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试探
在贾似道的督促下,张胜派出了更多也更得力的细作,以加强军情打探。果然不久就查明,那支带了不少母马的队伍,在向北走了一截之后,就掉头折向西南,又转向东南,似是奔湖南而去,只是很快便找不到了。同时还查明,稍后另有一支三千余人的队伍离开大军,朝江西方向开去,然后进一步查明这支队伍是由蒙将郑鼎所率领。这个郑鼎是蒙军中一位有独立作战能力的将领,所以张胜判断这是一支偏师,意图袭扰江西,以分散宋军注意力。贾似道认同了张胜这个判断,因为即使是消息灵通的贾大人,此时也还不知道袁玠作恶、渔民献船那些事。他命令张胜多派细作,务必尽快查实、判明湖南方向那支蒙军的去向和意图,而先不去管江西方向这支蒙军。在他看来,对方派出这种袭扰兵力实属多余,因为他此时即便有心也无力顾得上它。自从忽必烈的大军于九月初四渡江,而渡江后的种种举动又确确实实指向了鄂州,他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鄂州防守上了。他甚至都没有细究阳逻堡和浒黄州的失守。忽必烈选择从这里渡江,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这个地方守不住,也在他意料之中。在这一段长江防线中,只有鄂州一地驻有足够的兵力,但忽必烈肯定不会选择从这里渡江,因为忽必烈的目的是攻城。不过,他也确实没料到阳逻堡、浒黄州会如此轻易地就丢了。尽管呈送到他这里的战报已经经过刻意的掩饰,他还是能从中看出那一仗打得有多窝囊。战报越是贬低蒙军,反倒越显出宋军的无能。虽然他也看出吕文信的阵亡有一定的偶然性因素,但他还是认定吕文信对此败负有主要责任。这个人不行,根本不能与其大哥吕文德相比。亲兄弟归亲兄弟,才具却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让翁应龙去料理这位阵亡将领的后事,一切照规矩办,心里却毫无惋惜之意,正相反,倒是有一点幸灾乐祸,觉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正用得着吕文德;让这位真能打仗的将领,增加一份为弟弟报仇之心驰援鄂州,自当更能拼死用命。
实际上,这正是近几天贾似道做出的最重要的两大决策之一:命吕文德领兵自重庆向东驰援鄂州。另一个重大决策,就是命高达率军自襄阳出发,向东南驰援鄂州。幕僚们多有提议从南边调援兵的,因为可以较顺畅、较快地到达,而现在贾似道所调的这两路,出发不久即会遇到蒙军,而蒙军一旦察觉其行动意图,定会增派兵力阻击,所以他们几乎得杀开一条血路,才能到达鄂州!于是就有了一样好处:他们出发不久,就能开始发挥牵制攻鄂蒙军的作用。但是这也有极大风险,因为此战的焦点终归是鄂州,所以贾似道这个部署必须具备三个前提——守得住,到得了,进得去。首先是鄂州要守得住,至少守到援军入城。然后是援军必须及时到达,至少在鄂州失守前到达。而决定性的是进得去,包括吕文德、高达打得进去,和张胜能把他们接得进去。他们一路杀过来,无论蒙军怎样千方百计阻击,终是兵力有限,一旦到达鄂州城下,面对的将是敌方的主力大军。在城外的开阔地带与蒙军主力对抗,很难占到任何便宜,必须在进入鄂州城后,利用城防工事进行城防战,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这三个环节有一个不能实现,便会使鄂州保卫战陷入必败之局。这使贾似道犹豫了好几天。这当中,仍有幕僚提议再从湖南调一支援军(比如向士璧的部队)过来,以为万全之策。贾似道在考虑再三之后,还是没有采纳。他心里放不下那支先是朝湖南而去,后来又不知去向的蒙军。虽然那只是一支不足千人的小股之敌,但他们带了很多母马,终是有些诡异。在无法确定其用意的情况下,贾似道猜测恐怕与兀良合台有关。蒙古人刚刚占领大理时,朝中一度有些惊慌,等到忽必烈率大军北返,只留下兀良合台在那里,渐渐便不以为意,及至几年过后,实际上已松懈下来,除广西一线尚有相当的兵力,其余各处就只剩下徒有其名的防线,实际上是一块几乎不设防的腹地。六月,兀良合台率军出广西,先攻柳州,再攻静江府,均未得手。从朝廷发来的军情通报中,贾似道很难看出实战的详情细节,所以也很难断定兀良合台是用了全力而未能攻下,还是仅仅作为大举进攻前的试探,甚至只是声东击西的佯攻。况且当时他正全力关注四川的战局,而滇桂的战事不在他的职权之内,无法也无暇细究。此后,从六月到九月,朝中的军情通报再无兀良合台的消息。三个月没有任何行动,幕僚中多有认为兀良合台已经知难而退者,但贾似道并不相信。现在忽必烈大军南下攻鄂,不正是兀良合台绝好的可乘之“机”吗?所以,幕僚们所提调向士璧北上援鄂的提议,虽然对防守鄂州有利,但一想到湘中兵力将因此更加空虚,一想到兀良合台的存在,他还是犹豫不决。
当然,真正不容他再犹豫不决的,不是这些小麻烦,而是战局的急速发展。当廖莹中报告说蒙军已于今日午时进到鄂州城下时,倒是贾似道自己有些失态地“啊”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轻声埋怨道:“这忽必烈来得也忒快了!”
“原是大人说让放他过来的。”
“那也还是来得忒快了些。”
这天刚好是重阳节——九月初九。忽必烈大军九月初四渡江,只用了五天时间便进至鄂州城下。贾似道确曾下过“放他们过来”的命令,具体说,就是对蒙军的前进只进行小股骚扰,不做正面阻击,将主要兵力收缩到鄂州城内,以便利用城防进行有效的抵抗。尽管放弃了阻击,但蒙军竟能在五天后到达鄂州,还是有点出乎贾似道的预料。鄂州的防守倒是早有准备,蒙军早到几天晚到几天无关紧要,但援军的调动,却是必须做出决定了。
“你让翁应龙传命:着吕文德部、高达部即刻出发,驰援鄂州!向士璧部——就不调了!”
“是!”
“还有——”贾似道突然离席而起,在书案后面快步地踱来踱去,边踱边说,“你替我草拟几道文书,着刘整即率其现属所部,到我军前听用!”
“是,大人!”
“叫他跟在吕文德将军的后面走!”
“让吕将军替他开路?”
“不是,是叫刘将军顺着吕将军已经开通的路走。”
“明白了。”
“此事也要知会吕将军,但措辞要有斟酌。吕将军善战,但心胸欠开阔。反正无论如何不能让刘整的部队替他开路。”
“明白。贾大人何时何地要用刘整另有谋划。”
“对,就是这个意思。”停了一下,半是对廖莹中,半是对自己说,“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连贾似道自己也不愿正视他内心的这层矛盾。当他为了“补课”而研习那些过往的战例时,他就不断为这些几乎是清一色的防守战例而深觉郁闷。偶有进攻战例,却只能让他更郁闷。无论是高宗时的岳飞,还是本朝的孟珙,他们完成的那些进攻战例都是“特例”,无法重复亦无从效仿。现在贾似道面临的又是一场防守作战,在具体的指挥、部署上,他非常务实,一切都围绕着“据城固守”进行。现在,蒙军已经兵临鄂州城下,“据城固守”的形势更趋明朗,而他的心里却仍然在渴望着一次进攻。是的,哪怕只是一次局部的进攻作战。他为此终于做出了调刘整前来的决定。当然,从整个战局的演变来看,只有把鄂州长时间地死死守住,耗到蒙军不得不放弃进攻的那一天,才可能出现宋军发动进攻的机会。那么,调刘整前来,就是为了给死守鄂州增加一份信心。
这样想,不能说不合情理,但又总让人觉得有种一厢情愿的意思在里面。
就像是为了点破这层矛盾,当晚张胜就报来一个新情况:细作们发现,在鄂州城东北,蒙军正在搭建一座高台,虽然尚未完工,台高已四丈有余,而其位置距鄂州城防不过二三里之遥。虽然禀帖称尚未探明此台何用,但贾似道心中已是一阵紧张,一面命张胜抓紧探明此台的用途,包括其内外结构、格局等详情,一面让他的幕僚们都注意此事。幕僚们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报称多半是蒙军用来窥探城中虚实的。这个话猛一听好像也有点道理,但贾似道还是摇了摇头。以他的估算,若要看城防的外部,还不如直接抵近了看;若要越过城墙俯瞰城内,则此台至少得十来丈高,且距离又太远,最多看个大概轮廓,那作用甚至还不如派几个得力的细作混进城看得更清、探得更实。贾似道真正担心的是它会不会与某种新的攻城器具有关。贾似道一直都在关注这个事。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而要想“善”战争这个“事”,自然也有个“利器”的讲究。蒙军的骑兵优于宋军,很大程度是倚仗他们的马好;宋军的水军优于蒙军,很大程度是倚仗船好。自成吉思汗征西夏、伐金以来,尤其是本朝端平、嘉熙年间蒙宋全面对抗之后,蒙古人在中原作战当中,多次在坚城高垒面前吃尽苦头,无计可施。贾似道早就听说,蒙古人一直在寻找攻城战的良策,包括新的战法,也包括新的攻城器具。曾有细作探得,他们做了一种叫“鹅车”的东西,虽不知其详,大略是一种掘地的器具,说不定是想从地下挖洞入城。在贾似道看来,大宋在这方面并不一定占有优势。当今皇上崇尚理学,虽有端正人心之功,亦有轻视实技之弊。饶是如此,军中仍有看重此事者,且不乏成效。两年前研制成功的连发弩,即有射程远、发射快、弩矢密集的长处,目前张胜的守城部队已配有十余组,一旦投入使用,贾似道深信必可收得奇效。他还听说曹世雄军中曾研制一种火枪,据称威力极大,射出的弹丸,三五十步之内可嵌入树干两三寸,可惜枪体不够坚固,点火时往往先将枪体炸开,试用时伤了好几个枪手,以至一时不敢再试。蒙古人一向不尚空谈,虽然他们在工匠技艺方面远不如大宋,但亦多有金人和北方汉人为其所用,又有西域的色目人相助,难保其中没有身怀奇能绝技者,所以贾似道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他实行的就是“据城固守”的方略,万一对方真造出了某种出人意料的攻城器具,那可就是釜底抽薪死路一条了!
想到这里,贾似道让廖莹中传话给翁应龙,让他明天一早去鄂州,检查一下命张胜准备的木料是否已经备齐。“务必要亲到储备地,亲身查看。”贾似道叮嘱说,“耳听皆是虚,眼见方为实!”
翁应龙去了一整天,天未亮就动身,天黑了才回来。他刚好赶上了鄂州城下第一场试探性的前哨战。无论是他,还是贾似道、张胜,都没想到会有如此一战。听说贾大人对那座高台如此关注,张胜心里也有点不踏实了,一面多派得力细作前去打探,一面派出一小队人马,意欲抵近观察。翁应龙眼见张胜如此调派,觉得这位将军的确是个办事认真的人,这才跟着那个派来给他带路的,去查看那些木料。带路的说,贾大人虽无明示,但张将军揣度贾大人的用心,此时储备这些木料,必是要用于守城,所以将征集来的木料分了四处,城东城南城西城北各有一处,以便需要时就近取用。翁应龙点头称是,只是这东南西北一圈转下来,虽然查得数量、质量都与贾大人的要求相符,存放亦称稳妥,却是看看已近午时,身上亦觉困乏。回到张胜的府衙,他原想告辞一声赶回汉阳交差,不料却被告知,城外有紧急军情,张将军已亲到城上督战。翁应龙略一沉吟,便让带他去城上。跟随贾大人多年,翁应龙自是明白,若在这节骨眼回去,须是难以交差,而亲至城上观战,再回去向贾大人禀报亲眼所见,那可是一个大大的彩头!
没想到再次扑空。翁应龙赶到城上时,张胜又不在。一个军校禀报说,张将军已去集合兵马,少时即将率军出击。翁应龙便展眼往城下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多亏这名军校倒也干练,尽其所知将前情说了一遍。原来此前派出的那一哨人马,朝蒙军高台方向走了不足三里,尚未及看清那高台的模样,却看见一队蒙古骑兵疾驰而来。张将军原有交代,如遇大股敌军,即急速撤回,不要恋战,因见蒙军骑兵来得凶猛,便往回跑。也多亏发现得早,未被敌人缠住,只有两个跑得慢的步卒落在后面,当了敌人的俘虏。幸好敌人亦未穷追,其他人得以回到城里。原以为事情到此告一段落,没想到时隔不久,就有一队蒙军来到城下。原来那两个被俘的宋军降了敌人,就由一名蒙将带着前来劝降,说是奉了忽必烈王爷之命,要面见张胜将军。张将军到了城上,下令让那伙人进来。及至他们被带到张将军面前,张将军不由分说,便下令把两个降人杀了,然后指着那蒙军将领说:“我要你进来,就是让你看看我这铜墙铁壁般的城防,所以给你留条命,回去告诉忽必烈,早早退兵,还能回去料理你们漠北那些烂事,若敢来犯,再想回也回不去了!”轰走那伙人之后,张将军意犹未尽,又想起那逃回城的一哨人马,益发觉得那座高台起得蹊跷,发声狠说“我倒要亲自看看它是个什么鸟东西”,便集合人马去了。
正说话间,城下已经有了动静。先是护城河上的吊桥落下,随后城门打开,接着便有步兵出城过河,朝东南方向奔去。总共约有两千人的步兵,原是鱼贯而出,奔跑当中渐渐成了一个方阵。步兵之后,稍一间隔,便有骑兵随后驰出,几哨尖兵之后,便是在众军校簇拥之下的大将张胜。近三百匹战马的蹄声轰然作响,又倏忽远去。站在高可七丈有余的城墙上,翁应龙眼见得张胜率领着马队,在城前那片开阔地上做了个不大不小的迂回,在大约二里之外,从侧面超越了步兵方阵,再拐回来,成了步兵方阵的前队。历来城下攻防之战,防守一方都会将城外的民居悉数拆除或烧毁,以免被敌方用作攻城时的掩体。南宋自高宗以降,北患频仍,在那些被认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城外,附近已很少有人再建民居,所以翁应龙看得很清楚。就在张胜的马队超出步兵方阵的同时,却见对面陡地扬起一片黄尘,然后便有一队骑兵出现在黄尘之中,朝这边冲了过来,转眼间与张胜所率的骑兵步兵绞在一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连城楼上的翁应龙也听得真真切切。翁应龙虽只是个文吏,没用多久,也看得出宋军不占优势。短时间的相持之后,宋军便开始且战且退,渐渐退到护城河边,而脚下原已关闭的城门再次打开。这时的翁应龙已有点惊慌了,心想万一蒙军跟在宋军后面也拥进城门,麻烦可就大了。不过他随即就放下心来,因为城门打开之后,外面的宋军并未退回城内,倒是另有一支宋军从城内杀将出去。与此同时,翁应龙发现身旁两侧已上来很多弓箭手,不停地向远处放箭,而那些比较靠前的蒙军,便不时有人中箭落马或倒地。宋军得到援兵,又有城上弓箭掩护,很快稳住了阵脚,蒙军则略有后退,两军之间便出现一条分隔线。隔着这条线又对峙了一会儿,蒙军开始撤退。虽是退去,却也章法不乱,后队先走,前队断后,直到见宋军无意追击,留在最后的百余骑兵,才拨转马头绝尘而去,催马追赶已走出一里之遥的大队。而此时宋军也开始收兵,有条不紊地鱼贯入城。
等翁应龙见到张胜时,这位刚打了一仗的将军,虽仍铠甲在身,却已摘去头盔,正用一块帕子擦拭头上的汗。见张胜脸色平和,谈吐淡定,便知这一仗虽有波折,但并不吃亏。落座之后,翁应龙道了辛苦,说了些赞扬的话。张胜亦自回了些谦让之辞。便有小校来说饭已备好。张胜站起来一拱手说:“军中安得美酒佳肴,不过是请翁先生吃饱,赶回汉阳向贾大人复命。”翁应龙也不谦让,这餐饭晚了足有一个时辰,两个人都已饥肠辘辘,少不得也都吃得有点狼吞虎咽。席间说话不多,只是张胜说到对城东南那座高台的疑虑时,也勾起翁应龙相同的迷惑。无论是最初派去的小队,还是后来张胜亲率大队前往,目标既是那个方向,便立即引起对方迅速的反应,让人觉得那正是蒙古人刻意要保护的地方,绝对不许宋军靠近。二人议论了一阵,却无非是些猜测,总之与蒙军攻城有关。不意刚刚餐罢,便有小校来报,说派去的细作已有二人返回,并已探得那高台的实情。原来那座高台已于昨晚粗粗搭就,高约五丈,底座长约五十余步,进深亦五丈有余,却是不东不南,不西不北,正面直对鄂州城东门。虽是昼夜赶工匆忙建成,内外皆是原木裸露,概无装饰,那正门之上,倒已悬挂出一块匾额,上书“压云亭”三个大字。四周戒备森严,很难靠近,多亏有个细作乖巧,远远听得蒙军两个士卒交谈,方知今天一早,他们的忽必烈王爷已登临其上,察看鄂州守军的城防军情。听到这里,翁应龙和张胜不由得四目相视,哈哈一笑——原来如此!然则此前蒙军的两次出动,和当中的一次劝降,都是忽必烈在压云亭上直接指挥的!难怪来招降的那个蒙军将领,口口声声说是奉了王爷的诏谕,当时张胜还以为不过是张扬之词,看来还真是忽必烈亲自发了话的!
带着如此之多又如此重要,更是亲闻亲见亲历亲为的军情,翁应龙回到汉阳向贾似道一一禀报,自是会得到一顿上好的夸奖称赞。说到那“压云亭”的种种,贾似道毫不掩饰地当即出了一口长气。可是等翁应龙禀报完毕,贾似道却默然良久,渐渐锁紧了眉头,弄得刚受了夸奖的翁应龙也跟着紧张起来。
“如果,”贾似道开口了,像是说给翁应龙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确如你所说,今天是忽必烈在指挥一切,那就表明张柔尚在前来鄂州的途中,他们的攻城主力亦未到齐。主将未到,忽必烈却先到了,且径自登上压云亭,这说明什么?对,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忽必烈……看来委实不可小觑!若是日后蒙军攻城,这个王爷每次都登临压云亭督战,哪个将士敢不用命?”
“这么说,倒不如让张将军派人乘夜偷袭,一把火烧了它!”
“不!他喜欢看,就让他看吧!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将士毙命于我坚城之下的惨状,也好早做退兵的打算。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张将军今日出击,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我就不予深究了,但仍要传话给他,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告诉他,我一向所说‘据城固守’四个字,叫他须臾不可忘却!像今天这种即使不算吃亏,毕竟也不占便宜的糊涂仗,以后少打!”
别看贾似道眉目之间带着三分女相,一旦沉下脸来,却是不怒自威,颇有震慑之气。翁应龙虽是受了夸奖,因为贾似道后面的一番重话,心里便有些忐忑,告辞出来,忙拟就一通书札,又派人连夜送往鄂州,叫张胜以后切勿轻易出击。
连着三天,鄂州张胜没有报来什么紧急军情。倒是襄阳高达那边传来一个捷报,说他们刚出发不久,便得知蒙军已派百户长巩彦晖率军迎战,高达设了个埋伏将其击败,并将巩彦晖俘杀。贾似道知是大战将临,正在一触即发之际,却又只能等着,眼下并没有什么事要他去做。
很快,翁应龙报来喜讯——那幅展子虔《游春图》已经以三百二十两黄金成交。贾似道命人挂在望波厅内,赏玩了足足半个时辰,过足了新主之瘾。
其后几日,贾似道或赏玩书画,或寄情于促织。到了九月十五日,他正和群僚在望波厅观赏一出“蛐蛐大战”,一个吏员急急走了进来,将一个禀帖交给翁应龙,还低声说了几句话。翁应龙一面听,一面已经将禀帖疾速扫了一遍,当即直冲冲朝贾似道走来。
贾似道也看见了,没等翁应龙走近,喊了一个字:“讲!”
翁应龙原是想走得近些低声禀报,这时只好站住,大声说:“张将军报来紧急军情,蒙将王道冲率军攻城!”
“多少人?”
“五七百人。”
“什么?五七百人就敢来攻城?”
“怕是后面还有大队。”
贾似道摇摇头:“恐怕是来招降的吧?”
“有可能。忽必烈确有惯例,攻城前必先招降。”
贾似道想了想,招招手说:“跟我来。”
贾似道在前面走,翁应龙在后面跟。一跟跟到了望波厅的后门侧边,见贾似道停了步,翁应龙又往跟前凑了凑,只听得贾似道说:“你让张将军派来的人带回话给张将军:小心从事,莫折锐气,力争先机。有情况随时禀报,不要怕把马累着!”
“是!然则这虫戏……”
“接着往下看!”
话是这么说,因为贾似道的离开,那些“导演”“裁判”已经将两个蛐蛐从战场撤出,放回各自的蛐蛐罐里。经过这一番折腾,须得让它们安生一会儿,方可再放回战场。其实,就在这番折腾之前,鄂州城下的战事已经有了结果。那时,贾似道的“小心从事,莫折锐气,力争先机”十二字方针,不仅尚未传达到前线,甚至还没从贾似道嘴里说出来。不过,战事的结果,倒也印证了这十二字方针的正确性、重要性,只是来报捷的军士尚在途中。因为是捷报,又有张将军“不要怕把马跑死”的话,那军士自是不断挥动他的马鞭——但真抽在马身上的次数并不多;他心疼他的马。从鄂州到汉阳,毕竟有三数十里的路程,所以等到前方的捷报传来,两只蛐蛐的决斗也有了结果。那可真是一场好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气冲牛斗!当然,这说的是围观众人的感觉;若论看得见的情形,不过是两个虫儿扭在了一起,然后分开,然后又扭在一起,虽也看得出互有进退,却分不出哪个更占上风。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地便有一只虫儿跳出了战场,另一只便在它胜出的战场上鼓翅而鸣,那鸣声清脆、嘹亮、激越,即便称不上响遏行云,至少整个望波厅都能听见。正在这时,翁应龙又是直冲冲地走来,边走边喊:“鄂州捷报!”
“报来!”
“张将军报称,那王道冲果然是来招降的,不过除了招降,更在城下不断挑衅,且不时施放冷箭。张将军暗中布好了连发弩,一声号令,矢如雨下,连弩齐发,那王道冲躲闪不及,中弩落马。张将军事先埋伏在护城河外的奇兵乘机杀出,蒙军仓皇逃窜,王道冲被生俘!”
“你是说——活捉了?”
“正是。张将军请示:此人如何发落?”
贾似道想了想,不动声色地说:“败军之将,留他何用?砍了吧!”说完贾似道略一颔首,扬长而去。
这边自有役吏们收拾方才蛐蛐大战的“战场”。看看收拾得差不多时,又有人来传话,说让铺纸磨墨,贾大人要泼墨挥毫。这个倒是常有之事。贾似道虽幼时胡乱读过一些经史,后来又让人补课,甚至考中过进士,对各种经时济世之道,亦颇有心得,唯独赋诗作文,却总是捉襟见肘。后来便悟出一条捷径,只以书法来展示他的文采。若在常人,不过是写字;官位一高,便成了书法。况且贾似道于此亦是有些悟性,临过一些碑帖,糟蹋掉若干宣纸之后,却也略有所成,所写的字,骨架虽未必端正,起落之间倒颇有张牙舞爪之态,自有幕僚、属吏们来奉迎,称之为“自成一体”,颂之曰“龙飞凤舞”。贾似道并非不知这些话的真假,好在他并不指望以此传世,每逢兴之所至,常会写上几个字,就他自己而言,借以纾解胸臆罢了。
这边收拾得干净,铺得纸好,研得墨浓,自有人去请贾大人。少时,贾似道倒背着手踱了进来,立于案前,凝神运气良久,这才提起笔来,写下了六个大字:
首战务求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