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炊烟散去
我的漫长一生经历过三个家。童年时与父亲、母亲共同生活的家;与母亲、小桥以及段叔在丛林中的家,我和母亲在那里度过了六十九年;第三个是此刻与妻子、儿子和女儿生活的茅屋和篱笆院子。我何其幸运,这三个家里从来没有过争吵,没有猜疑嫌隙,有的只是温情和陪伴。它们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是生活的全部意义。家使我从空蒙中诞生,给我一副筋骨与一颗心灵,使我温和、坚强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遭遇,使我从不曾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不曾后悔在世界上度过的每一天。
对那个消逝了的世代,虽然一切已经远去,回想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就像巨石从山顶滚落全无阻挡,是我以前经常琢磨的问题。人们栖居了几千年的家,竟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分崩离析,人类在家庭的地基上构筑起社会和文明,一切又随着家的消亡而泯灭。
此刻,我坐在茅居厅堂,妻子在枣树下织补。忽然想:到底什么是家?是否可以给家下一个定义——这是从前的人们阐述一个问题的普遍作法——反复琢磨,却始终无法为这个“家”撮其要义。从前,人们用法律明确规定一个社会中的人,什么事可以做如何做以及什么事不可以做,包括家庭的建立与解除。那些法律文本虽然最讲究逻辑严密和无岐意表述,却没有在规定家庭事务之前先给家庭下达一个确切的至少是法律意义的定义。也许曾经制订法律的人,那些最刻板的逻辑专家,也认为家庭就和太阳、月亮、空气一般,是本来就应有的,并且会一直就那样存在下去,只要有一个名称指示它就够了,根本不须再烦言赘述出一个定义。
家是一个归处。不论几千年前,还是此时此刻,家是人在外面奔波劳累后的一个归处。不论是一个岩洞,一座茅屋,一间砖石房,它给人以庇护,使人得以安睡,休养恢复精力。家中有了伴侣,归去后不仅可以休憩,还有了交谈、爱抚与照料,有了守望顾盼。及至家中有了孩子的笑声哭声,家构筑完成了。曾经在田野、丛林、河流中奔波取食的人老了,孩子长大了,接过了犁耙。屋外隆起了先人的坟茔,屋里又有婴孩啼哭。自然而然生发于泥土之上的一个个人家,经济、稳固、安全而且温暖,所有的一切合情合理,恰到好处,生生不息。
天边的晚霞,近处的炊烟,是归家的人最喜欢看到的景象。袅袅炊烟飘进改变一切的二十一世纪,渐趋变得淡薄以至彻底消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等祖先呤诵的家庭伦理早已被人们嗤之以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无稽之谈。二十一世纪初期的那些先辈,好不容易下决心建立了家庭,总是建成之后才发现建在了淤泥和流沙里。受不了颠簸,时时有倾覆的危险。家中的争吵,家外的诱惑,利益的算计,被窒息的自由,家不再是风雨暗夜中的归处,反而成了牢笼。当初有多么急迫的心情来建造,之后就会有成倍的急迫去拆除。家里的人有意无意中一点点挖穿自家的屋角。家外的人在远处躲闪,吸取着教训,决不再轻易踏入雷池。
那些纷芸嘈杂的年代里,不断地创造新鲜的名词。人们甚至不是看到一件实物而去命名它,许多时候是先拟定出一个名称,然后就多了一样东西。旧伦理下的旧家庭坍塌了,年轻男人与年轻女人依凭着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建立新家庭。我曾经在丛林中的图书馆试图寻找爱情这个说法最本初的来历,它的明确含义,却始终一团糊涂。这所谓的“爱情”与试图给家下达一个定义一样,是让人感到困惑的一件事情。
或许,这种男女之爱的所谓爱情,其实并没有这样一种确切而独立的存在。就如同很久以前的古老人类,认为有一种神异的动物叫作“龙”,其实是集合了许多其他动物的特点虚构组合出来的幻像。这“爱情”也只是一种想象。或者,即使有这么一种东西,它也不是纯粹的晶体,不是单一物,而是混合物。一份契约(初期以盟誓为形式,后期以结婚证书为体现)、一种履行承诺的顽强自律(即使是草率的承诺)、男女间初始的吸引、悦目、占有的冲动、一种道德上的自我强迫、一种由时间发酵形成的惜悯,或者还有其他种种微量元素,这些东西凑巧揉合在一起,就揉捏成了一个叫做“爱情”的彩虹气泡。另有一种类似于幼儿童话的所谓爱情,初见时的惊鸿一瞥,一颦一笑尚在保鲜期。甜蜜的结合体,还没有在时间的老汤锅里慢慢熬煮,两个人忽然被不可违拗的命运之手拉扯开了。于是,他们的心里留着一种最初的完美幻象,在心里筑起一座爱情的衣冠冢,独自祭奠凭吊了一生,并向人们宣告着死而不僵的爱情。如同梁山泊与祝英台的变成蝴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双双殉情,不知道究意是掺着眼泪的蜜水,还是误导人的迷魂汤。
我虽然走过漫漫长途,所幸并未经历狼籍与不堪。许多刺痛心灵,曲折酣畅的故事,往往离不开一个家的布景。以爱情为名义缔结的家庭,又被爱情拆成一地鸡毛。
男人和女人抬着一只口袋,口袋里塞满了他们共同拥有的宝贵的东西。跋山涉水中,口袋破了,宝贝一件件遗失。沉甸甸的口袋变得越来越轻,男人和女人打开口袋一看,东西几乎都丢光了,只剩下最后一件他们发誓绝不会丢的宝贝——口袋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娃娃。
直到有一天,口袋彻底空了,娃娃也丢了。
曾经结实满载的口袋变成了一团千疮百孔的破布。男人和女人各自离去。
或许会有一声叹息。但一切已经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