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演讲选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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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国会演说词

今日之会,惟诸君子过听,或以演说之事相督责。启超学识陋浅,言语朴讷,且久病初起,体气未复,无以应明命,又不敢阙焉以破会中之例,谨略述开会宗旨,以笔代舌,惟垂览焉。

呜呼!今日中国之士大夫,其心力,其议论,与三岁以前则大异。启超甲午、乙未游京师,时东警初起,和议继就,窃不自揣,日攘臂奋舌,与士大夫痛陈中国危亡、朝不及夕之故,则信者十一,疑者十九。退而衋然忧,睊然思,谓安得吾国中人人知危知亡,其必有振而救之者。乃及今岁,胶、旅、大、威相断割弃,受胁失权之事,一月二十见。启超复游京师,与士大夫接,则忧瓜分、惧为奴之言,洋溢乎吾耳也。及求其所振而救之之道,则曰天心而已,国运而已;谈及时局,则曰一无可言;语以办事,则曰缓不济急。千臆一念,千喙一声,举国戢戢,坐待苙割。嗟乎!昔曾惠敏作《中国先睡后醒论》,英人乌理西谓中国如佛兰金仙之怪物,纵之卧则安寝无为,警之觉则奋牙张爪,盖皆于吾中国有余望也。今之忧瓜分惧危亡者遍天下,殆几于醒矣,而其论议若彼,其心力若此。故启超窃谓,吾中国之亡,不亡于贫,不亡于弱,不亡于外患,不亡于内讧,而实亡于此辈士大夫之议论之心力也。

今有病者于此,家人亲戚,咸谓其病不可治也,相与委而去之,始焉虽无甚病,不浃旬必死矣。今中国病外感耳,病噎嗝耳,苟有良药,一举可疗,而举国上下,漫然以不可治之一语,养其病而待其死亡。昔焉不知其病,犹可言也;今焉知其病而相率待死亡,是致死之由不在病而在此辈之手,昭昭然也。且靡论病之必可治也,即治之罔效,及其死也,犹有衣衾棺椁之事焉,犹有托孤寄命之事焉,欲委而去之,盖有所不能矣。一人之身且有然,而况国之存亡,其所关系所牵率,有百倍于此者乎!故即瓜分之事已见,为奴之局已成,后此者犹当有事焉矣。执豕于牢,尚狂踯而怒嗥;今数万里之沃壤,固犹未割也;数万万之贵种,固犹未絷也,而已俯首帖耳,忍气吞身,死心塌地,束手待亡,斯真孟子所谓“是自求祸也”。

《论语》之记孔子也,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夫天下事可为不可为,亦岂有定哉!人人知其不可而不为,斯真不可为矣!人人知其不可而为之,斯可为矣!使吾四万万人者,咸知吾国处必亡之势,而必欲厝之于不亡之域,各尽其聪明才力之所能及者,以行其分内所得行之事,人人如是,而国之亡犹不能救者,吾未之闻也。何谓分内所得行之事?今语人以变法,以办事,其在上者,必曰下无人才,无所可用也;其在下者,必曰上不变法,无一可言也。以故,疆臣则归罪政府,政府亦归罪疆臣;州县则归罪督抚,督抚亦归罪州县;士民则归罪有司,有司亦归罪士民。要而论之,相率以不发一论,不办一事而已。其太息痛恨涕哭唾骂之言,正以便其推诿卸责一齐放倒之计,而实非有一毫真心,以忧国忧天下者也。如真忧之,则必无以办事望人焉,以望诸己而已;必无以办事责人焉,以责诸己而已。各有不可诿之责分,各有可得为之权限。愿我士我大夫,皆移其责望人之心,以自望自责,则天下事之可为者,未有量也。

子曰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又曰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又曰 :“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盖天下无论何种人,皆可教皆可用,惟此死心塌地,一齐放倒,知其不可而不为者,虽圣贤末由而化之。且此辈者,岂惟自行放倒而已,其见有他人之实心忧天下者,则相与目笑之,鼻訾之,或摭拾言语举动之小小过节,微词以诋诽之,阻挠之,以佐其饱食群居、好行小慧之谈资以为快。嗟乎,痛哉!吾壹不知我中国人若此辈者何其多也!孔子一则曰“难 ”,再则曰“难”,再则曰“末如之何 ”。诚哉,其“末如之何 ”矣!

昔有英人某,游高丽归而著书,曰:“高丽其亡矣!入其国,见其人,终日无所事,但携荈一榼,三五为群,以清谈于阴树之下,永日永夜,人人如是,日日如是,国其能国乎?”呜呼!启超观于我京师之士大夫,而窃有感于斯言也。籍于朝者以千计,自一二要津显宦,疲精力于苞苴钻竞,日不暇给外,自余则皆饱食以待升转,终日无所事,既不读书,又不办事,堂堂岁月,无法消遣,乃相率自沈于看花、饮酒、诗钟、射覆、弹棋、六博、征歌、选舞,以为度日之计。若今之公车,自闱后榜前二十日间,集辇毂下者八千人,其无可逍遣之情态,视朝士又有甚焉。而此人者,则皆能为忧瓜分惧为奴之言者也。徐而叩其说,则曰 :“今日事无可为,正我辈醇酒妇人之时也。”呜呼!“行有死人,尚或之;君子秉心,惟其忍之。”我士我大夫,岂必其有乐于此?无亦以保国之大事,非一手之为烈,救亡之条理,非举念之可得;或思救之而不得其下手之法,或独为之而苦无相助之人,日消月磨,而因自放云尔!夫同一法也,合群策以讨论之,斯易定矣;同一学也,合群智以讲求之,斯易成矣;同一事也,合群力以分任之,斯易治矣。然则,我士我大夫之所以自放于无用之地,以求为消遣岁月之谋,甘为游民,甘蹈高丽之覆辙而不悟者,殆皆以无学会之故。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锲而不舍,金石镂之。群之习之,摩之厉之,荡之决之,策之鞭之。意者佛兰金仙,其犹有将醒之时;而曾惠敏、乌西里之言,不终不验耶!则启超馨香而祝之,跪膜而礼之。

1898年 6月 9日《知新报》第 5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