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盖世六分——由混沌提出,认为旧神时代的割据局面在观念上可以分为六个部分:
伊聂王国的统领派。以至高神为代表,追求神统秩序,对凡人与神提出同样的规约,注重人类社会的繁荣,尊重王权和国王,但事实上仍是神权高于王权。
格莱希尔斯邦联的神秘派。以黑兹为代表,追求神权至高无上,同时要求神人分隔,神只神秘地隐匿于帷幕之内,暗中对凡间做出影响,主要采用灾难惩戒凡人,也接受供奉来满足愿想。
中央王国(奥罗姆)的秩序派。以秩序之神为代表,力求完善凡人的王权统治,神权与王权休戚相关,神明有时直接为王权稳定服务,神成为了“国王手中最沉重的那柄权杖”。
南海部落(南地)的享乐派。以海神为代表,几乎不参与凡间的任何事务,也不伤害和惩戒凡人,但贪图享乐,大量索取凡人的供奉,在乐意时或受供奉后也会救助海民作为回报。
自然联合(虹河源地)的无为派。以古河老人为代表,并不干涉生灵们的生活,只保障自然的健康,在处理饥荒与瘟疫时具有矛盾态度,一方面主张生死有命,一方面没有对生灵的死亡完全袖手旁观。
“黑森林—虹河”灵脉区域的天命派。以冥隐为代表,对整个世界的运转加以观察和介入,追求将世界引向一个更加完满的状态,并且求取实现这一使命的力量。并不直接干涉任何一个地方的状况,但作为圣议所的常态运作方,对世界的种种事务都有影响。
——墨丘利(Mercury)《圣议所第二十三次议事会归档》
天微微亮的时候,戈兰卡在茅草房里醒来。还有大半天的路就要到了。他站起身,将黑袍上的茅草拍打掉。刚打开房门,就见到混沌站在门前。仍然是英俊朗健的男人模样。
“黑兹见了我。不知道第多少代的黑兹。他在大院里摸了侍女的屁股,然后走进屋。看到我站在屋里,他立刻跪下开始磕头。磕了十个头之后,他把《黑咒》从怀里掏出来放在了我脚边。磕了五十多个头,才想起来给你下的诅咒,给了我解咒。”
混沌说着,将一张羊皮纸递给戈兰卡。
“都是一帮苟且之辈。你这一路上遇到的。他们心里都打着小算盘:吃大餐,赚大钱,光宗耀祖。”
“不要太苛责了。他们已尽力走向崇高。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不老不死、十足伟力,无须担心天灾人祸,始终风流。他们的确软弱,的确庸常;但他们哪来的机会接受教导,哪来的机会获得力量呢。食不果腹,还要不思充饥,不是要人自取灭亡。”
“这倒也是。但是有了机会也好不了的。”
戈兰卡笑起来。
“最不守规矩的混沌伟力之神声称,其他人得到了力量之后不守规矩是该指责的。”
混沌大笑起来。
“说不过你。我先走了。”
“你莫要只是冷眼旁观,不妨走向人间,自去品尝一番冷暖。”
说这句话时,戈兰卡收敛了笑,神色肃穆,语气白冷。满是训诫的意味。
“有空再说。”
混沌避开了戈兰卡的目光,敷衍着回答了,向远处走去,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微明,戈兰卡依羊皮纸盘坐施法,解了黑咒,站起身来,沐浴在晨光中,抬头望着天空,伸展开双臂,感到精神清爽。
“珍惜这份生命吧。你我都是旧世界的残余,早晚要被时间的洪水冲走。”
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混沌的言语。但混沌似乎早已经离开了。
离圣塔最近的路自然经过伊聂的中心城市,王城格尔拉卡(Guerlaca)。伊聂是神权大于王权的国家,但王权并没有很不堪。神与国王是互助关系。与王国也是。
与边远的村镇相比,这里的确更加繁荣些。但与童话镇的规模差着很多。失去了神明的伊聂不仅丢掉了一个王国的灵魂,也失去了大部分的活力。垂垂老矣。
戈兰卡在王城大道上走着。这里外来商旅很多,入城几乎没有任何阻拦。外来的鲜活空气。石板路多有破裂。衣衫褴褛的人也很多。流浪的人。
戈兰卡并非不显眼,也并非没有人注意。衰弱的伊聂对待来客并没有活跃的姿态,人们只是有意无意地去看这位身穿黑袍的独身者。然而,当戈兰卡途径一座尖顶的黑色建筑时,却有一个男孩走到他的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进去。
他自称是阿特勒(Atlas),菲布尔(Fable)先生的侍者。戈兰卡对菲布尔这个名字感到熟悉,但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先生一直很忧郁。”
阿特勒一边引戈兰卡向地下室去,一边说。往地下室的通道看起来很简陋,墙壁没有抹石灰,也没有挂饰,台阶也不很平整。螺旋式的通道很长,向下看不到尽头。阿特勒举着油灯,不够明亮。昏黄的光。
一般屋宇,自然不会有这样深埋地下的空间,这座尖顶的黑色建筑,是古老巫师们常有的处所,称为黑石塔。黑石垒起基部,铁与火烧铸尖顶,刺入天空。多铺地毯,多雇仆人,多挂画作,钟爱木质内饰。典雅的美,高贵的神秘。
“您肯定知道过去与恶魔作战的事情。人们为了有力量打败恶魔,动用了各种禁忌的魔法,很多英勇的人心甘情愿沾染邪术,导致了死亡。”
“这也是不得不做的。”
戈兰卡惋惜地说。
“是的,没有别的法子。不过,当时愿意牺牲的人——巫师,并不是很多……。菲布尔先生以前是黑坛的一个巫师。后来魔鬼肆虐,黑坛的巫师们便都离开了伊聂,逃往极北之地。菲布尔先生帮助了那些愿意奉献生命的人。”
“血祭。”
戈兰卡打断了他的话。
阿特勒点点头。
“您果然是明白的。
“之后菲布尔先生却很自责。很多人也批评先生。因为先生贪生怕死,还要把有志之士送去死掉。有的人直接说,菲布尔先生是杀人犯,杀害了很多英雄。”
戈兰卡没有说什么。阿特勒说到这里,也没有了话。于是寂静。
……
“菲布尔,我有些想起来了,”
很久之后,戈兰卡终于开口说,
“他祖父以前在黑兹手下。还算开明。”
“先生真是见多识广。到了,先生。菲布尔先生躲在地下,说是会舒服些。”
二人来到了通道的尽头。铁栏门。墙壁很脏,黄黑色。一个看起来很是憔悴的中年人,头发乱糟糟,胡子也又密又乱,衣服是脏兮兮的黑袍,瘫在地上,下巴抵在矮桌上,手里拿着酒瓶。附近都是酒瓶。
“先生,我给您找来了另一位黑袍先生。”
阿特勒走到男人身边,低下身子对他说。
男人似乎没有听到,仍然像死了一样闭着眼躺在那里。
“先生,先生。我想,有一个同伴会好些。您起来看看吧。”
“你真是脑袋进了水了。”
菲布尔说着睁开眼,眼球左右转了几圈看了看四周。
“哪呢?”
“在那,先生,您起来吧,这样太不礼貌了。”
阿特勒说着向戈兰卡投去歉意的眼光。
戈兰卡报以微笑,表示理解。
菲布尔用双臂将自己支撑起来,好像很勉强,起身后,象征性拍打了一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抬眼看见了戈兰卡。
“蠢材!”
菲布尔说着伸手去拧阿特勒的耳朵。
阿特勒吃痛,跑到一旁去了。
“这哪里是同伴。”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直起身子,状态大变,俨然很有精神的模样,“你简直是把警察叫进贼窝里。”
菲布尔说着,胸前红光亮起。是怀中的宝石在闪光。血石血巫。
“我没有要对付你的意思。”
戈兰卡解释说。
“没关系,”
菲布尔说着,全身被宝石流淌出的鲜红液体浸没。不多时,液体流到地面。他便完全变了样子:衣袍干净,目光有神,皮肤也显得年轻健康了许多。
“我不介意对付一下你。”
话音刚落,菲布尔便化作红箭向戈兰卡刺去。戈兰卡侧身闪开。菲布尔于是现身在他面前。他的眼睛殷红如血,额头青筋暴涨,皮肤枯紫,犹如厉鬼。
“别当儿戏,圣徒。给老子瞧瞧你的本事。”
菲布尔说着伸出尖爪向戈兰卡的咽喉抓去。戈兰卡右手金光流溢,伸手要将他的手腕抓住,却抓了个空。菲布尔已经化成了血水落到地上。下一刻,血水向上升起成为无数尖刺。戈兰卡后退躲避,怀中的蓝纹石蓝光一闪,那血水便凝固为冰。菲布尔像个血色胶水人一般破冰而出,接着化作无数蝙蝠密布戈兰卡四周,飞去噬咬他。
戈兰卡通体泛起金亮,伸指在头顶画出一个圆环,双手将圆环从内向外扩开,将自己圈入环中。圆环随即上下翻转似无数金环成金笼加护,将外面蝙蝠尽数弹开,使内部蝙蝠悉数迸散。剩余蝙蝠于是聚拢,菲布尔于蝙蝠中现身,左手执血色匕首,投向戈兰卡的环护。戈兰卡消散环护,双手胸前交叠,怀中蓝纹石亮起,手心翻转向外,便向身前释放出一道蓝色的光障。光障越行越是宽大,接触并将匕首震飞,障墙自身也碎裂成无数光刃,向菲布尔刺去。菲布尔化为血水,光刃便透过血水刺入墙壁,割出许多裂隙。
“够了!够了!”菲布尔说着从地面上的血水中钻出,血石黯淡下去,血水于是消退。
戈兰卡站在原地,蓝纹石的光也逐渐黯淡,墙壁上的光刃碎片于是也逐渐消失。
“他妈的,人魔战争要是有你,还输个屁!”菲布尔突然气愤起来,高声嚷嚷着。
“没有我,你们也赢了。”
戈兰卡平静地说。
“那不一样。但是。算了。”菲布尔说着,话语断断续续的。神情恍惚,似乎想到了什么。“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么,那塔?”
“当然要去看看。”
戈兰卡答。
菲布尔站在那里,仰头看着漆黑,破旧,肮脏的墙壁,喃喃地说:
“圣塔的神,全都死了,圣塔出身的巫师们,也都死了。白茫茫大地多干净啊,然后又蹦回来一个。”
一切圣塔成的倾塌了,成圣塔的却又归来了。
三人离开了地下室,来到地上的厅室内。菲布尔在藏书堆积的阁楼中翻找着什么,阿特勒在客厅里招待戈兰卡。
“请用茶,先生。”
阿特勒将茶水端到桌前,呈到戈兰卡坐前。
“你以前跟从的哪位大巫?”
戈兰卡端详着这位仪表堂堂的小男孩问。
“只有菲布尔先生。”
“螺旋结是老传统了。血红色的螺旋结,最早还不是用的朱砂什么的。”
“这是菲布尔先生小时候的衣服。这里没有什么钱经营,但是旧衣服和旧家具很多,衣服拿来凑合着穿了,家具菲布尔先生时不时会卖一些出去。”
“你是个很标致的伊聂人。我有一些需要人跑腿的事情,不知道菲布尔让不让你离开这里?”
戈兰卡说完,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瞧着阿特勒。
“我也不太清楚,先生。等菲布尔先生来了,您可以问一下他。”
过不多时,菲布尔捂着嘴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本旧书,身上的灰尘比踩踏楼梯震落的灰尘还要多的多。
“咳咳咳,真是又脏又乱!早该收拾收拾了!”
“菲布尔,能不能让你的侍童为我做件事?”
菲布尔正边走边拍打身上的灰土,一愣停下,片刻后边走来边答:
“呃嗯——我倒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有什么事情非要他这个小屁孩去做?”
菲布尔说着看向阿特勒。阿特勒向他回报一笑。小鬼还挺想出门,不过总待在这确实闷得不行,倒也无所谓,菲布尔心想。
“只是送东西,路途遥远,东西特殊,我怕雇生人会出差错。”
菲布尔领会了戈兰卡的意思:是有关巫术的事务,所以要相关的人去做。送法器?可这小屁孩也担当不起那么贵重的东西。可能是送信吧,秘密地给某些巫师。
“听起来没办法推辞,那就让这小鬼去吧!不过,你要这本破书做什么?我这里虽然穷得叮当响,但是有份量的巫典还是有些的,这本《术法通识》不是太小儿科了?难不成是要教这个小鬼学?那要学到哪一年。”
菲布尔将旧书放在桌上,坐下来,如此问询。
“当然不是,是要教所有的伊聂人学。”
“哦。——什么?!”
戈兰卡站起身,双手胸前交叠,蓝纹石闪亮,一道蓝色光幕映照于墙壁之上,只见伊聂王国村落城市,全都标识在上,另有种种阵图依附。
菲布尔能看出,这是一个奇妙的回流构造,规模非常之大,是要引光热与水流瀑布为源,建构巫术的基源。
不像神明先天神力具备,可以自由施用种种巫术,凡人使用巫术,必须要先获取源能,然后施放,最终起得效用,因此基源的构造必不可少。
“如此看来,你是想把伊聂造成一个与灵能或者说玛娜,源质,魔力,能量,反正诸如此类紧密结合的——巫人城市?”
菲布尔说着两手在身前左摇右扭,仿佛捧着某种古怪至极的易碎品。
“魔法城市。诗意一点的话。”
菲布尔放松了手臂,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圣徒,但是,你哪里能够有这般精力,教导所有伊聂人,然后做成这种事情,同时又不触怒长老会和其他巫术世家呢?”
菲布尔虽然这样说冷水话,眼睛里却很多光彩,兴致勃勃的样子。
“试试再说。这暂时只是我一时的想法,是在我度过了这么多年的时日,见了那么多人与物之后的突发奇想。我常思考奥罗姆的覆灭,圣塔的倒塌,神与魔无休止的战争与灾难。也许世间一切苦难的症结,正是在于所能占有的与所能授予的这两者都被垄断,因而种种生灵都你争我抢多半不堪。不过我不希望重蹈圣塔的覆辙,所以这一次我会用温和的态度去做我以为正确的事情。”
“圣徒的温和,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菲布尔端详着蓝图,不觉陶醉,回过神来便说:
“不过真要做,可以算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