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原则

小时候，我一直生活在春天里。

父亲喜欢春天，他估算了日子，让我诞生在春天最美的四月。

春天就像每年轮回一次的清轻柔暖的梦。春风里的惊蛰、谷雨、清明，只是看到这几个字本身，就已经使人耳清目明，身心焕然。虫豸出蛰，雨水降临，草木萌芽，枯瘦寂寥变得温润欢欣，生命的欢乐颂重新奏响。

幼年的安谧春天里，响了一声骇人的雷声。

四岁的时候，一个午夜，从睡梦中醒来，翻下床寻找母亲。母亲的屋门虚掩着，缝隙里漏着灯光。我轻轻推开门。

母亲正坐在床边的软椅上，头向前倾，下颌几乎抵在咽部，胸口的皮肤折向两边，胸腔敞开，露出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和不停闪烁的微弱光点。母亲正用一支金属探针检查自己的身体。

我怔在门口，被这使人骇异的情景惊呆了。片刻后，哇地哭了出来。

母亲匆忙闭合了胸腔滑门，抚平皮肤，踉跄着走过来，抱起我。

“豆子，不怕。豆豆乖，不哭，不哭了。”

伏在母亲胸口，轻轻抽噎，抬眼看看母亲的脸，母亲的胸口。这是最可依恋的母亲。不一会儿，我在母亲的臂弯里睡着了。

很久以后，我得知那是母亲的动态平衡陀螺仪出了故障。

直到五岁时，父亲有一天单独对我说，我的母亲是机器人。

“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没有回答。

“豆子，你有什么想问爸爸的吗？”

“我不知道。”

当一个幼童，第一次对他的父亲或母亲，产生了困惑和疑惧，他能够去思考，去求证吗？他的小小心灵出现了一道裂缝，悬着一个问号，一切似乎发生了变化，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改变了。

后来得知，平时偶然看到的其他一些人，一些小孩子的母亲或是父亲，一些邻近的人，有许多也都是机器人。

“豆子，你的妈妈爱你吗？”

“妈妈当然爱我，她最爱的人就是豆子。”

“豆子，你心里有任何疑惑都没有错。只不过，你的小脑袋里，有些事情还没有办法理解，爸爸暂时也没有办法对你解释清楚。不过，爸爸今天教你一个面对任何难题的方法，叫第一原则。”

“不论遇到任何难题，包括暂时解决不了，理解不了的难题，首先要想一想，在这个问题里，你最关心什么，什么是最重要的。”

“在你的母亲是机器人这个问题上，你的第一原则是：不论她是机器人，还是生物人，她是你唯一的母亲，她爱你，会时刻保护你，你也爱你的母亲。其他的疑问暂时都放下，以后慢慢会明白的。”

“遇到危险，第一原则是赶快避开危险，让自己安全，而不是思考危险是谁造成的，是怎么发生的。”

“你的肚子饿了，第一原则是吃东西，而不是挑剔食物是不是你喜欢的。”

“豆子，你明白爸爸的话吗？”

我点点头。

“就像爬树，你要抱紧了树的主干往上爬，而不是抓着小树枝不放。任何事情，先确定第一原则。对你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的第一原则，其他的都先不用去管它。”

“对你的妈妈，你还要记住一点：爸爸是生物人，但无法比你的母亲更多爱你一分，妈妈是机器人，不会比爸爸少爱你一分。”

那个时候，还有别的小孩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会被带去人类繁育中心听一个讲座：如何认识你的机器人母亲或机器人父亲？父亲没有带我去听，因为他知道，一些冰冷、呆板或者矫情做作的话语，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问题更加纷乱。

父亲是对的，从那以后，母亲是机器人这件事再没有在我心里搅动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