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发
梁招弟细细回忆全过程,从昨晚进门到现在,唯一突兀的便是那杯水了,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事情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拿回丢失的钱。
梁娇已经在去学校的火车上了,想要追上她是不可能的。
如果找到梁娇的父母—大伯和伯母,把事情告诉他们,钱大抵是能拿回来的,可也暴露了梁招弟藏私房钱的事实。
梁招弟脑海中假设,假如阿婆知道她藏有私房钱,当她因为学费、书费向阿婆问钱时,阿婆定会说:“你自己都有钱,干嘛要问我的?”
“背着家里偷偷存钱,养不熟的白眼狼!
梁招弟思索着其他的方法,她突然想起,梁娇柜子里有一个银手镯,银镯子值不了几个钱,远不及梁娇偷走梁招弟的钱。
可那镯子于梁娇而言,有不同的意义。
梁娇外婆过世时,老人家在回光返照之际,亲手把镯子带到了梁娇手上,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语。
霸道蛮横的梁娇,也只有在外婆面前才会乖巧稳重些,她们二人的祖孙关系,曾是梁招弟最为羡慕的。
梁招弟脑子里想着拿银镯子,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梁娇的外婆与梁招弟并无血缘上的关系,只有世俗上微薄亲戚的关联,按理来说,梁招弟应叫梁娇外婆为亲家婆。
大致在梁招弟8岁那年,梁娇外婆挎着大包小包来到梁家,梁娇和梁家宝冲到外婆跟前,扒拉袋子里的饼干。
梁招弟悄悄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扒拉饼干,她抑制不住地偷偷咽口水,直勾勾地望着他们手里的饼干。
她也想走上前拿饼干,可心里却犯了怵,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外婆。虽也不是梁家宝的亲外婆,但梁家宝有阿婆护着,总比她有底气。
梁招弟无法控制分泌唾液,只能控制自己不看眼前的饼干,她缓缓转过身,低头正欲走回房里。
梁娇外婆快速叫住了梁招弟:“你是招弟吧?怎么走了啊?快来拿饼干。”
梁招弟不是第一次疏离梁家的热闹了,可唯有这一次,有人关心她,欢迎她。
梁招弟欣喜而又惶恐地上前,怯生生地喊道:“亲家母。”
梁娇外婆打量梁招弟的额头,轻轻捏着梁招弟耳垂说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跟你娇姐一起叫我外婆吧。”
梁招弟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觉得福气是个好词,高兴又得意地改口叫外婆了。
自那以后,梁娇外婆每次来梁家,梁招弟都能收到和梁娇平等的礼物,衣服、书包也都大差不差。
梁招弟也不再站在人群后,而是亲切地喊出那句“外婆”。
梁娇外婆的出现,弥补了梁招弟对外婆的渴望,她一度把梁娇外婆当做是自己的亲外婆,直到梁娇外婆去世的那天。
有人离世的近期,无论是象征性的洒洒水,还是真情实感的痛哭,老天爷总会有点表示。
梁娇外婆去世那日,暴雨倾斜而下,没有雷电交加的动静,只有无声的哭泣。
接连两日的暴雨,学校宿舍后山发生了山体滑坡,学校出于安全考虑,星期三中午便放学生回家了。
初中的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家里爷爷奶奶管不住,远在外地打工的父母管不着,拿着最后两天的伙食费,离开学校直奔镇上网吧。
直到把车费都用光了,几个少年才晕晕沉沉地走回家,几人穿着雨衣,面对生活了十几年的大山,嬉笑打闹踏上回家的路,任凭白撞雨拍打。
他们谈论游戏的输赢,谈论学校的生活,谈论下周的作业,谈论山后的世界,谈论他们的未来。
他们把大山当做游戏里的关卡,把家的方向当做终点,把归家的心当做外挂。
他们终于来到最后一个关卡,外挂却失了灵,关卡摇摆不定,他们落在了河水里,没有复活,也没有重新开始。
他们又爱又恨的它,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或许他们也在后悔,后悔没有早些回家,后悔没有见到爷爷奶奶,后悔在这里出生。
与他们相比,梁招弟或许是幸运的。
班上同学刚离开镇上,前往回乡的路,梁招弟已然到梁家。
家中小叔和叔母正在议论梁娇外婆,听到外婆的称呼,梁招弟在门口假意整理雨伞,偷偷听着两人的对话。
梁娇外婆原是县里张瞎子的女儿,张瞎子靠给人算卦改命为生,算卦是其次,改命才是他被称“张神仙”的原因。
在大家忍饥挨饿的日子里,生病的人数一日日增多,头疼脑热、肠胃绞痛找张神仙做场法,第二天人便活蹦乱跳了。
父女俩靠着张神仙的名号,日子也过得不错,同龄人在为生计发愁,梁娇外婆坐在学堂里学新文化。
梁娇外婆皮肤白皙,黑亮的麻花辫干净整洁,穿着布拉吉连衣裙,在一众蜡黄的面孔里最为出众。
张神仙盘算找个干部女婿,不曾想因为成分问题,梁娇外婆嫁人成了难题。
为了活下去,30岁的梁娇外婆偷偷跑到山里,在寒冬里饿倒在河边,后被梁娇外公救起,稀里糊涂地成了这份姻缘。
梁娇外婆被救起后,面对山里人的询问,她想起在县里的日子,不敢开口说话,为了不被赶走,她只一个劲地干活。
山里人只当她是逃荒的哑巴,心生怜悯,也就让她留下了。
她干净讲究,整个家都有序整洁,可山里的活,她倒是两眼一抹黑了。
家中长辈有意撮合这门亲事,暗示梁娇外婆不进门就滚,梁娇外公嫌弃梁娇外婆是个哑巴,嫌弃她不会播种和做陷阱,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梁娇外婆也不喜他,不喜他臭烘烘的身体,不喜他恶俗的话语,不喜他粗鲁的动作。可想起县城里的日子,她也默默接受了这段婚姻。
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过着,孩子一个个出生,不知过了多少年,她在集市上看到崭新的社会,意识到那个时代已然结束。
多年来,她一直不敢离开山里,直到这次要给梁娇母亲买本子,孩子父亲不乐意给女娃花读书钱,她才硬着头皮离开大山。
她立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眼里默默噙满泪水,嘴角抑制不住地抖动,她压抑想要发声的心,一点点寻找回家乡的路。
家中房子早已另归他人,张神仙也离世多年,也未留下只言片语。
生孩子都未曾出声的她,望着曾经的家,一点点放声哭泣。
张神仙的土方法治好病人的心,却医治不了女儿千疮百孔的心。
梁招弟听到梁娇外婆病重,大伯一家已经前往山里,顾不得听完梁娇外婆的全部事迹,她重新打开雨伞,套上雨衣,一头扎进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