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德性:从盘古到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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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生殖文明崇拜

在早期时代的女娲造人神话出现之后,人类由于自我意识的觉醒而发出的终极哲学之问“我是谁”和“我从哪里来”,似乎总算有了答案。古老的文明传统给出的答案是“神话创造说”,这意味着神话和传说的诞生绝非毫无目的地偶然间在历史中出现,而是人类为了解释这一古老的谜题,创造出来的一种充满想象力的文明思维结晶。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丰富的自我意识的物种,人类需要这样一种解释来完成自我的“身份认同”。

这种自我的身份认同,意味着人类文明意识的觉醒。女娲造人神话的出现,似乎完美地解决了这一终极困惑,然而另外一个终极困惑却又紧接着到来了。这个终极困惑就是,“我向哪里去”,即死亡的哲学命题。

实际上我们应当清醒地认识到,自从人类心智初开的那一刻,先祖们就认识到人的生命一定有终结的时刻,并且人们没有办法能够避免生命终结的最终到来。先祖们的困惑在于,既然文明发展诞生了人类生命,尽管他们暂时解释不清楚人类和生命的来源问题,但是为什么又要让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类死去?当人类死去之后,他们将走向何方?15

原始社会时代的人类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但是他们坚信逝者的肉体虽然已经消失了,其灵魂却并没有随之汩灭。它们离开寄居的肉体后,会立刻找到新居。16因此,在原生文明的生死观念中,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诞生开端。在这种生死观念的指导下,当时的人们会主动对逝者进行安顿,这一行为不仅是基于活着的人们对于逝者的怀念,更是基于他们对于灵魂不灭的根本信仰。

据考古发现证实,生活在旧石器时代的尼安德特人和山顶洞人都有他们各自的墓葬,前者的生活年代属于早期智人时期,后者的生活年代则属于晚期智人时期。他们甚至会在逝者的随葬品中放置生产工具、食物甚至饰品等,这意味着他们坚信逝者并没有从此消失,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回来。17

对于死亡的清醒认识,必然引起先民对于生命的礼赞和崇拜。先民们对生命的崇拜,首先就表现在对于女人的崇拜。从笔者在前文中所说的女娲神话和崇拜传统来看,女人受到当时先民的礼赞和崇拜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女人是生命的创造者和孕育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先民的生命意识中,自然地出现了对女人的崇拜。其中的深刻原因,不仅在于女人是生命的直接创造者和孕育者,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原始社会时期的女人为了新的生命诞生,是最不惧怕流血和死亡的。18

众所周知,即使在文明发展处于成熟期的封建社会中,新生命的诞生有时也意味着孕育者生命的终结,因此就更不必说在卫生条件极为粗简的原始时代了。

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原始社会时期的女人依然没有心生畏惧,生与死的终极秘密显然都集中到女人的身上。19如此一来,原始时代社会的人们既出于自发又出于必然、必须地建立起了女性崇拜传统和依附女性而直接到来的生命崇拜传统,以及生殖崇拜传统。这些崇拜传统随着历史的不断发展,最终演变成一种崇拜文明。现代考古研究发现,当时的先民们以雕塑、绘画、搭建祭台等方式,将女人的形象和女性生殖器官特别地制作出来,例如云南剑川的“阿央白”、红山文化遗址中的祭坛,等等。20

这一依附女性崇拜而来的生命崇拜传统和生殖崇拜传统,并非仅仅是中华文明中所独有的,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早期文明中均是如此。

以西方文明为例,其对于女性崇拜和生命崇拜的典型象征是大量的女神在神话中的出现:天后赫拉、冥后珀尔塞福涅、大地女神盖亚、智慧女神雅典娜、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等等。21

正因为在世界文明诞生的广泛范围内都具有这一生命崇拜传统和生殖崇拜传统,因此在一个属于迈锡尼之前米诺斯文明的克里特印章上,研究者发现上面雕刻着这样一幅壮观场景:乳房丰满的女神高高站在世界之巅,她骄傲地举起一条蛇,正向世人说明在女性崇拜与生命崇拜盛行的文明时代,女人所具有的特殊地位;在女神前面下方的位置,身材健美的青年男子阴茎雄起,正站在下面崇敬而兴奋地欢呼。22

必须要严肃说明的是,这绝非是后世那些不正经的人们所认为的色情场面,更非淫秽。这是一种庄严而神圣的崇拜仪式,研究者将其称之为米诺斯文明生殖崇拜仪式。男子的勃起意味着对女神最为真诚的赞美和致敬。雄壮勃起的阴茎是生命力的有力体现。这种神圣的崇拜仪式就是生殖文明崇拜。23

在西方的神话系统中,最早开启生殖崇拜文明传统的是一条蛇。在伊甸园中,蛇因为违背了上帝的意志而犯下重罪,此后便遭到上帝的诅咒和驱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之后,蛇的形象在原始社会中便成了生殖文明崇拜的象征物。这不仅是因为蛇在亚当和夏娃进行文明启蒙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研究者认为,在另一个日出之前,遭到上帝驱逐的蛇与太阳神之间达成了某种共识。其中的证据是,太阳神阿波罗与中国神话中的伏羲都与太阳有关,其本体也都是蛇,或者也都曾经幻化为蛇的形象出现。

蛇所代表的文明意象研究者多有猜测,其背后的文明逻辑与父系氏族社会取代母系氏族社会的文明革命密切相关。无论这场社会主导权取代革命的发生过程、变革意识以及其背后的推动力量究竟是怎样的,单就这场文明革命的结果来说,氏族社会中的男人和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几乎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仅仅拥有女性生殖崇拜的文明传统,在当时的时代来说已经远远不够。人们必须承认男性在生命创造活动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并以一种合乎文明逻辑的方式予以确定。在这场男性生殖崇拜终结女性生殖崇拜的文明变革中,取得主导地位的男性必然要确立一个象征物,以它来代表自己在这场文明变革中所获得的地位。24

无论是考古发现的陶器纹饰上所刻画的具有多子特征的鱼的形象也好,抑或象征着男性生殖崇拜的蛇的形象也罢,研究者完全确信它们在原始社会中都属于生殖崇拜文明的象征物。

生殖文明崇拜在文明发展进程中的诞生完全充满了被动性。考古研究发现,早期原始人的寿命非常短,尼安德特人的平均寿命不到二十岁,山顶洞人的平均寿命则不到三十岁。25生存率的低下决定了当时的人们只有保持很高的生育率,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延续人类的文明创造。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与崇拜,早期人类在与死神的搏斗中和争取文明创造的延续中,拿出了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招式。

现代科学研究证实,生命的诞生具有其自身的规律,这意味着并不是每一次性生活都足以创造出早期原始人所想要的结果。但是原始人却并不懂得人类的生育规律,他们将每次性生活是否会有结果,以及生男生女等都归结为由一种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在掌控着。因此,他们必然地会对这种神秘力量顶礼膜拜,膜拜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获取,获取的方法则是巫术。26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犹豫,那条被上帝驱逐出伊甸园的蛇一下子就被男人看中了。事实上,蛇在生殖崇拜文明中的象征意象与男性的阴茎具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例如,它们都在寻常时候看不到,只是在偶然间露出真容;它们都是平常时候绵软,有所行动时则坚挺;它们身上都充分暴露出来攻击性。27

这一文明变革在氏族时代社会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从氏族时代到部落时代,再到之后的国家时代,蛇的作用和文明象征意义都一以贯之。在氏族时代的社会中,蛇是生殖崇拜文明的代表性符号;在部落时代的社会中,蛇则成了许多部落共同的崇拜图腾;再之后进入国家时代文明,蛇依然被奉为具有无上灵性的崇拜对象。

以生殖文明崇拜为标准,在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演化的文明变革中,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这场文明的变革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经历了相当漫长的演化期。在母系氏族社会的后期,当时登上神坛的氏族领袖依然是女娲的后代。28

能够佐证这场文明变革的文物,包括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马家窑类型的陶盆纹饰。陶盆上面画的场面显示,他们以五个人为一组,手拉着手,头侧向一边,身子则向另外一边扭动,似乎是正在进行着某种规律性的舞蹈。舞蹈者均为男子,他们的头上佩戴着一根东西,疑为发辫;其身下两腿之间那高高翘起的所谓饰物,其实就是象征着男性的生殖器官。这是男子对于自我特征和力量的证明。29这样的原始舞蹈画面,体现了在庄严的仪式上先民们虔诚而野蛮、热烈而谨严的生命活力。这一考古发现证明,在上孙家寨时期的远古时代文明中,以生殖文明崇拜为核心的父系氏族社会文明已经全面兴起,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取代了母系氏族社会的地位。

在之后不久到来的伏羲文明时代,这场生殖文明崇拜的文化变革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成功。需要大家注意的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生殖文明崇拜,不能将它的性质简单地等同于性崇拜。因为生殖文明崇拜的根本在于先民们崇拜一种繁衍生息的神秘力量,绝非是对单纯的男欢女爱与性生活的崇拜。生殖文明崇拜背后所展现出来的意识是,将人类单纯的自然生活变成了人类文明所独有的、可控制的文化行为。正因为先民将生殖文明崇拜上升到了一种文化意识的高度,才缔造了父系氏族社会文明中的男权氏族社会。30

随着男权氏族社会的诞生,生殖文明崇拜逐渐演变为图腾崇拜中的一个重要类型。因此有研究者认为,氏族图腾时代的诞生,根本上就是基于在男权氏族社会时代,生殖文明崇拜的全面兴起。所谓“飞天的龙”的图腾崇拜,其实质则是男权氏族社会对于曾经“潜伏的蛇”成功取得这场文明崇拜变革胜利的昭示。31

因此,无论是曾经“潜伏的蛇”,抑或是后来“飞天的龙”,它们在根本上来说都代表着男根崇拜在生殖文明崇拜中的兴起,代表着男权社会全面确立的标识。

研究者指出,在这个漫长的文明变革岁月中,有三个代表性意象值得我们特殊留意:一是西方神话中的夏娃所代表的原始群,其现实意义是代指“从猿到人”的文明变革过程,其形象表现为裸猿;二是女娲所代表的母系氏族,其现实意义是代指“从自然到文化”;三是伏羲所代表的父系氏族,其现实意义是男权终结女权的社会文明变革。如果说夏娃所代表的原始群处于蒙昧时代,那么女娲和伏羲所代表的时代文明则处于野蛮时代的初期阶段。32

父系氏族社会文明对母系氏族社会文明的终结和替代,除了生殖文明崇拜的典型标志之外,还体现在这一时期的人类所造出来的一系列文明与文化模式中。甚至生殖文明崇拜本身,就属于这一系列文明和文化模式之一。这场氏族社会文明变革的标志包括:生殖崇拜、祭祀礼仪、工具发明的多样性及改进、巫术文化的兴起、原始歌舞及人体装饰。在此之后正式进入父系氏族社会的伏羲时代,甚至产生了最早的文化符号——八卦,以及最早的哲学文明概念——阴阳。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