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柳叶后来才知道，那晚二月趁着月色一口气跑到了黄家镇。

自从日本人占领宁津县后，黄家镇古会虽已风光不再，但这个千年古镇毕竟有着浓厚的民俗底蕴，加之日本人也迷恋中国杂技，因此隔三差五还有形形色色的杂技班子在那里逗留。二月穿梭在各个戏班之间苦苦哀求，最后有个宋家班正好准备下东北，掌柜的是乐陵人，马上功夫十分了得，有个绰号叫“草上飞”，江湖上颇有点声望，美中不足的是膝下无儿，只有一个闺女，自小学艺，耍一手好飞碟。宋掌柜经不住二月软磨硬缠，见他长得结实，正好班子也缺人手，便收下做了徒弟。宁津自古杂技门派各守门规，彼此从不交流技艺，艺人所带徒弟大都是自己儿女或族内小辈，手下“绝活”更是传儿不传女。宋掌柜收留二月，自是喜欢上了他，进了班子后，严加调教，督促他刻苦练功，期盼他早日成材。

旧时学艺很苦，练成一门绝活更要付出艰辛努力，有道是“要命别学玩意儿，学玩意儿别要命”，富人家是舍不得孩子学杂技的。比如练“吞铁球”，初学者一般在农历七月初就开始练习，先是吞玻璃球大的春枣，这时的春枣皮滑无毒有重量，即使不小心咽到肚子里，对人体也无伤害。德州是小枣之乡，尤其是乐陵、庆云一带遍地都是枣林，就地取材，十分便利。到了打枣时节，吞枣已不再恶心，再改吞核桃，核桃比枣重，体积大于春枣且表皮粗糙。待嗓子没有异物感觉之后，最后才练吞铁球。一门功夫没有三五年的苦练根本修不成正果。

二月进班子学的是马术。其实他逃离梅庄，就是冲着宋掌柜的马上功夫而来。此前每年九月庙会，二月基本上天天都跟着宋家班子走，对宋掌柜的马术表演更是如痴如醉。但是，梅满江一向反对他学杂技，所以一旦机会来了，他便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离家出走的理由，甚至不惜逃婚。那天晚上他走得匆忙，只带了一副硕大的马镫。那副马镫是钢制的，开口宽阔，比普通的铁镫几乎大1倍，是梅满江走街串巷时收购而来，据说还是义和团的遗物。梅满江收回来没用，就扔到猪圈边，风吹日晒，早已锈迹斑斑。二月就将钢镫用砂纸打磨得锃亮，抹上猪油，粗布包好，宝贝一样精心收藏起来，可见骑术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之重。我后来突发奇想：二月的逃婚应该还有着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要圆心中一个当马术艺人的梦。

那一年，二月跟着宋家班闯荡东三省，风餐露宿，历尽艰辛，看透了世态炎凉，吃尽了人间疾苦，同时练就了坚韧的毅力，而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马术和刀术，这为他后来成为一名优秀的职业军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月的马术师傅是宋掌柜。宋掌柜告诉他：“骑术是世界上难度最大、最具挑战性的运动，因为在各式各样的竞技运动中，所有的选手都是在使用某种工具，人是工具的绝对主宰者，唯独只有骑术与众不同，骑手驾驭的是活生生有生理、心理、体能、情绪反应的动物。所以，你首先要尊重你的坐骑，把它视为心心相印的挚友，这才是成为一名优秀骑手的真谛。”二月自幼聪慧、用心，加上勤奋苦练，不到半年时间，便掌握了镫里藏身、八步赶蝉、就地拾钱以及抱柳、蹽梭等一系列高难度的马上功夫。

二月的刀术师傅是戏班打杂喂马的宋瘸子。宋老汉左腿微瘸，性格孤僻，嗜酒如命，据说是宋掌柜的族弟。那年腊月戏班到了满洲里，宋瘸子喝多了耍酒疯，与几个乞丐发生争执，被打得鼻青脸肿起不来床，师兄弟们都觉得给班子丢了人，把他撂到马棚里没人理睬，只有二月看他可怜，每日给他送口热饭，半个多月他才勉强站起来。

开春后戏班到黑河撂摊子，夜深人静时，二月独自牵马在村头场院练艺，不知何时宋瘸子抱着酒瓶坐在了一旁，半晌突然自言自语说：“这世道乱哄哄的，光练花架子不顶用，还得学点实惠的才能防身。”二月下马问道：“啥是实惠的？”宋瘸子道：“看你这孩子挺实诚，我老人家就教你一套无极刀法。”二月半信半疑：“宋家班武生众多，人人都会几手刀枪棒术，你这刀术难道强于他们？”宋瘸子站起身，冷笑一声说：“我这无极刀法当年杀得小日本屁滚尿流，与那些花拳绣腿岂可同日而语。”说罢，他一瘸一拐地将二月带回马棚，从睡觉的地铺下抽出一把大砍刀。只见这把大砍刀长约1米，刀面比剑柄略宽，刀头两面开刃，刀把有1尺长，可以两手同时握住，拿手一掂沉甸甸的，轻轻抡起，虎虎生风，寒光逼人。二月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大刀，竟带着浓浓的杀气？”

宋瘸子呷一口烧酒，两眼渐露凶光：“我这宝刀砍铜剁铁，削钢如泥，挡者无一生还！”言罢，长叹一声，慢慢道出这把砍刀的来历。

原来宋瘸子曾是西北军大刀队的一名队员。1933年春，日军一路南下，到达长城关隘喜峰口，与国民党第29军展开激战。面对武器装备占绝对优势的日军，国民党第29军第109旅旅长赵登禹挑出500名擅长刀术的士兵组成大刀队，夜袭日军营地。3月12日夜，宋瘸子在内的500勇士冲入日军营房，大开杀戒，数百名日军士兵稀里糊涂便做了刀下之鬼。喜峰口大捷之后，日军成了惊弓之鸟，连退数座山头，不少日本兵甚至晚上睡觉脖子上都戴着铁套，就连日本报刊亦将喜峰口之战视为“皇军的奇耻大辱”。

卢沟桥事变后，大刀队再袭日军营地，宋瘸子在战斗中被子弹贯穿左腿，退伍返乡，迫于生计，投奔堂兄宋掌柜的戏班，从此没人再知道他的来历。在众人眼里，当年威名显赫的大刀队勇士便成了猥琐卑贱的瘸腿马夫。

讲完大刀来历，宋瘸子抬手将刀抡起，双目放出炯炯精光，一字一句低吟出大刀口诀：“迎面大劈破锋刀，掉手横挥使拦腰。顺风势成扫秋叶，横扫千军敌难逃。跨步挑撩似雷奔，连环提柳下斜削。左右防护凭快取，移步换型突刺刀。”他告诉二月：“无极刀术的精髓在于：既为刀，亦是剑，可劈可刺，不拘泥招式，不注重花架子，突出实战，3个回合便分输赢，招招凶狠致人死命。出刀时，刀尖朝下，若对手刺刀刺过来，一刀撩起来，刀背磕开步枪，刀锋顺势劈下，劈、砍一气呵成，对手来不及防护就被劈成了两半。”讲到兴处，宋瘸子一口气喝光瓶中酒，来到屋外，乘着月色，挥舞出一套刚劲有力的无极刀法，步履矫健，哪有半点瘸腿影子。二月听得荡气回肠，看得目瞪口呆，从此每日三更悄悄起床跟着宋瘸子习练无极刀术。

二月后来对我说，其实无极刀法他只学了皮毛。因为两个月后，宋家班来到佳木斯，宋瘸子又犯了老毛病，醉酒之后与地痞争执，被一顿暴打，塞进了松花江的冰窟窿，连具尸首也没找到，可怜一代江湖侠客竟死于一群无名鼠辈之手。

1944年秋，宋掌柜母亲病重，从老家捎信到东北，于是宋家戏班子星夜返乡，可回到乐陵还是晚了一步，老母亲已驾鹤西归。宋掌柜办完丧事，再无牵挂，收拾行囊，准备带着班子远赴南洋。

这一日午后，风和日丽，师徒们正在场院练功，无意之中，二月看见正在下腰的宋师妹那鼓鼓的胸，猛然间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燥热，一下子想起柳叶那白藕般的胳膊，而且这股思念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他带上宋瘸子留下的大刀片，谢绝了宋掌柜一再挽留，大步流星向家奔去。他要回去娶媳妇。

然而，世事难料，回到梅庄，他才知道家乡和家中都已发生了很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