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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其实,秦子岩和舒甄好是各有各的惊慌失措。

秦子岩的惊慌失措是因为他的谎报军情有可能导致自己正在一心追求的美女对他进行道德审视,对他的人品给出差评。试想,他的谎报军情显然暴露他自作多情,不仅是自作多情,而更像是虚张声势,不仅是虚张声势,还更像是强人所难!这样一来,太容易造成误会,圣洁高贵的舒甄好有极大可能会认为秦子岩这个男人无聊透顶,从而招致恋爱的灭顶之灾。此时,秦子岩看到的正是舒甄好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她此时不再是眉宇间有忧郁神情,也不是刚才的满面羞红,而是眉间紧锁,长睫毛下垂。秦子岩生平第一次碰上美女动怒,吓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秦子岩的惊慌失措不无道理,倘若他追求的美女是一个优越感很强、处世格涩的姑娘,他的不祥预感倘若没有成为残酷现实,起码也够他折腾个寝食难安。还好,舒甄好是个知性姑娘,从来就不是一个处世各色的女孩,从来不会在细节上跟人计较。临毕业前,家庭的变故使得她的优越感几乎损失殆尽,使得她愈发平淡处世以求得自保。舒甄好这时的惊慌失措,其实是无端的着急,是惊诧羞愧的表现,是极度的自卑感而引发的强烈自尊——为了保护自己的尊严而强化起来的严厉态度。至于秦子岩在这中间究竟做了些什么,全都不在她这时候的思虑中。

舒甄好默不作声,匆匆走进十字街口的一家甜品店。秦子岩慌忙跟进去。甜品店里这时没有其他客人。舒甄好并不搭理秦子岩,只给自己点了一碗绿豆沙。秦子岩赶紧也给自己点了一碗,并且抓紧把钱都付了。舒甄好坐在一张方桌前,自顾自地低头用调羹喝绿豆汤。秦子岩也赶紧坐到对面,低着脑袋用调羹轻轻搅动绿豆汤,并不敢喝,像是在听候发落。舒甄好喝了两口停下片刻,秦子岩赶紧停下片刻。舒甄好再喝几口,秦子岩也再搅动几下。舒甄好放下手里的调羹,秦子岩也赶紧放下手里的调羹。秦子岩只觉得舒甄好生气时的模样也好看得动人,长睫毛因为生气而挺秀,看上去眼睛如围着云雾,显得气氛浓重而深不可测。

舒甄好深吸口气,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意思。秦子岩心情顿时一松。两人相处,沉默往往让人不知其可;而年轻男女初交,沉默则尤为让人绝望,而只要开口,只要说话,就有生气,就有希望。

“秦子岩同学!”秦子岩心里一沉,他注意到舒甄好对他的称呼又变回到原先生分的样子。那一直低垂的长睫毛快速扑闪几下,舒甄好压低声音冷冷问道:“请问,我们两人互相了解吗?”

秦子岩有点张皇,不置可否地点头又摇头。他感觉到,舒甄好像是要宣判什么了。可是他不害怕,心想,无非是说你不了解我,那可以进一步了解呀;或者是觉得我很穷,担负不起未来的生活,那我会努力呀,再说,新中国青年不能嫌贫爱富的呀;或者是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那还可以公平竞争呀,再说,我们也可以做普通的好朋友嘛——其实,凡是听说女士已经有男朋友了还坚持要做普通好朋友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心有不甘的。

秦子岩方寸不乱,决定采取以退为进策略,用无奈的口气说:“我家很穷,很苦,您是了解的,或者说,我已经无家可归,这些我都在信里告诉过您的。”

舒甄好摇摇头,脸色陡然一变道:“您家再苦,可您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啊,当然心里清爽自在的啦。而且您还是共产党员,还有大好前程。可是,秦子岩,您晓得我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呢?”秦子岩赶紧用表情向舒甄好询问,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舒甄好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急促地说道:“我爸爸是右派,而且是极右,晓不晓得极右?正在劳动改造,我大学最后连入团资格都被取消了……”

舒甄好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她圆中带方的脸庞突然变得很方,看上去就是一张俊秀的国字脸。国字脸的苏州姑娘其实生性好强,竟然能把眼圈里的眼泪收了回去。显然,因为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故,她很生气。可是她也不知道应该生谁的气。总之她就是生气。

秦子岩心里顿时释然,压低声音反驳道:“那是您父亲,并不是您呀,他们怎么会这样……”

秦子岩这才明白,自从见到舒甄好,一直觉得那眉宇间有明显的忧郁神情,原来她心有忧戚。他当即一把握住舒甄好搭在桌上的一只手——从武汉大学认识以来,有过很多次冲动和很多次机会,却不曾伸手去握那双自己很想很想触碰的纤纤玉手,直到此刻,秦子岩毫不犹豫去握住了。这个举动,是在听到舒甄好提醒他是共产党员而面对的是一个右派分子的女儿、一个入团未通过政治审查的青年之后,他毫不犹豫做出的接受这一切现实的坚定表示。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良知,是做朋友的本分,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责任,更是自己在萌发过爱慕之心后应有的无所顾忌、永不后退的壮举。

舒甄好感动了,顺从地让秦子岩握自己的手,接着,又不由自主地把另一只手也缓缓地移过去,郑重地交给了这个男人。

这就是秦子岩与舒甄好认识以来的第一次正式握手。

即便如此,舒甄好的神情依旧还是那么无奈和苦痛。

舒甄好的父亲解放前是《苏州日报》副刊的著名主笔舒笑天,解放后政府安排他到苏州市人民评弹团搞创作,在评弹团他也写过一些歌颂新社会新风貌的文艺作品,著名的评弹《新苏州》就是舒笑天的代表作。舒笑天办报和写作小品文,在民国年间的苏州乃至江苏文坛已经小有名气。他是旧式文人,喜欢雅集,解放后跟南京一些当红青年作家结交,时不时互相约着沿沪宁线做文人雅集,十日一聚,半月一会,吃酒聊天,谈古论今,快意文事。一九五七年六月舒笑天去南京参加省文联的评弹创作会,闲下来就约来几位青年作家到夫子庙吃老酒,席间大家畅谈在筹划创办同人刊物。舒笑天酒酣耳热,声称一定加盟,而且表示钱不是问题,自己一定有相当的担当。为了表示认真负责,他还对创刊的“启事”和“章程”提出若干修改意见,意见无非是坚持百家争鸣,主张俄国作家契诃夫所说的“大狗小狗都可以叫”。他还现身说法,拿自己解放后的名作《新苏州》开涮,说既可以写新苏州,也可以写老苏州、旧苏州甚至是古代姑苏,全看怎么写,不能搞题材决定论云云,酒后出妙语,博得众作家击节叫好。时隔不久,筹办同人刊物的行为成为右派分子猖狂向党进攻的一个重大事件,一九五八年初那几位青年作家就被划成了右派分子。舒笑天不在省城,也不是名作家,没有机会抛头露面,倒也没什么事。可是不晓得哪个地方漏了风声,一九五九年初舒笑天忽然间就成了漏网右派分子,因为在讨论创办同人刊物时他充大款,表示钱不是问题,缺多少他可以包圆,这就成了后台老板,而他又是个旧式文人,旧时写的小品文里奇谈怪论一抓一大把,很容易就追加成了反动文人,反动文人加右派分子,就成了双料坏人。问题是舒笑天还死不承认自己是反动文人,也坚决不承认是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于是罪加一等,定为极右分子。结果,极右分子舒笑天就被下放到苏北地区盐城海边的一家国营农场劳动改造。

家中这些巨大变故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写信告诉舒甄好的。弟弟才上小学四年级,来信写得很简单,大意是爹爹成了右派,到苏北农场劳动去了,姆妈交代姐姐毕业了也不用回家,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舒甄好面对弟弟的来信无比郁闷,止不住地心慌意乱,想想当时各大报纸上经常大篇幅报道一些猖狂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的罪恶事实,她也不晓得父亲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这时候她多么希望继母本人给她来一封信呵,继母是东吴大学语文系毕业,念大学时就在舒笑天主编的《苏州日报》副刊上发表过诗歌,因为感念舒老师栽培之恩,坚持要做恩师的学生,后来也就做成了舒甄好的继母。何故这么重要的时刻她连一封家信都不肯亲自捉笔,让一个四年级小学生来告诉她这么重大的事情!想到年幼的弟弟用蘸水笔艰难地写出他这种年纪半懂不懂的信,舒甄好心疼,忍不住落泪。

舒甄好九岁时亲生母亲就病故了。母亲生前是东吴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舒甄好从记事起就喜欢跟妈妈去图书馆上班。妈妈总在忙着编书目,她就乐得自由自在地在阅览室不停地翻看《儿童教育画》《少年杂志》《学生杂志》《儿童良友》《儿童世界》这些儿童杂志。她最喜欢的杂志是《儿童世界》,里面配有精美插图和漫画故事。后来,妈妈住进了医院,说是肺结核穿孔,没过多久在医院里去世了。母亲去世后,舒甄好就再也没有去过自己最喜欢的图书馆阅览室。高考时她填报志愿时没跟任何人商量就报了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父亲知道了大吃一惊,说那是一个大专学历的专业,而舒甄好的成绩满可以到北京上海上个像样的大学,在武汉大学上个本科专业也是大有希望的。她不吱声。她是用这个志愿来表达对妈妈的怀念。

舒甄好接到弟弟的来信后,连忙跑到邮电局跟在苏州的姨妈通了长途电话,这才晓得了父亲出事的大概情况。一时间她的脑袋直发涨。

不过,舒甄好也看到许多报纸都在奉劝右派分子早日幡然醒悟,洗心革面,悔过自新,她也略微得到宽慰,以为父亲也可以像报纸上所指出的,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争取早日回到党和人民的一边来,渐渐地也就觉得不会有多大的事情。作为一个心地善良、思想单纯的大学生,一个能把政治课考试卷答到满分而对现实生活中的政治无法理解和处理的大学生,她无法判断父亲的遭遇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她还能安心参加毕业实习,用心接待秦子岩和余教授——尽管那时秦子岩发现她眉宇间那明显的忧郁神情——也还能开心观看歌剧《洪湖赤卫队》的演出,能够随着台上韩英动人的歌唱而落泪……

当然,现实是最好的老师,现实能帮助她理解一切。不久,班上团支部书记找舒甄好谈话,告诉她,系里有几位父母成为右派分子的同学,经过组织上和同学们的帮助,把父母写有对党不满言论的来信交了出来,组织上也希望舒甄好向这些同学学习,回忆看看父亲有没有给她来信谈过对党不满的话,她当即矢口否认;团支书问她能不能把父亲的来信拿出来“给组织上看一看”,她当即断然拒绝,还拿出保护公民通信自由权利的法律条文把书记怼回去。于是,临毕业前夕,她得到通知,自己的入团申请在审查环节没有得到通过,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那天,团支书面无表情地通知她,她的入团申请虽然经过团支部讨论一致表决通过,但是经系团总支慎重审查研究,认为她对右派分子的父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严重错误缺乏正确认识,不配合组织调查,没有划清界限,不符合共青团员作为党的忠实助手的条件。她当时是浑身冰冷,眼前一阵发黑。

临毕业前这一突如其来的遭遇对于舒甄好的打击是残酷的,其残酷程度是后来生活在新世纪的年轻人难以想象的。这么说吧,在当时,一个青年学生可以不申请入团入党,至多别人认为他思想落后,不追求进步,在单位里甚至在社会上可能会失宠——至多也就是失宠而已;可是,如果他申请入团入党而且支部讨论通过了,却没有通过上级组织的政治审查,那么,这就等于上级组织无声地宣判了他在政治上存在严重问题,如此一来,事情就严重了,正如古人所说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此他在政治上就被打入另册。这就是那个年代社会政治的逻辑。在那个年代,一个人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册,一般来说也就意味着他在此后的生活、工作和事业中将举步维艰。

舒甄好在毕业前夕即将走向工作岗位的人生重要关头,遭遇到前面所说社会政治的挫折,瞻望前程,不由得让她不寒而栗。在当时,这对于如此热爱自己专业的大学毕业生,简直就是当头一棒。而更让舒甄好绝望的是,对于这当头一棒,不要说她没有还手之力,简直就是毫无招架之功,甚至无处可逃,完全处于孤立无援、任凭命运操弄的境地。尤其令她觉得屈辱的是,她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忍受,设若是肌肤有个伤口,她还能悄悄舔吮伤口止血,可她是心灵在淌血,连舔吮伤口都无处下手。在珞珈山下,在东湖岸边,在毕业季同学熙熙攘攘、众声喧哗的日子里,舒甄好却为此经历很多个惶恐不安的难眠之夜,总是在将睡将醒之间,一直处于胡思乱想的情绪煎熬之中。她原本想跟分配到边疆省区工作的同学那样,毕业时领到派遣费后,按规定回家休息一个月。这是大学生走上工作岗位前最好的空窗期,是既往已往还未往,未来可期却未来,心情最放松最富诗意和想象力的时光。绝大多数同学自然是回家与家人团聚,让家人观赏大学毕业证书,共同庆祝学成归来,然后享受休闲时光,卡准时间最后才去分配的单位报到上班。可是弟弟早已在信中告诉她,爹爹不在家,姆妈说姐姐毕业就不用回来了,请姐姐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凄怆地想,家里没有了爹爹,那也就算不得是自己的家了。舒甄好再单纯,自尊和知趣却一直都在,何况那圆中带方的漂亮面庞还是藏着棱角的。稍做犹豫,她决计直接投奔广西而来,投奔沂山一中而来。

从武昌到沂山的路程,差不多就是北京到沂山的一半。为了避免在沂山站夜间下车——舒甄好不能确定秦子岩一定会来接她,直到舒甄好拿到分配通知,她还不敢断定秦子岩是否真的就会追随她去沂山,特别是不敢确定当那个党员学生了解到自己是一个连入团都没有通过审查的右派分子的女儿时,还会不会践行他先前的誓言。他们那时不过是一面之交,此后也只有矜持而礼貌的通信关系。虽然她已经写信告诉秦子岩已经接到分配通知书,即将去沂山一中报到,秦子岩的回信满纸是欣喜若狂、激情奔放,但她还是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追求者盲目乐观的表现,为此她还是不敢确定到时候秦子岩会不会来接站。如果火车是夜间到达,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一个女孩子,带着两只行李箱,万一没人来接,人地两生,深更半夜的,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于是她做了最稳妥的计划,乘武昌至湛江的直达快车到柳州中转,然后转普通列车去沂山。列车时刻表上写明普通列车到沂山站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停车十一分钟。只要是大白天,即便孤身一人,她自信还是有足够的能力和胆量独自找到那遥远而陌生的中学的。

当然,后来的情形让舒甄好一路上的自卑、忐忑、猜疑、怯懦、恐惧以及鼓足勇气显然都没有了必要。一身阳光、满面春风而且手捧花束的秦子岩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健康而真实的存在,从一踏上沂山的土地就进到秦子岩自编自导自演的剧情里,成为他俩此后多少年快乐回忆的喜剧桥段。那些天,秦子岩如影随形地照顾她,帮助她打理一切,耐心仔细地陪同她游览美丽的校园,让她几乎宠辱皆忘,这也成为他俩当时摇曳心旌的浪漫华彩乐章。可是,一旦夜深人静,秦子岩不知钻到哪个老同学家里去过夜,舒甄好独自一人静静躺在陌生的宿舍里,她的心情又无法平静,家庭变故带来的阴霾重又笼罩她的心头。根据舒甄好在政治上的一点点知识,她知道不久后就会寄到沂山一中的自己的档案里,关于右派父亲被处理的情况,关于她入团未能通过政审的材料,以及关于她与右派父亲不能划清界限的评语,都会令人触目惊心地一一记录在案。有时候她甚至猜想,随着档案的到达,什么韦校长的青睐,校领导的欢迎,行政科主任的谦恭,陆费祥老学长的厚望,等等,都将随之有所改变。尤其是,秦子岩还有什么必要践行先前发下的誓言呢?一切都将如此这般发生改变。她多么希望自己所担心的那些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即便发生过也不要如梦魇一般地纠缠到天远地远的沂山来。连续几天,秦子岩越是对她爱护有加,舒甄好越是担心事情的发展最终是乐极生悲。“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箴言,她已经在政治上深刻领教过一回,何必再到爱情上重蹈覆辙呢?几天来,只要夜里独处,周遭静谧,离校后一路上的自卑、忐忑、猜疑、怯懦、恐惧总在轮番骚扰她,让她觉得一时不能自拔。

这就是为什么当陆费祥老师点破秦子岩和她的恋爱关系时,舒甄好对秦子岩好一通生气,而且显然是没来由地生气,这乃是一个敏感少女由于自卑而强化为极度自尊的失态。然而,由于秦子岩生来就有一副逆水行舟、只进不退的品格,抑或说秦子岩已经深爱上他的舒舒,哪里还在乎如此种种的世俗的罗网与羁绊?他们的故事在沂山县城十字街口的一家甜品店里实现了一个突破性的升华。

当然,冰雪聪明的舒甄好断然不会从此把自己交给秦子岩。那个年代,男女情事,说简单也简单,两双手一旦相握就可能一定终身;说不简单也很不简单,男女双方一定要经得起身边领导和长辈亲朋的再三追问,一要问有没有深入了解,二要问有没有共同的理想,三要问你们有没有共同语言,其郑重其事的程度远胜于西方人婚礼上那一套“无论如何如何……你都愿意嫁给他吗”的陈词滥调。在十字街口的甜品店里,秦子岩诚恳地征得舒甄好应允,从现在起两人可以开始进一步互相了解——“进一步互相了解”,当时就是确定恋爱关系的代名词。

舒甄好当然会应允秦子岩的请求,特别是如果秦子岩在了解了全部事实之后还能诚恳提出请求,舒甄好除了应允就只有感动了。

其实,生活中,在平常的日子里,两个人仅凭通信和相当审慎的接触,要想互相了解谈何容易!在此后借着两地书交流的日子里,秦子岩总是那么谦谦君子,舒甄好又总是那么贤淑优雅,通信中秦子岩总是那么条分缕析,舒甄好又总是那么亲切感性,一切是那么美好,一切是那样风和日丽。两个人所谓的互相了解,只要没有发生突如其来的外因,那么,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朝着理想的方向向前、向前。在我们的生活中,总要等到无故加之的凌辱突然降临,无妄之灾猛然冲击,一个人才会做出自己的反应,反应有可能是宁折不弯或者宁弯不折、宁死不屈或者宁屈不死、能伸能屈或者只伸不屈或反过来只屈不伸,如此这般才会对你在意的人有所洞察。可是,在这种冲击还没有降临之前,所谓的互相了解不过是一种青春的自我想象和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抑或是你好我好、君子之交甚至是腻腻歪歪而已。

这对友好相待、理性相处的年轻男女,这时还远离所谓的凌辱和无妄之灾,在甜品店里,舒甄好那一番自残式的痛说家世,恰好被家庭阶级意识比较淡漠的秦子岩所淡化。这种家庭阶级意识在当时已经相当普遍,可秦子岩竟然如此淡漠,着实让舒甄好感到强烈的意外和巨大的宽慰,使得她对秦子岩的好感油然上升。

当然,让舒甄好最后确认秦子岩是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只伸不屈的品格的,还是后来一件又一件事情。秦子岩毕业留校,毫不犹豫就提出跟舒甄好结婚,立即启动进京生活的计划。按照当时的规定,作为党员,秦子岩要跟家庭出身有问题的舒甄好结婚,必须向支部做出书面汇报并得到支部审查同意,秦子岩毫不犹豫递交了书面汇报,接受了党支部、系总支、校党委的一次次谈话和问询,却毫不退缩。既然几经努力,舒甄好还是无法调进北京,秦子岩就毫不犹豫请调回沂山县。这些都是后来两年多里发生的事情,秦子岩专心致志地爱定了舒甄好,终于使得他从武汉珞珈山追到广西沂山,把舒甄好追到手。秦子岩上中学时,经常得到班主任盘中仁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表扬,表扬他学习能力强,强就强在专心致志,他从此把盘老师的表扬当作教诲,学习做事愈发专心致志。不承想,在追女孩、谈恋爱、结婚成家这些事情上,专心致志也使得他终成正果。

自从秦子岩帮助舒甄好在沂山一中安顿妥帖,更重要的是,经过十字街甜品店里两人一番推心置腹的执手倾谈,舒甄好得到了自己人生重要关头最需要的抚慰和承诺,便把一切烦恼权且放在一旁,与秦子岩以恋爱朋友的关系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秦子岩借来两辆自行车,几天里两人骑着自行车,几乎把“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沂山古城游遍,大有比翼双飞的样子。那些天,沂山古城忽然闪现一个很耀眼的风景,那就是一对年轻男女或骑、或推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自由来去,几乎让很多人都晓得沂山一中又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而这个女老师的男朋友就是秦子岩,以后任哪个男人都不要打那个女老师的主意啦。

秦子岩还领着舒甄好骑行到自己家的老屋,离县城南门十多里地外的高岭公社高岭大队。自家老屋已经让生产队用来做队部和活动室。两人就到父母亲的坟上除草扫墓,上香烛焚烧纸钱。他跪在父母坟前,默默祷告父母,说儿子把未来的儿媳妇带来看他们了,祈祷父母在天之灵保佑。完了舒甄好问他祈祷了什么,他说向父母表示毕业了一定回沂山来陪伴他们,保证年年清明都来上坟。舒甄好听了又深深感动了一下,主动轻轻地拉他的手。

秦子岩还领着舒甄好去看望住在同一个村的伯母家。解放前高岭村是血吸虫病疫区,父亲和伯父都是患血吸虫病相继去世的,大炼钢铁中母亲又遇难,秦子岩眼下最亲的亲人只有他六十多岁的伯母和一对堂姐妹。堂姐已经出嫁,堂妹在生产队劳动,三间夯土筑就的茅草房就伯母独自一人。茅草房几经雨淋风刮,夯土墙体已经斑驳开裂,就像老人家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老人家一只手拉着子岩的手,一只手不停地擦泪,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仔呀子岩呀,子岩呀我的仔呀,伯娘想你呀!你妈死得冤呀!”惹得陪在一旁的舒甄好也跟着伤心揩泪,只觉得人间太多疾苦。

说了一会儿话,临别时伯母拉着秦子岩的手一再念叨:“你在北京那么远,哪天伯娘要咽气都等不到你回来了。”

秦子岩安慰伯母,说明年毕业了一定会回沂山工作,那时就有空来看伯母了。

舒甄好觉得秦子岩对伯母说一定回沂山工作,像是在对着她一再表决心,心里很是熨帖。

可是伯母突然正色道:“毕业不要回来啵!千祈不要回来!回来做什么?留在北京,一定要留在北京!我们村里的人听讲你到北京上大学,对你伯娘对你老妹都客气蛮多,不要回来哦!”

说得秦子岩和舒甄好都笑起来。

秦子岩还领着舒甄好去参观坐落在城西郊的子厚祠。

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在柳州任刺史时,沂山县遭遇大旱,柳宗元曾经前来赈济灾民,沂山县志对此事有记载。后人就在沂山城西修建子厚祠纪念他。子厚祠建得很简单,也就是三大间有飞檐回廊的庙宇,屋前一棵大榕树遮天蔽日,平添了一种肃穆的气势。子厚祠外墙斑驳脱落,显然是年久失修,正门屋檐下有榜书“子厚祠”三个大字,也布着尘垢,门上挂了一把锈蚀的铁锁,门外墙上有红漆碑刻,郑重其事地标明是广西壮族自治区文物保护单位。秦子岩嘟嘟囔囔道:“大门锁上就算保护单位了。从前我们经常来玩,也没门,随便进,没人管。”舒甄好笑道:“越没人管越糟糕,锁上总比不锁好。”

两人绕祠转了一圈,墙面泥灰脱落的程度足以说明这间重建于清朝嘉庆年间的建筑物年代久远,墙边青石板上绿茸茸的苔藓表明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舒甄好却十分好奇,扶着眼镜贴近大门从门缝往里瞄。秦子岩说没什么可看的,笑她有图书馆员职业病,对一切收藏都感兴趣。舒甄好说看到屋里有一块大石碑,石碑上好像有铁线勾描的人物像,还有两行题字,屋内光线昏暗,辨认不出什么内容。秦子岩表示太熟悉了,懒得去看,就说这是宋人刻的柳宗元的石刻像,题字是清代嘉庆年间重修子厚祠时沂山知县题的,他背诵道“士穷节乃见,文穷而后工”,说老校长最喜欢在大会上跟全校师生背诵这两句名言。接着他问舒甄好,这两句名言出自谁的文章。舒甄好毕竟是武大图书馆学系出身,古代名篇不陌生,回答是唐代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中的名句“呜呼!士穷乃见节义”,接着发挥道:“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可是天下第一墓志,是历代墓志中的千秋绝唱。”秦子岩看舒甄好功底果然不差,于是又问后一句出处。舒甄好正迟疑,秦子岩不容舒甄好多想,立刻“剧透”道:“出自北宋欧阳修的《梅圣俞诗集序》中‘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一句。”舒甄好只好点头。其实她只要再想一下也能想到,欧阳修的《梅圣俞诗集序》毕竟也是古代美学文论名篇。没料到男人到底还是好强一些。她也不计较,秦子岩的学识终归比她的同班男生要强不少,为此她心里欢喜。至于这两句题词的意思,两人都明白无须赘言,谁要说谁就是智商情商不够。然而,舒甄好也是不甘示弱的人,接着就问秦子岩,你知道我特别佩服欧阳修的哪一句名言吗?秦子岩连忙问是哪一句。舒甄好说:“立身以立学为先。”秦子岩马上抢道:“立学以读书为本。”舒甄好欢喜得眼睛闪现异彩,夸赞道:“你真棒!”秦子岩注意到舒甄好对他的称呼已经由“您”改成“你”,他的心融化了,迅速把舒甄好正在捋头发的一只手握住,激情地握住。两人相视一笑,舒甄好羞赧地把脸转往一边去。

在陪伴舒甄好的这些日子里,秦子岩虽然偶尔拉过舒甄好的手,而这次才算是具有仪式感的正式牵手。他一直在琢磨什么时候可以像恋人那样亲吻眼前这位美女,像许多世界文学名著中描写的那样。可是,看样子,还是不行。在那个年代,从友好地搀手到激情地牵手,再到相拥,再到亲吻,每一步都是一个阶段,在那个年代,无论秦子岩有着一个年轻男子多么强烈的渴求和冲动,他也只能克制克制再克制,毕竟那是一个崇尚纯洁再纯洁的时代,是一个包括恋爱结婚等凡事都要循规蹈矩的时代,否则就是流氓行为、作风败坏。他当然不愿意被纯洁美丽的女朋友误认为自己有流氓行为、作风败坏。其实,能够自由地偶尔握住那双纤纤玉手,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能够尽情跟廖老师握手的那个男人,那个皮肤黝黑的华侨男人,秦子岩也就非常心满意足了。如此这般,两人也算是在平静的沂山度过了一段世外桃源一般的美好时光。

对于舒甄好来说,在半个多月里,按说她的人事档案应当发到学校了,韦校长和其他校领导竟然毫无异样态度,见面一径是亲切友好的笑容,于是她的心情也就渐渐轻松下来。韦校长兼任着学校党支部书记,学校干部人事一类大事都在韦校长的稳妥掌握下,对于舒甄好入团没有得到批准这类事情,通常情况下只是档案里有一笔说明,只要掌事的人不拿这种事做文章,这一笔说明就什么也不是。舒甄好为自己的事情忐忑了好些日子,可韦校长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当事。韦校长只是注意到档案里记有舒甄好的父亲是右派分子,这位经历过土改、“三反”“五反”、肃反、社会主义改造、反冒进和反右斗争等等历次运动而没有让沂山一中过于伤筋动骨的老领导,他心里想的只是谨防触碰舒老师心里这块伤疤,心里想的是要给予这样处境的年轻女教师更多的呵护。

生活风平浪静,舒甄好的情绪也就风平浪静,跟秦子岩出双入对也就有了轻松甜美的感觉。她最喜欢的是,好些天清晨,秦子岩陪在身边,两人绕着两口鱼塘散步——她称之为“湖畔散步”。暑假期间大多数教师不在学校,树影婆娑的校园最适宜两人随意走来走去。她最感动的是,好几个黄昏,秦子岩陪她坐在城北龙水河的高岸上。暑期正是龙水河一年中的涨水时节,从云贵高原汹涌而至的黄褐色的浊水涨满了宽阔的河床。两人席地而坐,比肩眺望河中激流和一个个漩涡,常常是默默无语——此情此景舒甄好最感动的莫过于秦子岩的默默无言,比起男士的能说会道,她更喜欢男士的深沉缄默,尤其是在舒甄好心情一直不够放松的时候,尤其是在面对如此汹涌的大江大河的时候,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会有多么闹心!而舒甄好觉得最开心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一天黄昏,两人正要起身离去,忽然秦子岩暗示舒甄好看往右前方,只见一只黑毛大狗端坐在一座悬崖上,面朝大河,一动不动,任由河风吹拂,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秦子岩轻声对舒甄好说:“你晓得沂山人怎么说大狗这个样子吗?”舒甄好有点诧异。秦子岩就把沂山人“狗望大水”的说法告诉她。舒甄好很惊讶,说:“太棒了!在龙水河涨大水的时候,苍茫的黄昏里,一只大狗狗端坐在河边的高岸上,眺望茫茫大水,若有所思,太有象征意味了!”舒甄好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沂山人发现的这个意象,觉得很有诗意,富于想象力,也很好玩。后来,每当秦子岩端坐于一处看往远处,沉默不语,若有所思,舒甄好就会想起这个意象,笑他“狗望大水”。平时生活中爱意上来了,舒甄好就把他秦子岩叫作“狗狗”。

恋爱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八月中旬,系党总支来了一封加急电报,要求全系党员师生于本月十六日前返校参加学习活动,秦子岩只好依依不舍告别舒甄好。后来才知道,全国将要开展一场反右倾运动,全校党员师生提前返校,集中学习,参加运动。虽然那场反右倾运动时间并不长,可是大学里免不了有老师因为有过右倾言论受到批判冲击,教师队伍又有了改造和加强的任务,一九六〇年毕业时,教育系大多数毕业生留校任教,除了加强北师大教师队伍,还有不少充实到北京市的一些中学。对很多同学来说,毕业留校肯定是意外之喜,可对于秦子岩和舒甄好却是意外之苦,因为如此一来,秦子岩和舒甄好的生活蓝图只能朝着迁居北京的计划重新绘制。要迁居北京,两人必须先结成合法夫妻,一九六二年初春,他们在确认“经过互相了解、有共同理想、有共同语言”之后,就在沂山一中的校园里举行了婚礼。

一九六二年国家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秦子岩和舒甄好的婚礼自然是难以想象地简单——其实当时有些人结婚连婚礼都免了,凭购物本到副食品商店买来一点糖果和香烟,在同事中散发一下,宣布自己结婚了,于是就结婚了。后来的人们一谈结婚便说“走进结婚殿堂”,五六十年前哪里有殿堂可供普通人结婚呢?

秦子岩和舒甄好还算不错,到底还是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婚礼就在沂山一中校园里他们宿舍前的葡萄架下举行。

所谓新房就是学校给申请结婚的舒甄好安排的一个套间。行政科麻主任让学校工友用白石灰重新粉刷一遍,门窗上贴了大红喜字,这就成了新房。时值寒假,学校里很清静。李敢干事让电工师傅在门前葡萄架上挂了几盏高支光的灯泡,在南方的春夜里显得格外雪亮。李干事还搬来学校广播室的留声机,一晚上都在播放革命歌曲。那天晚上主要是反复播放《洪湖赤卫队》的《洪湖水浪打浪》和《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等唱段。无论物质文化多么贫乏,只要有音乐,有欢乐的、激昂的、轻松的甚至是雄壮的音乐,就能营造出热烈的气氛、幸福的环境、快乐的时光。

在经济困难时期,婚礼上的用品几乎全部是食品(那时候基本上没有了酒宴),要满足饥饿年代所有人的最大需求只能是吃的。几位教育系的同事慷慨借给秦子岩购物本,让他凭本在北京新街口副食品店买了十斤糖果、四斤枣泥糕、四条大前门香烟带回沂山。沂山一中的李干事帮着去城南客家人的村里买了一百多斤甘蔗和两麻袋沙田柚。舒甄好请姨妈从苏州寄来几斤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茶叶。如此等等,基本上可以让来客放开享用。据李干事说,在当时的沂山县城,这样的婚礼食品已经算得上是很高档了。

韦校长夫妇、兰士桢副校长夫妇、莫庆彤主任夫妇和图书馆陆费祥夫妇、秦子岩上学时的班主任盘中仁夫妇像是老家长一般坐在上首,像是负责幸福地微笑,欣赏婚庆场面。两位新人则殷勤地向所有客人敬糖敬烟。其他老师则三三两两随意坐着,人以群分地聊天,不失礼貌地抽烟喝茶吃点心,要不是老师们带来的小孩来回跑动嬉闹,整个场面就像是在开教职员工座谈会。

婚礼临到结束时才起了一点小小波澜。老师们围绕着舒甄好招待宾客的清香无比的茶叶,好一阵热议。舒甄好碍着新娘的身份,不便多话,只是简单地告诉大家,这是家里从苏州寄来的洞庭碧螺春。婚礼上,表现得最活跃的往往是一些有了一点年纪却尚未婚配的男教师。语文课老师金子卿是长沙人,微微发福,心宽体胖的样子,喜欢聊天,他抿了一口茶,首先发出疑问:“咦,洞庭湖在湖南,洞庭湖的茶叶怎么要从苏州寄来?”历史课老师章绍康是无锡人,无锡毗邻苏州,应当有发言权,立刻出来指正:“碧螺春茶就是苏州的碧螺春。”金老师却又质疑,拖腔拉调地说道:“洞庭湖的茶是君山春茶,最有名的是君山银针,史书记载,当年文成公主进藏就带去了君山茶,那时就是国礼啦,可不是碧螺春。”章老师急了,辩解道:“洞庭碧螺春是指洞庭山的碧螺春,是苏州的洞庭。”金老师捂嘴而笑,悠悠道:“章老师呀,洞庭湖在湖南岳阳耶,范仲淹先生说得够清楚的啰。”金老师拿《岳阳楼记》来提醒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的章老师,章老师觉得简直是笑话,心有愠怒,就冷笑着不作声。教地理的福建厦门人林海斌老师比较懂茶,出来打圆场,说:“哎,诸位,此洞庭非彼洞庭。湖南的洞庭是洞庭湖,苏州的洞庭是洞庭山,前者位于湖南岳阳,后者位于江苏苏州,岳阳洞庭湖有君山岛,岛上产茶,最有名的是君山银针,茶形线条细而尖,宛如古代美人蛾眉,滋味醇厚耐泡;苏州洞庭山一带也产茶,最有名的是洞庭东山碧螺峰产的碧螺春,茶形绵柔细嫩,汤色碧绿清澈,滋味细腻而回味甘甜。”林老师一番话,直说得金老师点头不语,章老师点头咧嘴而笑,其他老师无不称快,说过瘾。

在这种热闹场合,教物理的时闻天老师不会沉寂,他干咳了几声,表示他有高见要发表。时老师是浙江宁波人,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今天穿了一身新制的藏青色哔叽中山装,穿得好像比秦子岩还要精神。刚才来到婚礼现场,就有老师笑他穿得太靓了,好几位教师哄笑他的穿戴有点奇怪,说弄不清的人会把他误认成新郎官。两年前舒甄好来到一中,曾一度引得好几个单身汉老师揣度,时闻天是其中之一。后来韦校长发出公开警告,告诉全体教师,名花早已有主,主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子岩,谁也不要有非分之想,这才让几个光棍咽着口水打消了念头。时闻天一面跟秦子岩握手贺喜,一面拿自己的衣服打趣,说自己的衣服是上海培罗蒙公司做的,秦子岩的中山装是北京雷蒙公司做的,大家一听这两个公司的名字就晓得是沾亲带故,上海培罗蒙的顶尖高手被调到首都成立了北京雷蒙,不用说,还是雷蒙做的衣服更胜一筹啦。这番说辞也算是自我解嘲吧。这时候大家说到碧螺春,作为距离苏州不远的宁波人没来得及发声,有点不甘心,赶紧接着林海斌老师的话题说道:“古人说文如其人,其实茶也如其人。金老师是湖湘才子,像君山银针,茶味浓酽耐泡,章老师是无锡才子,像碧螺春,茶味细腻而回味甘甜,大家觉得怎么样?”惹得大家一阵叫好。金老师纠正道:“诸位拿我和章老师两个俗人喻茶,羞煞人也!古人多以女子喻茶。苏东坡就有诗句‘从来佳茗似佳人’。要说洞庭碧螺春,我看还是女才子舒老师最得其神韵,茶形绵柔细嫩,汤色碧绿清澈,茶味细腻而回味甘甜,诸位觉得如何?”这番说笑涉及对新娘子的评价和赞美,大家自然又是一阵叫好,大多数老师晓得舒老师秀外慧中、淡泊宁静、彬彬有礼,平素里是不怎么跟人开玩笑的,因而笑声里下意识地带着尊敬和克制。

秦子岩和舒甄好佯装没听见这边的说笑,只顾着在一边招呼校领导和一众老教师品茶。

一场小小的茶叶八卦大概就是当晚婚礼的高潮了——那时候中国民间的婚礼,除了几句开场白和结束语跟主题相关,其余时间都是天南海北乱谈一阵,谈到时间差不多,只等主要人物宣布结束才能结束。

主要人物当然是韦校长了。麻主任看渐渐夜深,跟校长耳语了一下,校长这才站起来,带着真诚的感情讲了一些祝福新人的话,希望他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共同为党的教育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然后宣布:“会议到此结束!”校长平时开会太多,还真把婚礼当成开会。老师们又是一阵哄笑。

也算是舒甄好有心,她早早就把碧螺春茶叶分装到几十个小信封里,作为礼物赠送给各位客人。虽然每个信封里的茶叶不多,可不少老师知道这是稀罕物,都有点儿喜出望外,一一双手接了,高高兴兴的,说说笑笑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