也不准害怕。”
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他的脊背冒起一股寒意。母亲似乎没有注意到。
“快,”她催促他进屋,“趁着鸦神统治整个世界。”
她把他按在一把高背椅上坐下。他的手脚变得沉重,脑袋晕乎乎的,毫无疑问是那杯麻药的效果。激涌而来的恐惧化作轻柔而惊恐的低吟。
她将他的双脚捆在椅腿上,棉绳缠绕他的身体,直到他动弹不得。绳子刺痛了伤口未愈的黑翰。
“别睁眼。”她提醒。
他照做了,片刻之后,某个湿乎乎的东西顺着睫毛的根部按压。触感冰冷,皮肤失去知觉。他感觉眼皮重若千钧,似乎再也睁不开了。
“听我说,”母亲说,“人的眼睛会撒谎。你必须学会不要光用这个有缺陷的器官看世界。”
“那怎么看呢?”
“你会学到的,这个能帮上忙。”他感觉到她把什么东西塞进兜里。是一个袋子,类似她挂在颈上的皮囊。他动一动手指就能摸到,感受其中细密的粉末。“藏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
“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万不得已?”他担忧地问。他不想辜负她。
“你会学到的,塞拉皮欧,”她的语气温和而又坚定,“一旦你学到了,你必须回到托瓦。在那里你将再次睁开眼睛,成为神。你听懂了吗?”
他没有听懂,不是很懂,但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你跟我一起去吗?”他问。
她呼吸急促,这个声音比她今天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可怕。
“妈妈?”
“嘘,塞拉皮欧。你提了太多问题。现在沉默是你最好的伙伴。”
骨针刺破了他的眼皮,但只有隐约的感觉。他能感觉到眼皮被缝上了,丝线一提一拽,穿透他的皮肤。此前没能冒头的恐惧汹涌澎湃,让他在椅子上扭动,让他后背的伤口牵扯疼痛,然而棉绳把他捆得很紧,麻药使得肌肉保持松弛。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开门!”有人大喊,洪亮的声音震动墙壁,“你敢碰那个孩子,我就要了你的脑袋,我说到做到!”
是父亲。男孩很想冲他大喊,让他知道自己没事。告诉他鸦神的意志必须服从,告诉他这也是自己的意愿,母亲绝不会伤害自己。
她继续操作,不理会父亲的威胁。“就快好了。”
“萨娅,求你了!”父亲的哀号声震耳欲聋。
“他哭了吗?”男孩关切地问。
“嘘。”他左眼的眼角被扯紧,她打上了最后一个结。
她的嘴唇贴了贴他的额头,手指温柔地抚过他的头发。
“身在异乡,跟一个异乡人生下的孩子。”她喃喃道,塞拉皮欧知道她在自言自语,“我做了必要的一切。包括这个。”
包括这个指的是他今天遭受的一切,他知道。他破天荒地产生了一丝疑虑。
“谁,妈妈?谁要你做的?”他还有很多事不明白,母亲从未说过。
她清了清嗓子,他感觉到母亲起身时带动的空气。“我现在得走了,塞拉皮欧。你还要继续,但我要回祖先那里了。”
“不要丢下我!”
她低头在他耳边轻语。一个神秘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他浑身颤抖。
然后她走开了,脚步声飞快地朝着敞开的露台而去。她在跑。跑向何处?露台的尽头是开阔的天空。
他知道她跑是为了飞翔。
“妈妈!”他尖叫,“不要!”
他拼命睁眼,但被缝线阻止,眼皮根本动不了。他企图动手,但被棉绳捆得死死的,麻药让他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概念。
“儿子!”父亲高呼。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撞击门板,木头碎裂了。门板轰然倒塌。
“妈妈!”塞拉皮欧大喊,“回来!”
然而他的乞求无济于事。母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