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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夜里,秦子岩悄悄伸手抚着舒甄好的腰肢。舒甄好主动地把腰身往子岩这边送。他们在一年多前已经结成夫妻。而在那之前,特别是当陆费祥老师的“泄露军情”惊动一对纯洁男女,使得他们慌忙逃跑之后,舒甄好曾经一度是那么生气,因为难堪而生气。那时,不要说手扶腰肢了,秦子岩连喘息都得小心控制,竭力不让声音发出。而此刻,舒甄好微微娇喘,仰起脸来让秦子岩亲了亲。

沂山仲秋时节的夜晚,微风习习,朦胧的夜色里,寂静的街道上,很是适宜夫妻二人相扶而行。

车夫拉着堆了行李的木板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行,恰好成为紧跟在车后面的夫妻一些亲昵动作的掩体。秦子岩为此有点得意,在舒甄好耳边小声说:“我们两个像是猫着腰跟在坦克车后面冲锋的美国兵。”舒甄好觉得这个比喻有想象力,但又觉得有点猥琐,纠正道:“谁是美国兵啊,我们是苏联红军。”秦子岩一时兴起,调皮地做出冲锋的姿态,用俄语轻声叫道:“Очень хорошо! ура! ура!(太好了!冲啊!冲啊!)”

秦子岩一声轻轻的叫唤,实在是心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他的舒舒在一起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她,要她的一切……

舒甄好自然感觉得到秦子岩声音中的冲击感,不由得一阵心慌,欢喜的心慌,接着就轻轻发出咯咯的笑声,引得走在前面的车夫回头偷偷瞟了一眼这对一路上不曾分开过的年轻男女。

说笑间秦子岩和舒甄好来到沂山一中校门前。那高大气派胜过武汉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沂山一中校门,夜里显得更加高大肃穆。校门早就关了。秦子岩拍开了门。守门工友先是见到舒老师,脸上竟然毫无表情。秦子岩明白,沂山这里的民风偏于拘谨,成年男性不敢公开对女性表现友好表情,而且,越是面对漂亮的女性越是拘谨,越是面无表情,但他们骨子里却是软的,若是女人请他们帮忙做事,女人越漂亮他们做得越快。工友接着就认出了秦子岩,立刻满脸堆笑,连连称呼秦老师,也称舒老师好,连连叫进来进来。

深夜校园里很安静,只有什么地方还有一点人声。校园里路灯一如整个县城,还是极为俭省,只在关键的岔路口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通常情况下,夜里在校园里行走办事,必须用手电筒照路。

秦子岩和舒甄好领着车夫把行李送到舒甄好的宿舍——准确地说,是他俩的家里。车夫说天太黑,回头找不到校门。秦子岩一边把原先商定的五角工钱加到八角,一边打着手电筒把车夫送出校门。待到他折回家门口,这才发现,先前听到的人声原来是从同一排教师宿舍西边尽头的一个亮灯的宿舍传来,隐约听得到有人在喝酒划拳,是“五魁首”什么的,一听口音就是非常地道的本地人口音。黑暗中听到沂山老乡的划拳声,秦子岩仿佛在声音里闻到酒气,觉得有点不舒服,不开心。他记得,自从跟舒甄好结婚后,寒暑假回来度假,有几位本地老师曾经邀他喝酒“打边炉”,他都以自己不喝酒婉拒了,当时就有老师不满意,嚷嚷道:“太书生了!进了北京变得这么书生,没必要吧?我不相信北师大的人就不喝酒!”抢白得秦子岩脸红。这时秦子岩庆幸自己住在东头,倘若住在那间喧哗的宿舍旁边,那就“今夜无人入眠”了。不过,作为沂山土生土长的一个男人,秦子岩倒也觉得隐约传来的划拳内容还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仔细听来,这些“一心敬你、哥俩好、三桃园、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七巧巧、八仙过海、九九(久久)长、全家福(十全)”,十个数字尽是美好祝愿,倒也没有什么坏处,觉得也还亲切。忽然,喝酒的房间大门打开,一个人冲了出来,不晓得是跑去厕所解手呢还是要去吐酒。似乎那人往秦子岩这边认真看了两眼,黑暗中秦子岩不想跟他打照面,赶紧推门进家。

舒甄好正在往木盆里倒热水,埋怨道:“怎么去那么久呀,水都快凉了,再给你加点热水。”秦子岩讪笑着,什么也不说。他晓得舒甄好肯定不会喜欢西头宿舍里此刻还在热烈进行的酒气熏天、呼啸划拳的聚餐。自从舒甄好来到沂山,尤其是自从了解到舒甄好家里的变故之后,他就暗暗下过决心,尽一切可能避免把生活中的负面信息传达给善良的妻子,尽一切努力要让美丽的妻子享受到生活的美好和阳光,他自以为这样做乃是自己作为伟丈夫、好男人的责任和善行。

舒甄好催促他把衣服脱了,要他把两天在火车上捂出来的汗酸气擦洗掉。

学校有一个教工洗澡房,十分简陋,而且只有冲凉的水龙头,沂山这地方天气热,大多数时候就把洗冷水澡叫作“冲凉”。冬天洗澡就很麻烦。尽管这里冬季不长,可至少也有一两个月没法直接“冲凉”,那就得人提着盛了热水的铁皮桶进澡房里兑上冷水,然后用蘸了水的毛巾往身上泼水擦洗。一般人冬天洗澡,一次一桶水就好,爱干净的得要两桶,十分讲究的就要三桶。秦子岩他们结婚后,秦子岩只要在家,舒甄好每次洗澡,秦子岩都要替她提三桶热水进澡房。

这时候已经夜深,去澡房还有点距离,舒甄好就让秦子岩在家里用热水擦洗。学校给他们分配的宿舍是那种前后两间的直套,外间用于生活起居,里间是卧室。舒甄好早已把一盆热水摆在外间。

舒甄好一面娇嗔着催促秦子岩快洗,一面走进里间,把全家灯的总闸关了。秦子岩大呼小叫,在外间说看不见怎么洗!舒甄好佯装生气地说,谁爱看你的光身子。秦子岩说哎呀亲爱的,爱看不爱看都在那儿,看看怕什么?问题是我看不见路呀。舒甄好说那也不行,快洗快洗。一副说一不二的口气。其实,两人一来一往说不了几句话,秦子岩也就擦洗完毕。他忽然不作声,在黑暗中摸索着就来到里间床沿。舒甄好就坐在床沿。光着身子的秦子岩猛地抱住舒甄好,热烈地叫了一声“舒舒”,猛地把舒舒抱到了怀里。舒舒先是一愣怔,黑暗中立刻去迎接子岩的热吻。子岩就急促地替舒舒宽衣解带,舒舒娇声连叫了两声“狗狗”。夫妻分开快八个月,秦子岩早就憋得难受,实在是迫不及待了。他的舒舒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时间夫妻二人就在床上激情相拥,无限相吻,翻云覆雨,猛烈撞击,很快就是高潮……

激情暂歇,两人平躺下来,心满意足地轻轻喘息。

忽然,秦子岩听到窗户外似乎有一点响动。舒甄好没有发觉。女人已经微醺,枕着老公的臂弯陶醉在久别胜新婚的无限快意里。秦子岩侧耳再听,察觉确实是人的脚步声,放得很轻。他想,谁来听壁脚呀?所谓听壁脚,是沂山这地方民间的一种习俗,当地人新婚闹洞房时,有些未婚的年轻男人会去新房门前窗下偷听一对新人的动静。他又想,都结婚两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听的?记得当初结婚时也没人来听呀。沂山一中,书香之地,哪个小子有兴趣听什么壁脚!再一想,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喝了酒出门来远远盯了自己一眼的人。那人是谁呢?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有点无聊,喝高了吧……他困意上来了,把枕在臂弯上的舒舒轻轻抱紧,沉沉睡去。

两人这一夜自然是醒醒睡睡,上下温存,无尽缱绻,最后一觉醒来,已经是太阳从窗帘缝隙照进房间来。屋外路上已经有人走动,在打招呼。秦子岩穿着停当,打开房门,猛然看到正对着他们宿舍路边的一排桂花树下,有两个小伙子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正盯着他们这边看。见到房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人马上站了起来。秦子岩不认识他们,可能是入职不久的年轻老师。

矮个子赶紧朝秦子岩点头送笑容,操着一口沂山话说道:“哟,原来是秦老师呀!”

话里有话,显然是在表示诧异。

秦子岩顿时明白昨夜屋外的响动大概是怎么回事了。他皱着眉头,用更加道地的沂山话回应:“当然是我啦,不是我难道还有哪个?”接着又问,“大清早的,你们两个鬼仔在这里等哪个?”

一高一矮两个年轻老师一脸的窘态。看得出他们脸上有惺忪倦态,显然是一夜没睡的样子。两人一边堆着笑,支支吾吾,说是随便坐坐,一边扭头往西头看,然后提着小凳子匆匆往西头走了。秦子岩朝西边看,看到教语文的林茂坤老师正背着手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踱过来,林老师身后跟着谭壮壮,是学校图书馆的干事,也就是舒甄好的助手。林老师一边踱过来一边大声说道:“秦子岩,原来是你回来了!”

谭壮壮满脸堆笑,本来长得还清爽的面孔变得浮肿蜡黄,看来一夜没合眼。他搭讪似的连叫了两声“秦老师好”。秦子岩装作没听见,不去搭理他。秦子岩记起来了,宿舍西头第一家正是谭壮壮的宿舍。

一前一后两个“原来”,道出了言下之意:他们以为是别的什么人昨夜进了舒甄好的家。

秦子岩心里很是不快,可是作为林茂坤曾经的学生,他还是要礼貌地向林老师问好。他懒得去琢磨林老师的言下之意。

林老师跟秦子岩打了几声哈哈,就和谭壮壮转身回去。那一高一矮两个年轻老师竟然还在谭壮壮宿舍门前等候他们。

秦子岩断定这些人就是昨夜在屋外作祟的人了。可怜他们竟然熬了一夜,而且是酒后熬夜,太不容易了,想想觉得可笑。他明白,自己家乡这地方就这样,总想弄清楚邻居家来的客人是什么人,而且特别想弄清楚单身的邻居男人家来的是什么女人,尤其要搞清楚单身的邻居女人家来了什么男人,因为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来多久了?走了没有?为什么不走?问题可供想象的暗示足够多,其实来来去去就是男女关系那点事情,但这里的人们是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的。不过,虽然这地方上的人喜欢弄清楚这些无聊的事情,可也很少像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显然也包括林老师和谭壮壮在内)如此彻夜不眠地蹲守的。

或许这就是家乡的土特产吧,本地书生才能把地方上的习惯搞得更坚决,更有信仰,更加到位,更不含糊。

秦子岩转身回屋。舒甄好何等聪明,在屋里已经听出外面的意思来,刚刚晨起洋溢在脸上的喜庆气色消失了,显然已经生气。秦子岩无奈地连连摇头,说这些人太无聊。

“岂止是无聊!”舒甄好恨恨道。

秦子岩跟林老师是小老乡,都是高岭村人。高岭村有两户大姓,即秦家和林家。族谱上记载秦家是南宋年间从山东泰安迁徙而来,祖上是战国时代良医扁鹊,扁鹊姓秦,全名秦越人,《史记》里特别给他上了列传。秦家喜欢自称“泰山秦”,因为广西姓覃的人很多,于是就有“西早覃”和“泰山秦”的区分。秦子岩比较喜欢自我介绍“泰山秦”,仿佛如此介绍自我感觉就依傍上了“一览众山小”的五岳之首泰山。而林家的来历也不平凡。族谱上记载,林家是元朝时期从福建侯官迁来,与清朝爱国名臣林则徐同祖同宗。如此看来,秦林两大姓各自有着可追溯的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不敢彼此小觑,在高岭村一直和谐相处,而且各姓人家但有青年才俊长成,全村都觉得沾光。近几年,先有林茂坤从柳州回一中,现在又有秦子岩从北京回沂山,都是读书种子,各有美谈,都是全村的希望。

秦子岩家住村东头,林茂坤家住村西面,两家并没有日常往来。只是因为林茂坤的祖父是个读书人,早年虽然没有得过什么功名,可是从“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到《幼学琼林》都还熟悉,就在家里开馆课徒,病重中的父亲把五岁的秦子岩送到林茂坤家来念过两年蒙学。

林茂坤比秦子岩年长十岁,当时在沂山中学念初中,秦子岩一帮小孩偶尔能见到林茂坤回家,一个个敬畏得不得了,尤其是中学生的林茂坤从不拿正眼瞧这班小屁孩,穿过家里的蒙学教室,总是昂着头进来昂着头出去,愈发把秦子岩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喘。林茂坤后来从柳州师范专科学校语文科毕业,成了沂山一中的语文教师。他个子不高,可平时言行举止神气比较足,劲头尤其高。他特别喜欢背着手踱着步子走路,让人猛然看上去,觉得颇具威胁意味。也许因为他从小就比秦子岩身份高很多,所以对秦子岩总是直呼其名。初看上去好像表明两人的关系熟稔,可是,作为同村兄长,林茂坤不仅不能给他这个本村的孤寒仔一点呵护,而且,哪怕是笑着打个趣也算是表明他们之间关系不一般的,可是他不,总是那么居高临下地、不屑一顾地睥睨他这个小老乡。秦子岩打小就对眼睛朝天、仰着脑袋进出于蒙学课堂的林茂坤比较害怕,后来进沂山一中上学,他也尽量避免遇到林老师。林老师在学校也从来不拿正眼看秦子岩。偶尔两人目光相遇,两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相互避免继续直视对方。直到一九五六年秦子岩接到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在路上才被林老师拦住,说:“秦子岩,录取通知书拿来给我看看!”那一刻秦子岩才从他脸上看到新奇、嫉妒的微笑。可是,只片刻,林茂坤就把通知书随手掷回给他,说:“我还以为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镶了金边,其实跟别个大学都差不多!”秦子岩给噎得一时不晓得做何回应。因为他刚刚去盘中仁老师家、韦校长家一一报喜,盘老师和韦校长都乐得合不拢嘴。盘老师把通知书看了又看,像是有所研究,韦校长却双手捧着通知书,连声称赞:“到底是名校,录取通知书做得都大气!”何故到了林茂坤老师这里就遭到如此奚落!

秦子岩上学时曾经是高53(4)班的学习委员。林老师则是高53(3)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高二年级时,全校举办足球锦标赛,高53(4)班和高53(3)班争夺高二年级的冠军,结果秦子岩领衔的高53(4)班足球队险胜高53(3)班。所谓险胜,就是最后3分钟时,双方还是2比2打平,可是高53(3)班禁区手球犯规,被判了一个点球,那个点球就是因为秦子岩在对方禁区进攻时造出来的对方球员手球犯规而获得的。担任裁判员的体育老师彭老师距离手球犯规队员很近,看得很清楚,哨子吹得及时而且坚决。可是高53(3)班场内场外的同学都不能接受,闹着围上来,硬说是被动手球,决不答应判罚点球。可是裁判员彭老师急了,说省足球赛我都当过主裁,你们这帮娃仔闹什么闹!两个做边线裁判的高三同学也上来帮助维持原判。高53(3)班的班长一挥手,于是全队愤然离场,不玩了。彭老师可不管那么多,坚持让高53(4)班罚点球,秦子岩面对没有守门员的空门一蹴而就,于是高53(4)班场内外同学一片欢呼。

故事发生在球赛之后。球赛当天上晚自习前,高53(4)班教室里一片喧哗,男女同学七嘴八舌地议论下午的足球赛,特别认为高53(3)班的罢赛行为可笑而且可耻。秦子岩自然是舆论的中心。年轻气盛的秦子岩,既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又觉得高53(3)班同学输不起,太可笑。他兴致勃勃地大声说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颠倒黑白的事情!明明伸手挡球了,站在旁边的裁判眼睛又没瞎,怎么也敢抵……”正说着,同学们突然都不吱声了。秦子岩回头一看,原来林茂坤老师正在慢慢地踱步走进高53(4)班教室,吓得他赶紧把下面的话咽下去。尽管秦子岩上高中后个头就已经跟林老师差不多了,但还是觉得林老师威严依旧。林老师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往秦子岩跟前踱了两步,悠悠地不无嘲讽地说:“秦子岩,你是不是要当主席?”如果是新世纪,人们一般会把在公开场合说话比较多的人称为“主讲嘉宾”“主题演讲人”或者“主持人”什么的,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般就把爱讲话的人称为“小喇叭”“小广播”,而最厉害的就是“大会主席”,因为那个时候经常开大会,大会上最有权利说话的就是大会主席。秦子岩被林老师嘲讽为“大会主席”,觉得受到了狠狠打击,感到很狼狈,赶紧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全班同学顿时吓得不敢吭声。当时学校里,一个班主任极少有到另一个班上去教训学生的,林老师这个举动令高53(4)班同学感到陌生,因为陌生而吃惊,因为吃惊而被震撼到。顿时高53(4)班教室里鸦雀无声。这是林茂坤老师给秦子岩留下的此生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第二天,高53(4)班的班主任盘中仁老师从林老师那里听到了意见,明白作为班主任自己要有所表示,否则会影响到同事关系和两个班级的友谊。盘老师只好召开班会,批评本班同学在足球赛中表现出来的很不好的锦标主义。盘老师表情有点尴尬。他是个迂阔的老夫子,根本就不晓得足球赛自己的班级有什么错,锦标主义又有什么危害,这些都是林茂坤老师向他提出的意见,他本着尊重同僚的心理,照本宣科一场罢了。盘老师说话有一点口吃,这时更加说得结结巴巴。那个时期报纸上曾经严肃批评体育比赛中的锦标主义,同学们听到盘老师说是锦标主义,觉得自己居然也犯了报纸上经常批评的错误,都感到问题严重。盘老师红着脸似乎还带着一点微笑——老夫子说话通常都带一点微笑,就是批评同学也还红着脸面带微笑,像是不好意思,有时候让人误会是他盘老师有什么对不住同学的地方。盘老师要求全班所有同学都写一篇周记,要针对这次球赛中表现出来的锦标主义谈认识,做出深刻检查。有的同学叫屈,说那天又没去看球,怎么写。盘老师当然不好退让的,就说没去看球的也要写,就写自己对锦标主义危害的认识。

秦子岩后来是怎么写的周记,怎么做的深刻检查,他一点都不记得了,甚至到今天他也没弄清楚锦标主义有多大危害。可是林老师对他的那一番冷嘲热讽,他一直都未能忘怀。而尤其有意思的是,从那以后,高53(4)班的同学都怕上了林老师。怕到什么程度呢?举例说明:学校的厕所都是师生共用,遇到林老师进来,正在小便的高53(4)班同学尿都没尿干净吓得就赶紧收住逃出厕所;如果是林老师如厕大便呢,那不仅正在小便的同学马上中断,还没有进厕所的同学也只好忍着内急,乖乖地在厕所外面单等林老师出来再说,实在太急了就只好穿过一长排教室去上另一个厕所。如果有的同学已经蹲在便坑上大便,知道林老师来了,那就只好屏声静气蹲在原地不动,有的甚至就不敢放松地尽情地大便,苦苦等待林老师安安逸逸地完成大解。倘若某一天林老师便秘,半天不解决战斗,而上课铃又响了,林老师接着没课不着急,可蹲在厕所里大便的同学只有暗暗叫苦——当然,逼急了也有浑不吝的学生,断然解决战斗低着头跑出去。秦子岩也有点怕林老师,但并不是那么怕,毕竟是一个村的,论家庭成分,秦子岩家是贫农,据说林老师家做了很多努力才保住了下中农成分,当时说贫下中农坐天下,贫农还是排在第一的。所以,秦子岩也不是有多么害怕林老师,平时大小便时若碰到林老师进来,他会坚决尿完拉完。只是倘若看到林老师先进去了,他也就懒得进去,等等就等等,不想跟他打照面——其实也还是畏怯吧。上大学后,秦子岩有时回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发现林老师也没什么可害怕,人家也不是逮到学生就吹胡子瞪眼睛那种老师,不过是当时学生们心里有阴影罢了。

说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林老师已经成为学校语文教学的骨干力量,一九六三年春季开学时,还当上了全校的语文教研室的副主任。当然,全校的语文教研室主任还是盘中仁老师。解放前盘老师在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做过讲师,在修辞学上功底扎实,近些年经常在权威杂志《语文教学》上发表教学研究短文。盘老师在沂山一中号称“活字典”,这可不是浪得虚名或者夸大其词,同事中但有字词要查,语法遇到疑问,他是有问必答,完全不必去查看《辞源》《辞海》和《佩文韵府》一类权威辞书,因而,沂山一中至今无人能撼动盘老师在语文学科上的权威地位。可是,沂山一中的教师队伍乃是藏龙卧虎之地,语文教研室副主任一直空着,忽然让三十五岁的林老师出任,直逼盘老师的主任地位,也很有点少壮派的味道。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林茂坤厉害了?”秦子岩暗自忖度过。在一中上学时林茂坤没有带过秦子岩他们班的课,后来秦子岩也没有打听过,对林茂坤在语文教研室为什么能厉害起来,一时不得要领。无论如何,林老师能够坐到教研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存在想必就是合理的吧。

说起来,林茂坤老师在沂山一中一众高水平语文老师中脱颖而出,能提升为语文教研室副主任,还是有其所长的。一九六三年春季学期开学前,自治区一位主管教育文化的领导带队到沂山搞调研,重点调研中小学语文教学中如何坚持无产阶级立场问题。自一九六二年年底起,县领导做各种报告,都要大声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强调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自治区、地区领导抓得更紧,开年之初就启动调研工作。

自治区管文教的大领导来调研,县委副书记兼副县长冒志强当然要陪同。冒副县长一出动,县教育局领导越发不敢怠慢,特别强调各重点中小学校校长带领骨干教师代表参加座谈会。

一中的韦校长感冒请假,兰副校长就带了几位骨干教师参会。林茂坤是语文教研室的代表。座谈会上教师们对如何把政治课上得让学生更加喜欢,如何把语文课上得既有语文性又有思想性,以及在历史课中如何贯穿阶级斗争主线这些问题谈得很是热闹,大体上还是各抒己见,生动活泼。直到座谈临结束前,林茂坤老师才做了一个语惊四座的发言。

林老师的发言观点鲜明而且不同凡响,逻辑严密几乎不容辩驳,完全是有备而来的架势,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派。他说:“我的看法是,在中学语文古代作品的教学中,我们一定要保持批判的态度。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非常英明正确!学习毛主席的教导,我的想法是,精华不讲自然在,糟粕不去贻害大。我们在古代作品的教学中,应当强调大胆批判,不留死角。可以说,迄今为止,我们从古代作品中还找不到一篇没有毒素的作品。”

林茂坤老师这一大胆放言,一时间把在场的一些教师唬住了。有的教师当即在心里琢磨“从古代作品中还找不到一篇没有毒素的作品”这个观点,觉得恐怕不符合实际吧?人家就在心里寻找“没有毒素”的古代作品,譬如中学课本里的《岳阳楼记》《小石潭记》《石钟山记》等等,难道也有毒素?

上面来的大领导显然很感兴趣,拍着沙发扶手说:“好,这位老师,你接着说!”

看大领导很感兴趣,陪在一旁的冒副县长更感兴趣。他认得林茂坤。他在一中图书馆工作的女婿谭壮壮不久前带林老师到家来拜访过,算是沂山一中终于有骨干教师到掌管文教的冒副县长这里做了投名状。这很重要。沂山一中从省管下放到县管,以韦校长为首的校领导和骨干教师们似乎还没有自觉接受县领导管理的习惯,小事不汇报,大事也不汇报,犹如沂山县的世外桃源,县领导们少不了有不适的感觉,而主管领导的冒副县长更加不适,甚至相当窝火。遇到下属单位不服管这类情况,领导们很容易往下属单位一把手那里找原因,一找原因往往先在彼此的级别上比高低。一比就发现,一中的韦校长是正县级十五级,全县没有另一个十五级,这就让只是十八级的冒副县长心里窝火而且无处宣泄,也就只好相机行事。林茂坤算是他看中的一个骨干人员。

看大领导鼓励林茂坤接着说,冒副县长当然暗暗叫好,跟着大领导鼓励林茂坤:“林老师,解放思想,在阶级斗争大是大非面前大胆放言!”

林茂坤是有备而来的。自从冒副县长对他寄予厚望,要求当前在阶级斗争面前要敢于挺身而出,他就愈加注意读报听广播,在报纸和广播中嗅到越来越浓的阶级斗争硝烟味,特别是前几天在权威的《人民教育》杂志上刚读到一篇题目是《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武装青少年》的文章,顿时觉得心潮澎湃,反复研读之后,也就为参加座谈会发言做好了准备。现在大领导这么一喝彩,林老师晓得这个作文题押中了。他平时神气就比较足,劲头比较高,这一下神气更足,劲头更高,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就拿《岳阳楼记》来说。”林茂坤似乎已经猜到某些教师心里有嘀咕,于是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这篇文章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历来我们的老师教到这里总是一味地赞扬这思想是进步的,是关心人民疾苦的,好像怎么赞颂都不为过。其实,古代作品中被誉为精华的思想不管怎样进步,总不会超出作者所属阶级的思想体系。范仲淹这种士大夫忠君思想和兼济天下的抱负肯定是和他封建阶级的政治思想紧密联系的。如果我们在教学中不以批判的精神分析这句话,不能使用阶级分析的思想方法来分析作者真正的思想,硬要把它升华到无产阶级思想水平上来,那就必然导致学生在思想认识上缺乏阶级观点和历史观点,把我们共产党人跟封建文人混为一谈了。所以,我们讲授古代作品,不能毫无批判,不能厚古薄今甚至颂古非今,拜倒在古人的脚板底下,而应该是篇篇有批判。比如孟子说的‘舍生取义’,这四个字在字面上看起来无疑是正确的啰,但是,我们必须把孟子所说的‘义’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真实内涵告诉给学生,要澄清孟子宣扬的儒家思想所谓的‘义’的真正意思,而绝不是共产主义的‘义’。如若不做揭露批判,岂不就古今等同了吗?社会主义和封建主义能够等同吗?当然不能,就是混同也不能,不仅不能,而且是要坚决批判封建主义。再说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尽管柳宗元来过我们沂山,沂山这里还留有子厚祠,我们也还要批判他的作品。《小石潭记》后段所写到的清冷境界,就是封建阶级文人柳宗元个人主义伤感情绪的表现,我们不能一味沉浸在前面优美的文字中而忘记了批判,要不我们的学生都学他的清冷境界了,还有什么热情投身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热潮中去?还有苏东坡的《石钟山记》,它的中心思想是:‘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在教学中有的老师竟然把作者这些生活中的感想拿来跟毛主席关于‘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教导混为一谈,把它跟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混为一谈,这也是缺乏批判精神的具体表现,作为封建阶级文人的苏东坡,怎么可能达到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高度呢?毛主席《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为此,我的意见是,语文教学中古代作品的教学,一定要坚持批字当头,要培养学生树立批判精神,教会他们拿起批判的武器!”

“好!”大领导双目炯炯有神,脸放红光,连连击节叫好。

发现大领导脸放红光,林老师愈发红光满面。他见好就收,谦逊地向大领导微微弯腰示意道:“说得不一定对,放肆了,请领导批评!”

“说得很好!高屋建瓴,振聋发聩!”大领导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扣杯盖时发出“咣”的声响。清脆的声响宣示着喝水人的决心。大领导大声说道:“谁说我们广西教育文化落后?我看,这位老师的发言一点都不落后,不但不落后,而且是领先的,是思想领先的,学问也很大。这位老师贵姓呀?好,林老师!林老师应该把刚才讲的写成文章,让《广西日报》发表出来。你们县教育局去办!”

冒副县长紧接着就转过脸对教育局局长加码道:“抓紧办!具体情况随时跟我汇报!”

林茂坤老师放卫星了!这个消息立刻在沂山一中教职员工中传开。时隔不久,《广西日报》果然就发表了林老师的短文《用阶级斗争的观点上好文言文课》。林茂坤为这篇文章的发表专门起了一个笔名,叫林敢,用以表达他要把阶级斗争勇敢进行到底的决心。

一九六三年春季开学,在县教育局领导的指示下,学校决定林茂坤老师出任全校语文教研室副主任。

林茂坤的这些惊人之举是秦子岩到一中上班后才从别的老师那里打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