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B·怀特所著《人各有异》,篇幅适中,立论平实,妙趣横生,五十五年来印行不衰,至今仍未遁入历史。或许现在,值此新版本面世之际,我们应当颁下一顶桂冠,虽然我们(甫一打开书页)已经确知,作者将当场退缩,甚至干脆就不露面。
此书初版于一九四二年,两年后增订重印,本来意在避重就轻,消闲遣兴,并非结构缜密的单行著作,而是作者为《哈珀斯》杂志写的每月专栏(自一九三八年始)的结集,加上三篇最初发表在《纽约客》上的小品。由于这一模式和作者的思维模式,此书犹如一只挎篮,内容多不沉重,于轻松中见其用,拣入篮中的,都是些逐日或逐季的见解,但行走不远,又装入更严肃的理念。(此一意象,出于怀特本人,他给人留下记忆的随笔,那些穿越牧场或沿缅因农场滨海道路上的漫步,一如他笔下的家常话语,始终是独特的。)《人各有异》点缀了种种琐事和花絮,农耕诀窍,关于动物和邻居和政治家的评点,它过于私人化,不似年鉴;过于玄妙,不似家庭纪事;太多逗趣和自省,不似文学笔记。或许它算一本初级读物:乡下人的课业,每读一过,都传达了对黎明时分的清澈和可能性的感觉。
怀特最初与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从曼哈顿东四十八街无电梯的双层公寓,搬去定居在北布鲁克林的咸水农场,在其早期专栏中,他几乎是很急切地探究哪怕最微细的迹象,表明身处全新环境中遭遇的尴尬(比如拿一张纸餐巾走过谷仓场院),但在本书所涉整整六年时间内,他经受轮番袭来的浪涌的冲击和挟裹,很快打消了这些小小的嘲弄。尽管本书的背景是静,讲述的却是动——日间的忙碌,冰冷的佩诺布斯科特湾的涨水和落潮,新英格兰天气的变幻莫测,季节的更替和迅速(或似乎是迅速的)消逝,牲畜的生与死,蓦然爆发的世界大战,先是供人远观(慕尼黑危机时,怀特在给他的屋顶覆瓦),随即席卷欧洲(德国发动巴尔干半岛春季攻势期间,他在修理一只别扭的孵化炉),终于进抵本土(他在镇上的飞机瞭望哨当值,发现一只苍鹭),强制性地、极大地左右了民众的注意力。
另一个变化则是怀特本身,虽然我们最初没有意识这点。早期对鸡蛋的美的抒情,一些梭罗式的语句(“一个人改变了追求,不大可能从此就生出新人的气质或面貌”),或对一套褪色的木制槌球具产生的《纽约客》式的沮丧情绪,让位于一些更直接、更明快的东西,讲述如何修造谷糠布料箱,讲述对自由的义务,讲述抵御严寒的种种窍门。他已经成熟(书到中途,他四十岁了),为了农场奔忙劳碌,无暇作全职的文体家。我想《人各有异》是他身为作家的产物。此前长达十多年的时间,他曾苦于每个星期的截稿期限,以及《纽约客》“且记且评”栏目古怪的第一人称多数(1),一旦摆脱了这些,他找到了他的主题(就是他自己),还有和缓但真诚的语调。作于一九四一年的《重游缅湖》,讲述了他携儿子出行,再到童年时度假的淡水湖上,是一篇传流久远的美国式随笔——倘非机缘凑泊,本来是不可能写出的。《精灵鼠小弟》、《夏洛的网》,以及其他十余种作品与文集仍未问世。他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
书中还明白显示,安迪·怀特是天生的农人——不是在农学,而是在动手做事的意义上。他喜欢劳作,也精于劳作。他笑话自己为畜养一头奶牛穷极谋划(第一次带奶牛去牧场,他感觉“恍如第一次带女孩子上剧场——窘迫又得意洋洋”),但他并非乡绅。读他后来的《冬日笔记》、《我的一天》、《备忘录》(列举了要求当下关照的二百余项杂务),你羡慕他的工作,更羡慕他对工作细节的感官愉悦,以及劳动者积累的令人叹服的专门知识。事无巨细,很少逃开他的眼睛,无论是卡车晃晃荡荡的后挡板上的光亮、电影中的愚蠢场景、新式汽车挡泥板的招摇外观,还是纳粹军队横扫法国时刻他觉察的一些甚嚣尘上的丑陋思潮,无不如此,然而,当他全神贯注于琐事和手边的事情时,他的观察力更趋深刻——风大的清晨供母鸡饮水的汩汩流淌的喷水池面;老獾狗弗雷德舔舐刚刚掉落在地窖地面上的鸡蛋时的优雅怪相。
由于怀特的观察如此敏锐,读者需要些时间才能发现,他在书中选择放弃了多少东西。他很少谈到妻子凯瑟琳,这段时期,她是《纽约客》的邮递文稿编辑,自身工作繁忙;他也很少谈到他们正在上学的儿子乔尔。难以名状的弗雷德,还有他的邻居,捕虾人达莫龙占据了每日生活的很大篇幅。我们也没有听说他靠哪些帮助,维持了日常事务运转正常:他雇用的全职帮工和临时助手、厨师和住家女佣。有关怀特的评论和传记文章,都曾论及这些忽略,但我的记忆所及,说起对身边人物的漠视,他并不比大多数作家更甚,他对自己多种收入,三重职业带来的家庭舒适,也没有惶恐或歉疚的感觉。所谓的忽略,源于他本能的、毕生的隐私意识——在此告白时代,一种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几乎是维多利亚式的考虑,还因为作家意识到,这则故事,无论怎样起承转合,都与家庭生活的喜怒哀乐无关。隐私意识同样延及自身,书中省略的安迪·怀特,其实多于书中提到的。
战争一度占据了怀特农场的全部精力——他在一九四二年的生产指标包括四千打鸡蛋、十头猪、九千磅牛奶,即使如此,比照今天的标准,这方面的讯息也很单薄。无线电广播和报纸报道欧洲和华盛顿的事件,引人注目,但每天并没占用很多时间,作家的应对,从他的文字来看,则是越来越多地思索这个世界和他在其中的位置。他在一些长篇论说中,谈及自由和一旦和平来临,世界联盟的机遇,一对一地直面政府,虽然他承认政府可以耗用自己的时间,也支持政府征集和开销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我这一代人如今往往追问,生活在一个全民投身全面战争的国家里,会是怎样一种情景,《人各有异》给出了生动答案。怀特报道了战争——债券义售、民防中心等等,但也注意到,美国人对美国新近生出的热爱,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本是一种应该消解的爱国主义,唯此才能实现世界的持久和平。他在其他处写道,关于战争,最难的事情莫过于面对其撕心裂肺的细节,义愤归义愤,终须保持克制。
这方面的许多道理,甚至大多数道理,今天对我们来说,似乎有些幼稚,因为在我们的时代,众人随时能够听闻世界各地的坏消息,以致麻木不仁。说实话,怀特关于世界政府的热烈文章,即使在他那个时代,也失之理想主义和简单,他不是权威的评论家,天性使然,然而,当时乃至现在,他让我们肃然起敬的是,他明确相信(他笔下再明确不过地显示了这一点),他完全有资格独立地思考自由,并向读者言说此类紧迫问题,如一位公民对另一位公民。我们之中有谁能说,假如又一个鲜活而险恶的时代逼到面前,我们是否还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又一位E·B·怀特,以如此平静而又警醒的语调同我们言说?
罗杰·安杰尔
一九九七年四月
罗杰·安杰尔是E·B·怀特的继子,一九五六年迄今任《纽约客》小说编辑,一九四二年以来,长期为该杂志撰稿。曾出版小说和幽默小品集,以及五本关于棒球,包括夏季赛和季后赛的书籍。并编辑《纽约客》爱情小说选《非君莫属》,一九九七年兰登书屋出版。
(1) 《纽约客》杂志要求“且记且评”的文字不能使用“我”,只能使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