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生
二〇四二年,我像一颗豆子从裂开的豆荚里蹦了出来。豆子成了我的名字。五岁的时候,母亲给我上植物课时告诉我,有各种不同的豆子,不同的颜色:黄豆、黑豆、青豆、红豆、绿豆。它们都坚硬,圆润,每一颗或大或小的豆子里都潜藏着一个生命,蛰伏着叶子、花朵,还有和它一样的更多的豆子。
父亲告诉我,古时候,各种豆子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菽”,是穷人的食物,清贫人家啜豆饮水。
幸运的是,我在生活中对贫穷没有过真实确切的感知。富有和贫穷或者在现实中消泯了,或者还没有分化出来。我从书上知道,贫穷曾经是一种最大的不幸,是社会患上的一种最顽固的疾病,它可以扭曲心智,压断脊梁。
“妈妈,我是哪种豆子呢?”
“你喜欢哪种豆子?”
母亲把不同种类的豆子分别保存在玻璃罐中,给我和父亲煮豆子汤,制作豆馅糕点。
“我都喜欢。”
“你的手和脸干干净净的时候是一颗清清爽爽的小绿豆,穿上漂亮衣服的时候是一颗好看的花豆,睡着了是颗白芸豆,你把身上弄脏的时候是颗小黑豆。”
从有形的物质角度而言,我从最初产生的那一刻——即成为一颗受精卵开始,我的一切都被母亲记录着。
我和母亲隐居于丛林,我十五岁的时候,母亲给我看了关于我的最初的画面。
二〇四一年六月十八日。两个医生模样的人,一个仰卧的身体,那是我的母亲。
医生打开母亲的腹腔,将一个淡黄色胶质囊袋放进去,片刻后关闭了腹腔。母亲整理好衣服,推开一扇门,父亲出现在画面中。
母亲说:“老粟,孩子开始生长了。”
二〇四一年九月十八日,童年的家,父亲在书桌旁读书。
“老粟,今天能听到胎音了。”
二〇四一年十二月二日,仍然是家里以及书桌边的父亲。母亲的腹部明显隆起,罩着一层宽松的衣服。
“老粟,孩子今天有动静了。”
二〇四二年四月二十日。父亲挽着母亲的胳膊向前走,母亲腹部高隆。汽车向前驶去,出现一座高大的建筑,楼体方正,通体灰色,上面密集排列着一层层一扇扇窗户。楼门一侧的墙上有六个黑色大字:人类繁育中心。下面是几个小字:NO25。
进入一个房间,母亲仰面躺下。两个医生解开母亲的衣服,母亲腹部的皮肤从一侧整齐地掀起来,垂在另一侧床上。腹腔壁被打开,十个月前放入的那个淡黄色囊袋被取了出来,它已经比原初膨胀了好几倍。它在轻轻蠕动。接着,它被送入另一个房间。我知道,那个囊袋——人造子宫里,即将完成分娩的正是我。
几分钟后,母亲经过清洗,身体恢复常态,到了外面的等候室。
父亲问:“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都挺好的。”
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在这些画面里,他的眼神里充溢着等待与焦灼。
半个小时后,裹着白色薄毯的婴儿被抱了出来。医生说:“发育情况良好,完全健康。祝贺你们。”
母亲接过婴儿,说:“他真像一颗从豆荚里蹦出来的豆子。”
母亲抬起目光,父亲进入画面,注视着婴儿,似乎正竭力理解一个让人费解的难题。婴儿的眼睛被遮掩着,身体在襁褓中微微扭动。我正式开始了一言难尽的地球之旅。
“豆子,那就叫他豆子吧。”这是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画面中的幼小生命对一切全然没有知觉,没有发表意见,没有同意或拒绝。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代替了安详温暖的混沌,轰然将他包裹其中。十五年后,我借着母亲的目光看到了当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