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皆心学:宋濂哲学与浙东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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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戴表元

戴表元(1244—1310),字师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今浙江奉化)人,号剡源先生、质野翁、充安老人等。他曾自序:“五岁知诗书,六岁知为诗,七岁知习古文,十五始学辞赋,十七试郡校,连优,补守六经谕。”南宋咸淳七年(1271)中进士,授迪功郎升学教授。元军下江南,戴表元避兵于四明山中,之后返回故里,读书之余,授徒卖文为生。元大德八年(1304),由执政推荐拜信州教授对于元朝廷任用戴表元的时间,袁桷《戴先生墓志铭》、《元史》均作“大德八年”,其时戴61岁。李军、辛梦霞校点《戴表元集》“前言”中认为戴被推荐的时间是大德六年(1302),当时戴59岁(《戴表元集》,“前言”,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本文以袁桷、《元史》为准。,秩满授婺州,以疾辞。至大三年(1310)卒,享年67岁。《元史》有传,有《剡源集》二十八卷存世。今人辑有《戴表元集》。

戴表元师从四明王应麟、天台戴岳祥,二人皆以文学名于世。他与当时著名诗人方回、赵孟頫、柳贯都是好朋友,这些人在诗歌的创作上都表著一时。戴氏去世之年,正是宋濂出生之时,于宋濂自然是前辈。宋濂的恩师黄溍,“于宋季辞章之士,乐道之而弗已者,唯剡源戴先生为然”《宋濂全集》卷二十二《剡源集序》,第一册,第447页。。因黄溍的称道不已,宋濂于是四处求购戴氏文集,未果。后宋濂总裁《元史》,遂派人下江南寻访,不久有司果然访得《剡源集》二十八卷献上。宋濂看罢,欣然为之作序。宋濂认为至宋代末期,重道轻文,乃至文风凋敝,那些单纯追求宏博、古奥的文章,简直不堪卒读。“及览先生之文,新而不刻,清而不露,如晴峦出云,姿态横逸而连翩弗断;如通川萦纡,十步九折,而无直泻怒奔之失。”《宋濂全集》卷二十二《剡源集序》,第一册,第448页。戴氏简直就是力挽文坛狂澜于将倒的“豪杰之士”。于是他命人将戴表元写入《元史》“儒林传”。《元史》评价曰:“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唯表元一人而已。”《元史》卷一九〇,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4册,第4336—4337页。可谓推崇至高。

宋濂所感慨的“辞章至于宋季,其敝甚矣”《宋濂全集》卷二十二《剡源集序》,第一册,第448页。,正是戴表元眼中的文坛。戴表元认为,文与道是不相妨碍的,“人之精气,蕴之为道德,发之为事业,而达之于言语词章,亦若是而已矣”。无论是道德还是辞章,都是人之精气的体现。自孔孟之后,便“言道者不必贵文,言文者不必兼道”,文道分离,如此持续了近两千年,期间涌现了很多“通儒硕人”,他们或者在传“道”上,或者在为“文”上,都做得非常出色,“窃独怪夫古之通儒硕人,凡以著述表见于世者,莫不皆有统绪,若曾、孟、周、邵、程、张之于道,屈、贾、司马、班、扬、韩、柳、欧阳、苏之于文”,但是之后文和道都陷入低谷,“迨新安子朱子出,学者始复不敢杂道于文”《戴表元集》卷十一《紫阳方使君文集序》,第146—147页。。朱熹之学以性理为主,但他也留下了3000多首诗,其诗多明理,算是将文与道结合得比较好的。戴表元并没有把辞章之没落归罪于朱子学,而认为罪魁祸首是科举考试。他于景定、咸淳年间客居杭州时,就发现能作诗的人极少。大家专心科举,无暇留意于诗文。而他当时正在学诗,“每每为人所厌薄”。当时人对作诗的普遍看法是:“以为兹技乃天之所以畀于穷退之人,使其吟谣山林,以泄其无聊,非涉世者之所得兼。”《戴表元集》卷八《仇近仁诗序》,第106页。戴表元当时就觉得这种观点很狭隘。后来他入太学,又发现“诸贤高谈性命,其次不过驰骛于竿椟俳谐、场屋破碎之文,以随时悦俗,无有肯以诗为事者”。那些山林退士、江湖羁客倒是不关心科举,但他们于诗“仅或能攻”而已;而那些踏入仕途已不用再参加科举者,于诗却“往往以余力及之”以上引文见《戴表元集》卷八《方使君诗序》,第107页。。所以这些人对于诗学的推动无济于事。入元后,科举废除,这时戴表元结识了很多会作诗的人,因为“科举学废,人人得纵意无所累”《戴表元集》卷八《陈无逸诗序》,第111页。

他总结南宋一朝的文风:“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学兴而文艺绝。永嘉之学,志非不勤也,挈之而不至,其失也萎。江西诸贤,力肆于辞,断章近语,杂然陈列,体益新而变日多,故言浩漫者荡而倨,极援证者广而颣。俳谐之词获绝于近世,而一切直致,弃坏绳墨,棼烂不可举。文不在兹,其何以垂后?”袁桷著,杨亮校注《袁桷集校注》卷二十八《戴先生墓志铭》,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四册,第1349—1350页。当然,此处的“理学”并非指程朱道学,而是科举考试所要求的程式学问。与唐代以诗为考试科目不同,宋代科举考的是明经、辞赋,所以大家不愿在作诗上花太多精力。“人不攻诗,不害为通儒”,相反,“间有一二以诗进,谓之杂流,人不齿录”《戴表元集》卷九《陈晦父诗序》,第116—117页。。如此,诗学受冷落便成为必然。戴表元为什么这么重视作诗?在他看来,“诗者,文之事”《戴表元集》卷八《张仲实文编序》,第109页。,作诗本属于作文,他奇怪的是有些人一定要把诗和文区分开,为文者耻于作诗,作诗者常常谦虚地不敢言文。所以他有时很绝望:“若如今人,直谓之无诗无乐可也。”《戴表元集》卷七《程宗旦古诗编序》,第97页。

在戴表元心目中,理想的状态是文道合一。生当宋元鼎革之际,他目睹了战争给社会带来的动荡和苦难,所以他写了大量反映社会现实的诗歌。这些诗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论,都是上乘佳作。清代卢文弨评价其诗:“和易而不流,严谨而不局,质直而不俚,华腴而不淫。”这自然是对其诗形式上的概括,从内容上看,其反映社会现实、人间苦难,表达故国哀思、沉痛情感,当然是人道的体现。

戴表元有感于当时诗歌创作的没落,所以认为文和道可以分离。即诗歌不必非要“载道”“明理”,它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这一文道观在当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宋濂爱其文,但对这一观点却并不认同,认为文道从来都是合一的。作为前辈,戴表元的观念启发了宋濂对这一问题的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