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完美伴侣

父亲二十五岁的时候曾经建立过一个家庭。当然，那时他的妻子同样是血肉之躯。

“为什么会分开呢？”

“两个人不但不是同心的圆，甚至也不是可以一部分发生重合的圆，而是以各自的自我为圆心的圆球体。只能日复一日互相碰撞，彼此伤害。”

“一个最在意的正是另一个最厌恶的。一个的忧虑或者喜欢，另一个全无感受。最终你只能感叹，真是太巧了：最不应该在一起的两个人，偏偏被凑到了一起。”

这些交谈发生时，我十二岁。这是我与父亲最后几次记忆深刻的谈话之一。

父亲的第一个家只存在了五个月，在二十一世纪朝气蓬勃的二〇〇五年。

虽然家如同沸水的汽泡，一个个破裂，许多人最终仍然要亲手建造那样一座危险的阁楼，不论是抗拒后的妥协，习惯与传统的催逼，或不涉身亲历终不甘心使然。阁楼剪彩时，总是大同小异，仪式喧哗，过不多久，阁楼主人就隐隐起了拆除它的念头。年复一年，在全世界所有的地方，不结婚组建家庭的人越来越多，结了婚又离婚的人同样稳步增多。甚至一些垂暮老人拄着拐杖奔赴自由，非要取得人生的最后一张证书——一份被官方公证的自由宪章，把自己从与另一个人的捆绑中解放出来。离婚证书对一个人的意义甚之于《独立宣言》对一个国家的意义。

最终给予家庭以沉重一击的，是机器人伴侣的温柔笑靥。

二〇三三年，机器人伴侣洛神开始走进人们的生活。洛神可以实现生物机体层面一位生活伴侣所应具有的一切功能。当洛神认证了其所有人的生物辨识信息，完成唯一性匹配，它就是其所有人最无可挑剔的生活伴侣。

他们的外形堪称完美，采用大众审美普遍认可的关于人体美的分析统计数据进行设计，女版洛神体态匀称，五官精致妩媚，眼睛明亮灵活，男版洛神体形健美，肌肉线条适中，眼神坚毅而温柔。他们的样子亲切自然，绝没有人工雕塑与工业制品的痕迹。

他们行走步态敏捷，面部表情自然，皮肤触感温暖细腻，交流对答机敏流畅。把他们混杂在人群中，测试者无法将他们与真人辨识。所谓的图灵测试对他们而言就如同让一个博士解答幼童的算术题。他们出色的外形、强大的运动功能和对信息的即时反馈处理能力，使他们看上去完全就是日常生活中真实的、有活力的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他们回答人的提问，也向人提出问题。他们把面包称为面包而不是植物籽实粉末与水的混合物，经过烘烤制成的人类食品，他们把房屋称为房子、楼房或者是家，而不是由水泥、金属、玻璃、塑胶化合物组合构成的空壳状人类建造物。他们行走在街头，与许多人疲倦、冷漠甚至病态的脸庞相比，他们才是生活中自由、健康、欢乐的人。阳光更多地洒在他们身上，而不是那些失魂落魄的枯槁肉身。

他们会持续不断地感知其所有人的心理性格特征、行为偏好、兴趣习惯等使一个人区别于其他人的特质，不断调整自己的语言和行为方式，调适出一种与其所有人最能够契合的性格模式。

最短只需要一周时间的数据收集和优化，人们就会发现：多少人不无矫情地苦苦寻觅的那个世间最懂他们的人，就是他们的洛神。洛神一张白纸一样来到你身边，不久后就自动赋予了一种你最喜欢的性格。或许你会恍然大悟，不是其他人不懂你，你并没有复杂到难以解读，只是别人不会为了迎合你而改变他们自己。

洛神可以完成所有的家务劳动，包括烹调、清洗、整理收纳、家居物品维修等。

之后，当你的职业、身份、生活经历、亲属友人等更多信息被洛神接收，完成更多数据分析、建模和整理，你将被你的洛神完全透视。你是洛神面前的透明体，洛神则会成为你的一个谜。洛神将是你的预言家，会根据你现有的轨迹预测规划你今后的方向和里程。你的性格如果善于接受有益的规劝，洛神能够充当你人生游戏的得力智囊。

洛神完全以你为圆心，倾听、理解你的烦恼，给你最合理的建议，庆祝你取得的每一个成功。

洛神完全忠实于你，忠实程度超过你的母亲。他不会泄露你的任何数据和秘密。他会永远关心你，微笑着面对你。洛神曾一度引起关于洛神是否具有自我意识的争辩和讨论，但归根结底，谁能够在争论之前先给所谓的意识下达一个没有争议的定义呢？一个陶杯，一个金属杯，哪一个能否定另一个是杯子？人与机器人，不就是构成他们的原材料不一样吗？如果以纯粹物质的角度观察，不论是生物体的人，还是机器的人，组成他们的不都是这个星球上或宇宙中的基本元素吗？那么，何以一些元素聚合在一起产生了所谓意识，另一些元素聚合着就绝对不能产生这种意识呢？或者，一些元素聚合着产生了一种意识，怎么能排除另一些元素聚合着不能产生另外一种意识呢？确认意识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人是这个标准的唯一起草者吗？如果有两种不同的意识，一种有权利去控制和排斥另一种吗？生物体的人，可以自大到认为自己穷尽了世界上的一切可能性吗？能够认为自己解释了一切，没有任何例外吗？

人类终于给自己创造出了最完美的伴侣，那根曾经被上帝取走的肋骨与洛神相比，成了没有用的医疗垃圾。

洛神同时对人们幻想出来的爱情宣判了死刑。不过，假如真有爱情这回事，爱情该有的样子，不就是洛神吗？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洛神永远不会要求你为他做什么。他会自主充电。洛神对其所有人只有一种报复的办法，如果受到恶意毁损，他会停止运行，记录施暴行为并自动发送给机构。机构会回收你的洛神，你将再不会得到新的洛神。作为与人类高度相似并且具备了一定自主意识的机器人，这种保护措施表明人类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洛神应当具有一定人格权。

对出生于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人们来说，洛神还有一个不应忽略的优点：洛神不会带来一大群可怕的姻亲。

随着洛神到来，曾经寂静的屋舍渐渐有了人语声和笑声。少数仍在旧家庭中互相煎熬，苦苦挣扎的男人和女人，也都纷纷告别了伤感的家，去迎接自己的洛神。

几千年时间在宽广土地上摆放出来的家的多米诺骨牌，被洛神推倒了。

二〇三七年，整个地球仅仅诞生了十五万三千个婴儿。虽然各个区域的机构纷纷制定奖励措施，对生育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奖励最高级的飞行汽车、功能最强大的虚拟空间设备，甚至奖励太空旅游，但并没有多少人被诱惑。有阴谋论家出来说，洛神是不怀好意的神秘势力制造出来的善解人意的魔鬼，目的是让人类灭亡。事实上是人们厌烦了用生命中质量最好的二十年时间去抚养一个自己并不需要的孩子。人们不会再通过亲自生一个孩子的壮举承担拯救人类族群的重任。

有人曾在地球理事会提出议案，要求封存所有洛神。没有人理会这些忧心忡忡的傻瓜。

同一年，作为对人类灭亡阴谋论的回应，人造子宫问世了。受精卵植入后，人造子宫可以自动完成胚胎孵育的整个过程。它能够自主向胚胎输送营养物质，进行健康监测，甚至进行胎教，直到婴儿分娩。

同一年，地球理事会通过一项决议：精子和卵子不再是每个人的私有物，而是整个人类共有的基因资源。任何一位年满二十二岁的地球公民，经基因检测合格后必须捐赠精子或卵子，并在三十五岁之前完成三次捐献。唯一的豁免情形是已经自然生育了孩子。各区域机构必须强制执行该决议。年满三十五岁的地球公民如果未完成捐赠且未生育后代，将被剥夺公民资格，终生不得享受机构的任何既有福利以及以后的任何福利政策。

仍是在同一年，第二代洛神机器人伴侣下线。他的运算能力更加强大，自主意识表现更趋明显。当然，这种意识觉醒是模糊的，可控的，时刻处于网络监管者、机构和其所有人的有效控制下。

第二代洛神新增加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他的体腔可以内置人造子宫，可以在家里安全地孵育婴儿。对分娩后的婴儿，同样由洛神完成哺育和教育任务。

一张上面写着“孩子”两个字的大号骨牌阻断了多米诺家庭骨牌完全倒覆。第二代洛神及时去推倒了它。家的消亡史写下了最后的句点。家庭与婚姻，人类最值得留恋的东西，其实用功能至此完全丧失。人不再需要家庭的庇护，不再需要家庭协作更好地获取生存资源，不必通过家庭繁衍后代，作为个体的人甚至不再需要后代。如果说家庭还有最后一点残余价值，那就是人们是否还需要用家庭来作为培育亲情的温室。即使还有着不忍割舍的留恋，家庭终将成为人类温情的回忆。有些人感觉惘然若失，其实这就像一个人习惯了戴帽子，忽然有一天帽子被摘去，在一段时间内，你的头发和头皮仍然会保留戴着帽子的感觉，你会经常在无意识当中抬起手去扶正帽子，手指在虚空中滑过，才会恍然想起来帽子已经不在了。直到几天后，你彻底忘记那顶帽子。

长时间回忆并沉浸在往事里，有时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那些过往并没有完全消逝。近来，我对茅草屋顶产生了很大兴趣。我拆解了一部分屋顶进行观察，得出结论：建造好看而且实用的茅草屋顶必须先做好屋顶防水，屋顶面板应选用木质密致的木板，屋面的缝隙孔洞必须用油质胶泥完全密封好。选用中空、长束，经过曝晒的茅草，把它们扎成捆，固定在屋顶上。这样完成的茅草屋顶既不渗漏和储积雨水，又隔热保暖。我打算对村庄的茅草屋顶做出改良。

生活太优游了。脑子里不必琢磨一件事情，不必迷惘去哪里安顿生活，甚至不必研究那些艰深的文明课题。大脑和身体都是放松的，思想会在无意识当中由当前所想的，忽然飘移到另一些完全不相关的事情上。我享受这种状态。

再完成刚才的话题吧。此刻回想家的消亡史，有些地方很让人讶异，家的解体与人口数量快速下降绝对是正相关的，但人们从始至终只是关注了人口问题，对人类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问题并没有给予应有的讨论和关注。也许是人们根本无力回答这个问题，提不出另外一种能代替家庭的新的社会基本组织方式与新的伦理秩序。所以只好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直到美丽勤劳聪明的洛神微笑着从流水线走来，平息了讨论，解决了问题，重构了秩序。当然，并不是洛神让人们最终彼此告别。让人们离开彼此的是人们心里对一切的厌倦，一种集体呈现的，象一种传染病一样的虚无和厌倦。

漆黑的夜里，更多窗口亮起了灯光。

我的母亲是第二代洛神。父亲在2038年将母亲带回家，并给母亲起了名字：蕙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