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伯勒的婚约(特罗洛普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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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哈里·安斯利吐露真情

哈里急匆匆地去了切尔顿讷姆镇,到了那儿自己打算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心里几乎没有个底。他走进一家旅馆,就在那儿独自吃饭。

“蒙乔依上尉到底出了什么事啦?”一个陌生人走到他桌子跟前来悄声悄气跟他说话。

这个陌生人几乎可以算是个陌生人,不过哈里却知道他姓甚名谁。他是巴斯克维尔先生,是个打猎的。巴斯克维尔先生不怎么有钱,也没有什么特别名气;他又没有什么特殊爱好,不过每年冬天,他总爱骑着两匹小个儿马,跟随着几只猎犬,在切尔顿讷姆镇的那些道路上驰骋。眼下还是夏天,那两匹马在伦敦干了点活儿,这阵子正歇着稍稍恢复点体力,或者用巴斯克维尔先生的话说,在休养生息,恢复元气。这段时期,巴斯克维尔先生睡睡觉,打打网球,尽量自得其乐。他间或在旅馆吃晚饭,这样俱乐部里的人可能会以为他给朋友们请去赴宴了;不过,只要他能花上五六个先令吃顿饭,喝上半品脱老酒,旅馆也罢,俱乐部也罢,对他说来几乎没有差别。过空虚寂寥(或者人们爱把它称作缺乏乐趣)的日子,谁都忍受不了;可是巴斯克维尔先生总是穿得体体面面,面带笑容,口袋里也总有那么五六个先令的晚饭钱。现在他问起斯卡伯勒出了什么事,至少说明他对于社会上的消息是极不灵通的。

“我想他失踪了。”哈里说。

“噢,说的是,他是失踪了。人人都知道;他好久以前就失踪了。可他现在在哪儿?”

“如果你去伦敦警察厅说得出他在哪儿,他们准会感谢你呢。”

“警察在搜寻他,这消息不假吧?天哪!四千英镑一年!关于那笔财产的传闻真太离奇啦,不是吗?”

“这事儿我不怎么清楚,所以我说不上什么离奇不离奇。”

“可那小儿子怎么回事?大家都在说那老子在搞花样,想让小儿子拿到那笔财产。我听到的却是那笔财产要分成两份,只要上尉躲开些别来干扰,他可以拿到一半。不过我想,你准比我知道得多。你过去跟这兄弟俩都挺熟的,我瞅见过你跟上尉一块儿在这儿。他现在人呢?”他又在哈里耳边悄悄说。可是他什么话题不好找,偏偏谈起这桩让人讨厌的事儿,哈里只得不太客气地回绝了他。

“岂有此理!你瞧那个人那副神气,”他对另外一个跟他同类的伙伴说道,“这是小安斯利,赫特福德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教区牧师的儿子。这些家伙现在摆起架子来真让人受不了了。他连一匹马都置不起,哪有福气骑马;可听他那说话的口气,你倒以为他一个礼拜要骑三天马呢。”

“他是巴斯顿庄园老普罗斯珀的继承人。”

“怎么回事?他真是继承人?我没听说过。巴斯顿庄园的财产值多少?”于是巴斯克维尔先生打定主意,下回见到哈里·安斯利时得礼数周到些。

那天晚上,哈里不得不琢磨着,第二天他该以什么方式去跟弗洛伦丝·蒙乔依会面。他到切尔顿讷姆镇的街道上到处溜达的当儿,满肚子自怨自艾。到目前为止,在谈起斯卡伯勒上尉失踪的问题上,他不但只字不提他本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何种方式跟他见过面,而且干脆说了谎。他已经跟那个人的兄弟说,过去几周里他一直没有见到过他,而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却加以隐瞒,这本身就很可恶。他感到内疚,由于他无法跟任何人公开谈论这件事,这种内疚的心情就变得尤为强烈。他好像感觉到他所遇见的人都在问他有关那人失踪的事,他们似乎都对他疑团满腹。那个人,他所作的孽,或者他老子,跟他哈里有什么关系,非得把他给搞得日子难过呢?蒙乔依·斯卡伯勒当时对他发动的攻击实在凶猛——真是兽性大发作,所以当哈里得以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时,出于无奈才让他醉醺醺地倒在街上躺着,而现在这件事却成了他的精神负担。哈里对巴斯克维尔品格之低劣了解得很,可连这么个呆头呆脑的家伙竟也来就蒙乔依·斯卡伯勒的事冲着他问长问短。他认为巴斯克维尔的怀疑不可能有什么根据,然而那种探三问四的声气却老是在他耳际萦绕不去。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他叩了坐落在蒙特佩利亚广场的蒙乔依太太寓所的门,要求见那位太太。蒙乔依太太出去了,于是哈里便立刻要求见弗洛伦丝。那仆人似乎先犹豫了一下,可是后来还是把哈里给带进了饭间。他在那儿等了五分钟(可是他似乎觉得等了有半个钟点),弗洛伦丝便来见他。

“你妈妈不在家?”他边说边伸出了手。

“不在家,安斯利先生,不过我想她马上就会回来的。你愿意等她么?”

“我说不上自己是不是觉得她不在更好一些。弗洛伦丝,我有事情要跟你谈。”

“有事情要跟我谈!”

他直接称呼她弗洛伦丝的情况,过去曾有过一回;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可现在他不想去回忆那天下午的事。他心里老惦念着她的名字,所以刚才他自然而然地脱口唤了出来;在目前他非得进行的这场重要谈话的时刻,他似乎没有工夫去选择什么称呼了。

“对。我想你从来没有与你表哥蒙乔依正式订过婚。”

“没有,绝对没有订过婚。”她干脆地回答道。哈里·安斯利当然是个相貌俊秀的男子,不过天下的年轻小伙子谁也不会比他更不重视自己的仪表了。他长着一头金黄色的鬈发,可他经常让理发师替他修剪,可怜的弗洛伦丝嘴上不说,心里对他那头头发老大不顺眼;因为在她心目中,人们头发留得越长就越漂亮。他的额骨、眼睛、鼻子,都长得很端正,正是:

太阳神的鬈发,天神的前额,

像战神一样威风凛凛的眼睛。(1)

若不是他那张嘴给人以优柔寡断的感觉,他那双罕见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完全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性格非常了不起的人。他那两片可以说是哆嗦着的嘴唇,把他脸容上的男子汉气概一扫而光。弗洛伦丝认为他的脸长得几乎像天神似的,可总觉得他那张嘴有一种她难以形容的怯生生的味道。然而,她不知怎么的已习惯于他说话含含糊糊,吞吞吐吐,不肯和盘托出自己完整思想的脾性。他身高六英尺,身材不宽也不窄,不胖也不瘦;在弗洛伦丝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阿波罗太阳神。认识他的那些年岁较大的人认为,他的俊美秀逸之处尤见于他本人对此毫无觉察。他这种人绝不会仗着自己的仪容去达到自己迫切想达到的目的。眼下,他个人幸福所必不可少的是要得到弗洛伦丝·蒙乔依;然而,他确实从未想到过,他是由于自己有六英尺的身量,或者是因为他那头鬈发让人看了舒服,才较有可能达到那个目的。

“我也这么想。”他针对她最后那句明白无误的话说道。

“对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是,要是我跟表哥订婚,那在目前这种时候我一定会非常难受。我绝不会因为他在财产问题上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而抛弃他。然而现在他可怕地失踪了,我想我准会伤心死的。事实上,我只能这么想,因为他是我表哥呀。”

“这事儿是挺可怕的,”哈里说,“你知道他可能出什么事吗?”

“一点儿也不清楚。你呢?”

“也一点儿不清楚。不过……”

“不过什么?”

“我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你是最后见到他的!”

“至少我知道在我以后谁也没有见到过他。”

“你跟他们说了?”

“没有,除了你,跟谁都没说。我是特意上切尔顿讷姆镇来跟你谈这件事的。”

“干吗跟我谈?”她问道,听了他那句话,她似乎吃了一惊。

“我一定得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可除了你,我没有人可谈。他父亲似乎根本不急于想知道儿子的情况。他兄弟我根本就不信任。要是让我去找那伙光想着自己的钱的人,那我就等于在跟他的仇人打交道了。你母亲早已把我看作是他的冤家对头。假如去跟警察说,那我干脆会给带进法庭,在那儿我会被迫提到你的名字。”

“怎么会提到我的名字呢?”

“话得从头说起。有一天深夜,约莫两点钟的时候,我正打算回伦敦的住所去,蓦地在街上遇到一个人,他不是别人,正是蒙乔依·斯卡伯勒。事后我弄清楚,当时他刚从赌场出来;不过,他跟我突然撞见的当儿喝得醉醺醺的。他冷不防地抓住了我的衣领,狠命地摇晃我,对我横施粗暴。当时他说了些什么,现在我记不起来了;不过他当时对我所干的事完全是野兽行为。我就在街上跟他打起来,就像一个人遇到一条疯狗袭击会跟它拼命一样。虽然对于当时发生的情况我印象模糊,记忆不全,不过当时他确实没有说出他对我恨之入骨的原因。不过当时我心里非常清楚,他为什么要跟我吵架。”

“究竟为什么呢?”弗洛伦丝问道。

“因为他认为我竟敢爱上了你。”

“不,不会的,”弗洛伦丝大声说道,“他不可能想到那一点。”

“他的确是那么认为的,而且他完全说对了。如果过去我从没有说出那句话,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对你说了。”他停顿了一下,可是她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反应。“我们打架的当儿,他撞着了一根围栏,便倒在人行道上——接着,我把他丢在那儿自管自走了。”

“后来呢?”

“打那以后他便杳无音讯。第二天下午,我离开伦敦去了巴斯顿;不过就在那时候也仍旧没有听到一点儿有关他下落的消息。我既不知道也没有去猜测他是怎么失踪的。问题是,当时别人都在搜寻他,我是不是非得挑这种时候去警察厅,跟他们说那天夜里我吃了他的苦头?我干吗要把他的出走和我受到他的粗暴对待联系起来呢?”

“可你为什么就不能把情况原原本本谈清楚呢?”

“他们完全可能会问起他跟我吵架的原因。难道我可以对他们说我不知道吗?难道我可以假装说不存在什么原因吗?事实上我是清楚的,确实事出有因嘛。原因是他认为自己被父亲剥夺了婚生子的身份,成了一个乞丐,所以如今我就有可能赢得你。”

“我决不会因为那个原因才拒绝他的。”弗洛伦丝说。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你的名字很可能被牵连进去吗?你难道不明白我也完全可能不得不提到你的名字,因为我仿佛觉得你可能爱着我。”接着他又停顿了一下,弗洛伦丝默默无言地坐着。然而,这时他头脑里忽而又出现了一个念头。他想到,假如这事要提出诉讼让他出庭,那他绝不会说出她的名字来。他知道为了他自己的缘故,他多么希望避免提起那天街上发生的事;而且,看来他是以担心她的名字会被牵连进去为借口,在试图避开这件事情。“可是,就算不是因为那一点,我也看不出干吗非得让自己被在街头受到袭击这种讨厌事儿搞得满城风雨呢?现在时机已失。当初他失踪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如此重大。现在太晚了。”

“我想你应该把这事儿和他父亲谈一下。”

“我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不过无论如何我已经来这儿把一切告诉你了。我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看来似乎没有理由怀疑那个人被谋害了。”

“哦,但愿没有,但愿没有发生那种情况。”

“他是让人给悄悄弄走的——弄到那帮债主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我本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在他父亲的默许下进行的。他兄弟是否参与这桩秘密勾当,我可说不上,不过我疑心有他的份。斯卡伯勒上尉已债台高筑,除非立刻交出全部产业,不然他怎么也别想还清他欠下的赌债,这一点看来是肯定无疑了。几个月前,他们都以为老乡绅死期不远了,所以他除了卖掉早晚得归蒙乔依所有的那份家产来还债之外,别无选择。可是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偏不罢休,他好比是从坟墓里跑了出来,剥夺了那个儿子的继承权(那个儿子自己也已落到将继承的产业付诸东流的地步)。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力保住特雷登的产业。”

“可这是欺骗。”弗洛伦丝说。

“不错,是欺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欺骗行为。这份遗产要么仍旧属于蒙乔依,要么被允许来给他作借款抵押,那就不可能成为他的财产了。”

“我不懂这里边的道理。我原来以为那份产业是作为限定继承而传给他的。当然,这对我说来无关紧要,我从来没有当它一回事。”

“但现在那些债权人说他们受骗了,还断定蒙乔依被藏了起来,以有助于斯卡伯勒老先生的骗局得逞。我只得说我认为情况是这样。可是就在他即将出走的当儿,他干吗要来攻击我,或者说得确切些,他干吗在攻击我以后马上出走,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跟他本人或他的财产毫无瓜葛,虽说我希望——希望自己能一直和你保持密切的关系。哦,弗洛伦丝,你一定了解我的心思。”

对哈里的这番话,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有好一会,她坐在那儿考虑,在蒙乔依·斯卡伯勒本人和他惹的麻烦问题上,自己说些什么好。

“你说的这些都要让我保密吗?”她最后问道。

“这你自己考虑吧。我没有强求你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你愿意告诉谁随你的便,我不会因之而产生责怪你的想法。当然,我为自己考虑,我不希望这事儿张扬出去。我已受到很大损害,我不想让自己给牵扯进这种事情中去再受一次损害。我怀疑奥古斯塔斯·斯卡伯勒实际知道的情况比他表面装出的了解要多。我不希望自己被他的狡诈伎俩给推入这一团糟的境地中去。要不要告诉你母亲,这得由你自己决定。”

“我对谁都不说,除非你要我这么做。”这当儿,门开了,蒙乔依太太皱着眉心走了进来。她到现在还抱有希望——蒙乔依说不定会回来,特雷登庄园的事儿也许会弄清楚。

“妈妈,安斯利先生在这儿。”

“我看见了,亲爱的。”

“我到这儿来跟您的女儿说,我是多么深深地爱着她呢。”哈里大胆地说。

“安斯利先生,在跟我女儿说话以前,你应该先来见我。”

“要是那样,我就见不着她了。”

“要是见不着,你也只能如此了。一位年轻先生背着一位年轻小姐唯一的长辈,来找她说话,这无论如何不太妥当吧。”

“我是说要见你,可我不知道你不在家呀。”

“那你就应该马上离开——立刻就离开。你知道咱们的蒙乔依表兄遇到了这么一件很不幸的事,家里人都为这痛心极了。蒙乔依·斯卡伯勒很早就和弗洛伦丝订了婚。”

“不,妈妈;没有,绝对没有那回事。”

“不管怎样,安斯利先生对此一清二楚。既然知道这种情况,那在目前情形下他就不该来嘛。我得请他马上就离开。”

于是,哈里拿起帽子走了;不过他觉得弗洛伦丝没有拒绝他的爱情,心里颇感安慰,因为要是她真的不爱他,她肯定会表示拒绝的。她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表示绝对赞成的话,可从她的神情来看,赞成的成分要远远大于拒绝的成分。


(1) 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第三幕第四场中哈姆莱特在谴责王后母亲时所说的话:瞧这一幅图画,再瞧这一幅;这是两个兄弟的肖像。你看这一个的相貌多么高雅优美:太阳神的鬈发,天神的前额,像战神一样威风凛凛的眼睛,……这是你从前的丈夫。现在你再看这一个:这是你现在的丈夫,像一株霉烂的禾穗,损害了他的健硕的兄弟。……(参见《莎士比亚全集·哈姆莱特》,朱生豪译,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