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观战
忽必烈登上了香炉山[1]。
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忽必烈目力极佳。草原上视野开阔,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可以看出很远。这既锻炼了他的目力,也使他养成了登高远望的爱好,而每遇征战,只要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制高点,他必于战前登临亲自观察敌情和地形。久而久之,他甚至形成一种心理:凡是这个地方“长”得好,能让他看得远,看到所有要紧的去处,又能把最要紧之处看得清晰真切,这一仗十有八九能取胜。所以,他刚登上香炉山的最高处,就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哈!”等到跟随他上山的人都在这一小块并不平坦的山顶,各自选了适合自己身份的地方站好,他又转过脸来对站在他侧后的阿里海牙说:“这个地方真好!”然后问:“你是怎么找到的?”
阿里海牙谦恭地答道:“是张柔将军推荐的。”
忽必烈就抬眼在他的将军们中间寻找。张柔虽然站得较远,倒也听见了,便赶紧越过几位蒙古将领走了过来:“禀王爷,末将昨天来过这里,觉得甚好,所以才冒昧向怯薛长推荐。”
忽必烈点点头说:“好!”又朝张柔招招手,“你站得离本王近一点。这一仗主要是你来打嘛!”
跟随忽必烈登上香炉山顶的只有十几个人。阿里海牙事先禀告过,那地方小,人多了站不开。这十几个人里,只有廉希宪不是带兵的将领。阿里海牙曾经请示要不要带上刘秉忠,忽必烈想了想说:“子聪还得谋划一些更重要的事,就不去吧。”当然,阿里海牙心里明白,王爷很看不上宋人那种以文官领军事的做法,凡涉及作战之事,多不让谋士们参与,带上廉希宪,也是平时多让其跟随在身边的意思。而在几位带兵的主要将领中,张柔是唯一的汉人将领。当忽必烈说出这一仗主要是张柔来打时,阿里海牙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一个疏忽。是啊,他本应想到,眼前这一仗,王爷会尽量不动用蒙古将领和蒙古军队。作为一个畏兀儿人,他倒没有特别轻视汉人的想法。虽然蒙古人的传统看法,是把人分为四等——第一等自然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然后是汉人、南人,王爷也不反对这种看法,但在具体的用人上,却是唯才是举,让每个臣僚都能发挥他最大的作用。王爷让汉人的将领和军队来打这一仗,是因为汉人更适于中原的战法;至于那些蒙古将领和蒙古军队,则另有用处。昼夜不离王爷左右,阿里海牙当然明白,在王爷的心目中,与他的弟弟阿里不哥早晚必有一战。这种草原上的冲杀,就用不上汉人的将领和军队了。
在张柔的指点介绍下,忽必烈已经开始观察山下的敌情和地形。昨晚他看过作战地图,知道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约略是在鄂州的正东。但在从鄂州到香炉山之间,长江却拱起了一个弓背,先是向正北偏东拐上去,然后是一个很急的陡弯,又向正南偏东拐下来。如果从这里渡江,渡江之后大军向西横扫,不足百里之遥,便可直抵鄂州城下。
“王爷请看,”张柔指着山下一个烟波浩渺的去处说,“那儿就是武湖!”
忽必烈展眼望去,但见这武湖几乎与长江连成一体,水面甚是开阔,它的北岸,也就是离香炉山很近的地方,排列着宋军的战船,大大小小,参差错落,阵形极是严整。
“那边就是阳逻堡,”张柔又指着水军后面那隐隐可见的城堡说,“宋军守将吕文信,就是年初从播州驰援重庆的宋将吕文德的弟弟。”
“听说他们吕家兄弟多人都是宋军将领?”
“据末将所知,他们一共兄弟六人,只知吕文德是老大,却未闻这吕文信排行老几。或者这个吕文信在宋军将领中不甚有名吧。吕家还有一个吕文焕,虽尚年轻,却较有名气,所以末将听说他排行老四。”
忽必烈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此时他还想不到,正是这个吕文焕,未来将成为他最难对付的主要对手,最后又投入他的麾下。
“那边,”张柔指着远处一个已经看不见的地方说,“与阳逻堡隔江相对的,就是南岸的浒黄州。”停了一下接着说,“大军如果要从这里渡江,必须先占领阳逻堡,然后乘胜进击浒黄州。宋军的兵力主要在阳逻堡,吕文信也在阳逻堡,只要能快速攻下阳逻堡,并且立即过江进击浒黄州,不给敌人更多的准备时间,以末将估计,即使不能马上攻下浒黄州,至少也能把那里的敌人压制住,这时大军即可开始渡江。只要能有几千人过了江,浒黄州就不在话下了。”
“嗯,好!”忽必烈点点头赞许说,“就依你所言。那么最要紧的就是要快速攻下阳逻堡了。既然你说宋军的主要兵力在阳逻堡,又有吕文信坐镇,再加上水军陆军两相呼应,你能快速将其攻破吗?”
“末将已有了一个谋划,只是……末将想等王爷回到大帐后再详细禀报。”
忽必烈抬头看了张柔一眼,又看了看周围那几位蒙古将领,说声“也好”,便抬手指着山下问:“你看见那两艘大船了吗?”
张柔顺着忽必烈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有两艘大船停在岸边,却又与水军阵列隔开了一段距离。
忽必烈问:“这两艘大船,是不是很像两只离群的大雁?”
“王爷好目力!以末将想,这两艘大船恐是卸了载的辎重船,所以不在宋军战船的阵列之内。”
“你能不能派个三二百人来一次突击,把这两艘船夺下?”
张柔一怔,但马上领悟:“王爷奇思妙想!末将这就去!”
“好,你去吧!本王就在这里看你夺船。”
张柔去后,忽必烈让阿里海牙给自己安排个座儿。阿里海牙办这类事不在话下,转眼之间,就在离那两艘大船更近些的南山坡上,选了一小块平坦的空地,支一把宽大的太师椅和一张精巧的几案。稍后,忽必烈正觉得口渴时,便有一小壶茶放在了几案上。
这时,原来跟随他登上山顶的蒙古将领们均已“自便”,连随侍左右的阿里海牙和廉希宪也侍立在五步开外。这两个人都清楚,王爷说是要看张柔夺船,其实即使张柔的动作极快,那也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现在王爷必定是有大事要思虑谋划。
而忽必烈的思虑,正是从这一壶带有烟熏味的茶开始的。当他听从廉希宪的建议,做出立即北归的决定之后,又突然意识到其中有某种疏忽、不妥甚至错误,但是又想不清这疏忽或不妥或错误究竟在哪里。是刘秉忠为他解开了这个谜团。在所有的谋士,包括所有的汉人谋士之中,唯有刘秉忠能把极大的事思谋到如此的细微之处,而且能把所有方方面面的事串在一起,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链,然后再一环一环地去推测它所有可能的发展与结果。忽必烈原来很赞赏廉希宪的话:“天命不可辞,人情不可违,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机一失,万巧莫追!”看这种大事,就要有这种大眼光,而且廉希宪看得精辟,看得透彻。只有在听了刘秉忠的一席话之后,他才悟到这是以大说大,其中只有大,没有小。道理都对,却有大而化之之嫌。刘秉忠则不然。更有意思的是,刘秉忠不是在否定廉希宪,恰恰是在肯定廉希宪这个话的基础上展开他的推衍的。刘秉忠抓住了这个话当中最核心的一环:“事机”。什么是“事”?什么是“机”?什么叫“失”?刘秉忠说:“王爷的‘事’,就是不辞天命,不违人情。成‘事’之‘机’,则在于‘先发’。无论早晚,只要占得一个‘先’字,即不为‘失’。不知王爷怎样预计,以属下推算,阿里不哥要在喀拉和林召开忽里勒台,最早也得明年六月。这有两个缘故。其一,按先大汗蒙哥的旨意,他一直留守喀拉和林,漠北诸事,都是他在料理,政令自他而出,诸王贵戚一向遵从,他自是以为大汗位的继承,非他莫属,所以必定会力求将此事办得合乎规制。按先大汗成吉思汗定下的规制,忽里勒台即诸王大会,必须该到的诸王全部到齐,方可议事。据属下所知,当年窝阔台大汗殡天之后,皇后乃马真欲召开忽里勒台拥立贵由,正率大军西征的宗王拔都素与贵由不睦,以患病为名拒不到会,使忽里勒台无法召开,最终竟导致国内五年无君。现在阿里不哥要想把该到会的诸王全请到,也不是那么容易。即如远在波斯的旭烈兀王爷,若立即动身,势必中途在草原上过冬,人员马匹都要受苦。若等到来年春暖马力恢复后再动身,最快也得四五个月方能走到喀拉和林。其二,还有一个缘故,是阿里不哥需要时间去游说诸王。他虽然自以为能得到多数诸王贵戚的拥戴,却也担心会有人反对。他平日多有放纵任性之举,少不得会与一些人结怨。再如像旭烈兀,平日与王爷过从甚密,是众人皆知的事,万一在诸王大会上坚持己见,不肯拥立阿里不哥,形成争执不下的局面,只能无果而散。阿里不哥那边是这样,王爷这边又何尝不是如此。王爷虽可以不拘泥于现有规制,但以属下揣度,王爷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徒有其名的汗位,所以也需要时间,来争取更多的,起码是现在漠南诸王贵戚的拥戴,这也需要选派多路使者去各处游说。以属下推算,王爷要做好这件事,形成一个拥立的局面,亦很难早于明年三月。而果能如此,即已不失先机了。那么,在这半年的时间里,王爷做哪些事最能得人心?属下以为,王爷心里是明白的。在应对穆哥的使者时,王爷脱口而出的‘岂可无功遽还’,即是明证!”
在这个问题上,刘秉忠的话到此为止。再往下说就有冒犯之嫌了。而对于忽必烈,话到这里也就够了。忽必烈自己能把刘秉忠没有说出来的话补上。而且,他顺着这个话,顺着这个思路,自己又往前推衍了一番。他设想,当他的使者站在那些要游说的诸王贵戚面前时,拿什么去说服人家拥立他忽必烈成为新的大汗?显然,最有说服力的,就是他忽必烈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如果听说他忽必烈刚得知蒙哥的凶问,便已匆匆北返,人家会怎样看他忽必烈?那不过是个胸无大志、才具有限、一心只盯着汗位的凡庸之辈!反过来,如果听说他忽必烈秉承蒙哥大汗未竟的遗愿,正在与宋军苦战,甚至已经攻克鄂州,正沿江而下逼近临安,谁敢不承认这才无愧是成吉思汗的嫡孙,是阿里不哥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草原雄鹰!刘秉忠说得对,他当时脱口而出的“岂可无功遽还”,正是汗位继承者所应表现出的胸襟气度。让他站在旁观的位置上,他也不会高看那种“无功遽还”者。
刘秉忠接着还对攻鄂之战做了推衍。他说到几种可能,但总的来说并不乐观。忽必烈明白,刘秉忠的意思是这一仗不好打也要打。但忽必烈更注意刘秉忠那个没有直说出来的弦外之音:这一仗之所以胜算较少,最重要的一环是蒙军缺少真正的领军统帅。这一点又恰与忽必烈心中的疑虑暗合!要征服大宋,不仅要占领他的土地,还要取代赵家朝廷统治那里的人民,这就不是仅仅擅于攻城略地便能胜任的。他手下的蒙古将领,至少是眼前这些蒙古将领,勇猛有余,却都太过嗜杀嗜掠。此事还不能强求于一时。忽必烈也曾想到,此番中原作战,骑兵的优势很难完全施展,攻城拔寨,主要还得用汉人的军队,因而也得靠汉人将领。在汉人将领中,张柔是当然的首选,但并不能让他十分放心。自去年十一月从开平出发,忽必烈率领着十万大军一路走走停停,其中的缘故曲曲折折非止一端,而相当重要的一条,就是想等史天泽回来。蒙哥进驻六盘山时,就点名把史天泽召去。蒙哥虽然知道像史天泽这样的汉人将领有用,无奈他自己却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再加上他手下多是一帮蒙古将领,很难有史天泽说话的机会,而史天泽身临其境,唯求自保,哪里再敢多嘴?便是想要回去的话,亦不敢贸然说出。忽必烈并不清楚史天泽的处境,只是苦于等不到他的回归,无奈之下,只好把统领汉人军队的重任,交给张柔了。不想在连克大胜关、虎头关一役中,张柔打得干净利落,让人刮目相看,再听他刚才那番关于攻打阳逻堡、浒黄州和大军渡江的设想,让忽必烈真是心中一喜。看来这个以勇猛著称的汉人将领大有长进!忽必烈喜欢那些爱学习的、时有长进的属下。况且张柔已经六十九岁了,就更显得难能可贵。这也是他决意留下来,要看张柔夺船的起因。
不过,他实际上根本没有,或者说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夺船的过程,只是远远地感受了一下那行动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集中在那两艘大船的西北方向,因为那是预计张柔发起攻击的方向。事后,阿里海牙和廉希宪都承认他们也是如此。他们都没想到,竟是在大船的东北方向,也就是阳逻堡那个方向,突然杀出一彪人马。这个突击队并没有忽必烈所说的“三二百人”,最多不过百十来人,而其中居然是以三十余骑的骑兵为前队。虽然不是水上作战,毕竟战场就在水边,目标又是夺船,竟以骑兵先行突击,确实出人意料。事实上,忽必烈最先看到的也是这队骑兵,而且立刻产生了一个不好的印象。这些战马的速度要不得!不要说跟蒙古骑兵没法比,就是作为蒙军中的汉人骑兵,这样的马速也是丢人的!忽必烈甚至开始有点恼怒了。他记得,朝觐蒙哥、商定伐宋计划回来不久,他就下令给汉人的军队配备一部分蒙古战马,并派蒙古骑兵去训练他们的骑兵。他认为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举措,难道竟是这样的结果?果然,这些骑兵惊动了大船上的宋军,立即便有四五十宋军士兵纷纷从船上跳下,挥舞着刀枪向骑兵迎去,欲行阻击。见此情形,忽必烈不由得转脸去看不远处的阿里海牙,那阿里海牙也就趋前两步,摇摇头说:“若是蒙古骑兵的马速,宋军根本来不及反应,马队早到了船前!”
忽必烈点点头表示认同,但突然把平竖起的手掌向外一推,做了个“且慢”的手势。他看出门道来了!当这四五十名宋军,在河滩上笨拙地向前奔跑之际,蒙军的马队也突然加快了马速,结果那景观,就像一股狂风扫向了落叶。这样的骑兵与步兵相遇,步兵无异于等着挨砍的西瓜。马队以旋风般的速度一扫而过,风过之后,河滩上只有宋军仍留在原处,只是仍然站着的已不足原来的三成,纷纷向大船逃去,并且还真的在马队折返之前逃上了大船。而实际上,马队也并没有以通常骑兵作战所要求的那种速度折返,很明显,张柔给他们的任务,仅仅就是这一波冲击,因为这时原来跟在马队后面的蒙军步兵已经赶到。他们几乎就跟在逃跑的宋军后面爬上了大船。接下来的短兵相接发生在船上,香炉山上的忽必烈看不见,但他仍不难想象——和发生在河滩上的一样,那不是对抗,只是砍杀,因为不一会儿,那两艘大船已开始移动。这时的马队,已经面朝阳逻堡方向列成一个断后的阵形。直到大船驶出约有一里之遥,阳逻堡方向毫无动静,骑手们才拨转马头,以纵队的队列和不紧不缓的马速,去追那两艘大船。
唉,张柔啊张柔!汉人啊汉人!忽必烈心中发出一声感叹。现在他看得很明白了。如果马队一开始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击,并且在宋军做出反应之前就冲到了大船前,那意味着根本不会有“西瓜”给他们砍。宋军还都在船上,莫非要他们下马,然后再爬到船上去夺船?那他们还是骑兵吗?而且,他们前进过快,势必与后面的步兵拉开过大的距离,根本不能形成一个进攻的整体。所以,这场夺船之战的关键,全在马队速度的恰到好处。难为张柔想得出,或许也只有汉人想得出这样使用骑兵。在蒙古骑兵的头脑里,马速总是越快越好。
于是忽必烈朝阿里海牙招招手,没等他走到近前,便断然说:“传令下去,明天大军由此渡江!”
当然,回到大帐以后,他还要立即召见张柔,听他禀报攻打阳逻堡和浒黄州的具体计划。不过他现在就已深信,那计划错不了!
蒙军夺了宋军的两艘空船,船再大,也不过是两艘船,在整个鄂州战役中,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连“花絮”都算不上。大概连忽必烈都不会想到,在后来的历史记载中,不仅略去了很多不大不小的事,甚至略去了很多很大的事,却唯独留下了“当即遣军夺大舟二艘”的记载。
两艘大船被蒙军夺走的军情,报到宋军守将吕文信那里,很让吕文信恼怒。他当即下令严查对此负有责任的一干军校,一旦查实,严惩不贷!两艘空船虽然不值什么,但就是让人家大白天地从眼皮子底下抢走,且半天没有任何反应,等到派人去追,那两艘船已经驶出十多里,又因怕中了埋伏,没追出五里便收兵返回。吕家丢不起这个脸!待怒气消去大半之后,他开始琢磨这件事。蒙军号称十万,大兵压境,没听说有什么像样的军情,却冒险来抢这么两艘船,意欲何为?吕文信确非等闲之辈,没有把它看成是某些低级军官的小动作,而是把它视为某个大动作的一部分——蒙军要渡江!于是他下达了更严厉的军令:敌人要渡江,正在准备舟楫,甚至不惜冒险到我水军阵前强行夺船,各处务必保持警觉,严加防范!因为是严令,所以连夜传往所有防区驻地、水步两军。吕文信没想到的是,这道措辞严厉的军令,却让接到它的下级从中读出了一种言外之意:蒙军一时半会儿还渡不了江——他们正在“准备舟楫”,他们缺船!
这正是张柔所说“王爷奇思妙想”的缘故!
蒙军不缺船!
蒙军的船,不是他们从开平千里迢迢带来的,而是当地,具体说就是江西一带的汉人渔民主动提供的。
不仅献出了足够的舟楫,许多汉人渔民还主动留下,或充当船工,或担任向导。
当时,宋朝派到这里的最有权势的官员,是沿江制置副使袁玠。这位对大宋忠心耿耿的宋将,为了准备抗击蒙军,在他所辖的地区,设立了各种一般人想不出的名目,以“供应军需”的名义聚敛财物粮草,以“修筑工事”的名义强征官差徭役,凡有逃避、拖欠、抗拒者,动辄以“对抗朝廷”“通蒙资敌”问罪。渔民不堪其虐,怨声四起,多有离家出走或沦为盗匪者,而袁玠将此类情形一概按下不报,只向朝中夸耀他到任后储备了多少军械粮草,修筑了多少城墙堡垒。不料这次蒙古人真的来了,渔民们也真的来了个“通蒙资敌”。袁玠听到风声,派了一小队士兵前去弹压阻拦,反被渔民们打得抱头鼠窜,带队的小头目也落水溺死。袁玠一如既往,一面下令严惩暴徒,一面申报朝廷,已将两名通蒙资敌的歹徒就地问斩,并对那个在平息事态中奋不顾身英勇殉职的小头目予以厚葬,从优抚恤,旌表有加。同时还传下密令,封锁消息,如有泄露者,一律以扰乱军心民心论处。这样一来,阳逻堡的守军,虽是离得不远,却被瞒得一无所知。
他们知道蒙军不缺船,是在九月初四,但为时已晚。
九月初四,天刚蒙蒙亮,忽必烈就来到他的船上。昨天午后他来看过这艘船,很满意。这是一艘大船,长约二十丈,前部有桥楼,但外表有点旧,难得阿里海牙没有特意修整、装饰它,所以当它行驶在船队当中时,也不会太招人注意。忽必烈将乘坐这艘船渡江,一旦船到江心,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宋军注意到这艘船,派出精锐船队实施突击,那谁也不敢保证蒙古水军一定对付得了。蒙古将领们都承认,和南宋水军相比,蒙古水军的作战能力差着一大截。
在阿里海牙的护卫和这艘船的水军统领的搀扶下,忽必烈登上了船舷。一进船舱,他就脱下已经被雨淋湿的帽子和大氅。幸好里面的衣服还是干的。早年在漠北草原上,被雨淋得湿透是家常便饭,但自从来到漠南不久,他就不习惯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了。
雨是从半夜时分开始下的,不大,也不是一直在下,却又是淅淅沥沥,时断时续。还有风,风还不小,有时甚至能把已经淋湿了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从大营出发前,包括阿里海牙在内的一些将领和谋士,即多有进言劝阻者,认为这样的天气不宜渡江,不宜作战。他总是听了以后点点头,却不开口。当他明示阿里海牙“按原计划登船”时,多数人都以为他决心已定,只有阿里海牙清楚,王爷说的是按原计划登船,而不是按原计划渡江。王爷到了船上,如果眼见江面上的风雨太急,再改主意不迟。
果然,忽必烈一走进为他准备的舱室,就直奔朝着江面的一侧,隔着舷窗朝外凝视良久。天色似乎比刚才更黑了,但仍能看到江面上那一片风雨如晦的景象。忽必烈的眉头也渐渐收得越来越紧。阿里海牙知道,王爷多半要改主意了,而就在这时,外面传话,说张柔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没等阿里海牙转述,忽必烈已经发下话来。
是啊,现在的关键是张柔!
“你——”忽必烈紧盯着张柔问,“是什么人说动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这话问得有点突兀,但论理又不应在张柔的意料之外。这时候他应该在自己军中,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过他也只是稍稍错愕了一下,便从容答道:“是末将自己要来的。末将有句话理应禀告王爷。”
“是吗?你该不是也来劝我暂缓渡江吧?”
“王爷何时渡江,不是末将妄议之事。末将心中所想,只是昨日王爷交给末将的重任。”
“嗯,你说!”
“末将想请王爷知道,今日之风,乃天助末将取胜!”
“哦?”忽必烈不由得转脸看了看舷窗外面,突然两手一拍,“啊,我知道了!”
“依末将想,只要末将不辱王爷之命,今日之内拿下阳逻堡、浒黄州,便是王爷和大军延至明日渡江,似亦无妨。”
现在忽必烈明白自己举棋不定的缘故了。昨天听完张柔禀报的作战计划,忽必烈曾击节赞叹。这个计划可谓奇想迭出,整体上却严谨周密,环环相扣。看来张柔这块姜真是越老越辣了。听张柔说到诸事已照此准备停当,只等王爷令下,明早便可出击时,忽必烈当即拍案而起:“好!就请张将军依计行事,明早出击!”
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把天气的变化考虑在内。让忽必烈尤其担心的是风向。忽必烈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刮的是西南风。大军渡江时,船行正遇侧顶风。当然,如果张柔确能按他所说,将阳逻堡、浒黄州的宋军全部压制住,顶风行船不过多用一点时间;可是战场上风云莫测,万一情况有变,宋军派出一支水军,借顺风顺水之势,向正在半渡之中的蒙军船队发起突击,那就很难招架了。众将领、谋士力劝,多数也是以指出这层危险为理由。然而忽必烈又实在舍不得放弃张柔那个计划。那个计划太诱人了!而一旦延缓,便等于放弃。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三支突击队都已进入出发地,一旦撤出,不免留下诸多痕迹,难保不被宋军察觉。一旦宋军有所准备,再要实施这个建立在“出其不意”基础上的计划,反而变成一次以羊扑虎的愚蠢行动。
“王爷!”见忽必烈沉吟不语,张柔有些焦急地向前跨了半步,拱手禀道,“是末将疏忽,昨日禀报时,没有把张荣实所部的突击方向说清楚……”
“不,”忽必烈抬抬手,打断了张柔的话,“你说清楚了,是本王一时没有想到。”
是啊,张荣实所部不过三百余人,在数万大军渡江作战中,这点人太不起眼了。当数万大军都将面临侧顶风时,唯独那三百余人是顺风出击,而他们的出击,却是为整个战场奠定胜局的关键一击!
“你来得很好,”忽必烈接着说,“但是本王要你立刻回去,按原计划出击,而且必须取胜!”
“是!末将这就回去!”
“稍等!”忽必烈离席而起,走到张柔身边,抚着他的背说,“我要你知道,既然你的出击计划不变,大军渡江的计划也不变。如此,我全军安危,实系于将军一身。”
“是,末将知道干系。”
“传我的话给张荣实,还有解诚、朱国宝、董文炳等人,只要将士用命,奋勇向前,此战必胜!到时本王加倍有赏。好,去吧!”
张柔疾步离去。忽必烈走到朝江岸一侧的舷窗前,看着张柔连跑带跳地下了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心里又是一动——这位已届六十九岁的老将,竟是未带随从护卫,单人单骑而来!难怪人们都称他是“河朔豪士”!
然后他叫来阿里海牙:“本王今日起得太早,现在想睡个回笼觉!”
就在忽必烈酣然入睡之际,张柔的三支突击队先后出发了。
朱国宝率领的水军,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突击队。一百多艘船,将近四千人,面临的也将是一场正规的水上作战。而另外的两支,就全然是突击队甚至敢死队的性质了。勇将董文炳率领着一支不足百人的小船队,如一支利箭直向南岸的浒黄州射去。大江横阔,风雨交加,更兼逆风,战场尚远,士兵们眼下只是奋力划船。而张荣实所率领的突击队,却是很快就投入了短兵相接的战斗。在蒙军中,张荣实以“习水战”闻名;头天夜里,他已率领这支全由轻舟组成的水军,悄悄进入阳逻堡西南约十里之遥的一片沙洲。应该说,张柔的出击令传到时,已经略有耽搁,如果天气晴好,他们冲到南宋水军的阵列前面时,可能提前已被发现。真是老天帮忙,因为阴晦,天色一直昏暗,下雨又使宋军看不远,再加上因为顺风加快了船速,直到他们擂响战鼓,点亮火把,呐喊着冲进宋船的阵列时,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宋军立刻乱作一团。蒙军开始将火把向宋军船上投掷,虽是天雨船湿,却也有些火把投进了宋军船舱内,渐渐便有一些船只起火燃烧,这就更加加重了宋军的恐慌,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逃跑的逃跑,跳水的跳水。只是蒙军毕竟人少船少,而宋军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军,那些没有直接受到冲击的船只,虽然一时不明情况,也没有上级的命令,但听到蒙军的鼓声和呐喊声,又见四处火起,纷纷各自做主,解缆起锚,朝比较开阔的水面驶去。尽管没有统一的指挥,各船又都有点慌不择路,难说有什么队列阵形,但靠着平日的经验,乱了一阵之后,便渐渐有了秩序,而当它们在江面上分头聚拢、集结之后,却看见了由朱国宝率领的那支不大不小的船队。其中有那忠勇过人的,或许以为那蒙军就是朝这边来的,便加速迎了上去,附近的船则有意无意地跟了上去。其他船见状,或以为有了上面命令,或仅仅是随大溜,亦纷纷跟上,并且行驶当中,大略形成了一个迎战的队形。
朱国宝的船队做出了反应。前船慢了下来,后船分别向两翼展开——纵阵变成了横阵。
宋军的船队也慢了下来。前面带头的减速了,后面跟上来的也随之减速。这支没有了统一指挥的船队,就这样形成了临时的指挥系统:大家都依最先带头迎上去的那艘船的动作行事。而这艘船慢下来,是因为它的统领一时看不懂对方为什么突然变阵。这位统领原以为这队蒙军是来进攻阳逻堡的,而果如此,它就应该继续保持纵阵;现在它突然变为横阵,倒像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取守势以应变。不过这位忠勇过人之士立刻意识到,既然双方已经劈面相遇,断无再各自回头之理,而自己这边又占着顺风顺水的便宜,何不乘机立上一功?加速!
这艘船一加速,其余宋军船只也随着加速,并且形成一个大略可以辨识的楔形队形,朝朱国宝的船队冲去。
当这两支规模大略相当的船队绞杀在一起时,董文炳的部下仍在一心一意地奋力划船,而张荣实的部下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他们没有去追赶那些陆续离开这里驶向中流的宋船,而是只在被他们冲乱了的几个局部扩大战果。据事后的战报,他们共夺得宋船二十艘,俘宋军二百人,杀死、烧死、溺死宋军“无数”。张荣实还在无意中立了一大功,只是当时他自己都不清楚,要到稍后才被张弘略弄明白。
张弘略是张柔的第八个儿子,奉命在张荣实得手后攻取阳逻堡。阳逻堡虽无深堑高垒,毕竟也是宋军的一个重要防区,更兼守将吕文信威名颇著——尤其是吕文德在川东战绩显赫,更让人不敢小觑他这个弟弟。所以,从张柔到张弘略,虽然志在必得,但也都做了打一场恶仗的准备。不想刚发起第一波攻击,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前队就冲进了阳逻堡,接着,跟进的大队便将阳逻堡完全占领。如果说短兵相接时尚无暇多想,此时张弘略却不能不想到,整个战斗,从头到尾都未见吕文信的踪影。急传令让人赶快盘问俘虏,很快便从一名被俘的副将处得知,他们也在找吕文信。接着又从吕府的一名小吏处得知,吕文信头天去水军视察,当夜未归。遂派人快马去报张荣实,张荣实才在宋军的尸体中认出了吕文信。毕竟穿戴不同,有心找时,不难辨认。所以在后来的战报中,列有“斩宋将吕文信”。功劳是记在了张荣实名下,但吕文信究竟在何时何地被何人所斩,俱皆语焉不详。
但这个消息确实大大鼓舞了蒙军的士气。张弘略向所部将士下达了乘胜进击的命令,要一鼓作气再拿下对岸的浒黄州!
此刻还不到午时。睡了一觉刚刚醒来的忽必烈,听说第一支渡江大军开船已将近一个时辰了,便下令自己所乘的船开船!
此令一出,水军万户解诚所率的船队迅即离岸,并以拱卫队形在江面展开。解诚正有些担心他的部下朱国宝,因为此前他接到朱国宝派人报信,说在中流不断遇到宋军,已接战四次,皆胜。朱国宝部是他派出临时归张柔调遣的,并不深知张柔的意图,而自己因为负有掩护大军,特别是掩护王爷渡江的责任,分给朱国宝的兵力不是很多,虽然朱国宝可堪信任,又报四战皆捷,但若是不断与宋军接战,终是不能让人十分放心。说到底,单论水战能力,毕竟略逊宋军一筹。听说王爷的船要开,只得收回心思,一时也就顾不上朱国宝了。
实际上朱国宝遇到的麻烦比解诚所担心的还要大。宋军一拨接一拨地到达,先头还只是从阳逻堡方向来的,后来当中又穿插着从浒黄州方向来的,朱国宝的船队难得有机会向南驶进,几乎就是原地不动,在同一处江面上接战一拨又一拨宋军,有时简直分不清那是同一拨的前队后队,还是另外的一拨。
当忽必烈的大船缓缓驶离岸边之时,董文炳所率的那“数百人敢死之士”,已经开始在南岸造成宋军的混乱。他们的行动方式有点像水贼,到一个地方就杀人放火,闹腾一阵又呼哨而去,再换一个地方闹腾。宋军一开始还真把他们当成了胆大包天的强人,不过很快也就明白过来,水贼是不会专找宋军营盘、战船来“打劫”的,而且并不抢掠财物,只是杀人放火。当他们越来越靠近浒黄州的城防时,宋军已经在他们的对面加强了防卫,同时组织兵力向他们的两翼迂回,截断他们的退路。出击之前,董文炳曾经激励他的部下要抱定“有去无回”的决心,看来那最后一拼真的就在眼前了。
而就在这时,第一支接应部队及时赶到!这支混合组成的部队,不仅有水军,还有七八百人的步兵,所以既有战船,也有运送步兵的大船,以至出发时间虽只比董文炳略晚,却正好在这时才到。而且,如果不是朱国宝在中流与宋军水军的鏖战,他们很可能在渡江当中遇到宋军水军的截击,这时候也到不了。这一切,不能不归功于张柔对整个战局的预见和对速度、时间的掐算。当接应部队的步兵直接向浒黄州的城防扑过去,摆出一副就要攻城的架势时,董文炳眼看着面前和两侧的宋军匆匆撤走,然后自己也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将近未时,忽必烈的大船驶过江心,天色突然放晴。风停雨住,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把江面照耀得波光粼粼。忽必烈走出船舱,登上船头,船上将士顿时发出一片欢呼,紧接着相邻各船亦欢声雷动。欢呼声一船接一船地扩展开来,很快成了整个蒙军船队的集体欢呼,声遏行云,响彻了整片江面。蒙军士气大振,船速显得更快了。
连朱国宝都远远听见了这欢呼声,不过这时他正忙于应敌,顾不上让部下也跟着一起欢呼。一队眼下还看不清规模究竟多大的宋军船队,正迎面驶来,他自己的船队也在变换队形,由原在后面的战船前迎,以便让刚刚与前一拨宋军拼杀过一阵的将士稍作喘息。敌船一拨接一拨,面前这拨,已经是第十二或许是第十三拨了。幸好敌方船队规模都不大,使他可以利用前后互换的办法,使将士们得以轮换着稍事休息,否则不等战死就得累死。这当中,还多亏了那些自愿前来充当船工的江西渔民;他们的参与,不仅替下了一些士兵直接投入战斗,更难得的是他们的行船经验,尤其是那套在浪高水急的大江中流巧妙地利用风势水势的神奇功夫,使战船的行驶更加快速顺畅,在变换队形和近敌接战时占尽了便宜,比宋军战船更胜一筹。三五战之后,朱国宝已经看出自己这个优势,使他由忧心变成了充满信心。而在他悟透了张柔把自己放在这里的用意之后,他更给自己加了一个任务:尽量多俘获宋军的战船。事后他因此立下了额外的战功。
在朱国宝取得第十二或十三次战斗的胜利之后,张弘略所率的乘胜渡江的主力开始发动对浒黄州城防的强攻,因为只是遇到了微不足道的抵抗,很快便突入城内。与张弘略占领浒黄州全城几乎同时,第一批渡江的大军已经在南岸登陆,建立了牢固的滩头阵地,准备迎接忽必烈王爷登岸。而当忽必烈的马靴实实在在地踩在了南岸的土地之上,转过身去回望已经渡过了的滚滚长江时,朱国宝的事儿还没有结束。他再一次变后队作前队,准备接战正在向他驶来的又一拨敌船。这是第十八拨敌船。直到双方靠近了,才看清对方为首的那条船上悬挂着一面白旗。是来投降的。
整个说来,蒙军与宋军打了一场乱仗。如果说这原本出自张柔的计划,他要的就是一场乱仗,那么这场乱仗因为刚一开打宋军就折了主将而打得更乱了。失去了统一指挥的宋军几乎乱作一团。这乱局成就了朱国宝。被朱国宝经过十七战一一击败的宋军,加起来超过朱国宝所部至少三倍;如果这三倍之敌在统一指挥下集合起来与朱国宝一战,朱部实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结果他反而十七战皆胜,不仅完全牵制了宋军水军,还额外建立了“夺宋船千余艘”的奇功。为此他得到了忽必烈的亲自召见。好个朱国宝,在听了王爷当面对他赞赏有加之后,并没有把功劳全都揽在自己身上。除了将士们的奋勇争先、竞相效命,他还特别提到并详细介绍了江西渔民在此战中的重要作用。忽必烈闻言大喜,深为感慨:“一定要重重犒赏他们!还有……传我的话,说本王对他们的效力深表感激,铭记在心!”
“是!不过……”
“你还有话要说?”
“启禀王爷,末将来此之前,问过他们有何要求……”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他们身为大宋子民,不敢领受王爷的赏赐,只求王爷践行当初的承诺。”
“哦?”忽必烈脸色一凛,想了想才说,“你告诉他们,他们的心意,本王知道了,但本王的赏赐还是要收下的。他们献船献技,出人出力,少不得耽误诸多日常的生计,这些就权当补偿吧。你再告诉他们,本王言必信,行必果,日前已经派出一支精兵直取江西,那祸国殃民的袁玠,已经死期不远了!”
注释
[1]今武汉阳逻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