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到春天,《人各有异》将年满四十一岁。它初版于一九四一年,自那以来,几乎从不间歇地以各种形式印行。它始终销量不大,但早早显示了常销的本领。一本书,出版几年后仍不打算消失,在其作者的心中自有特殊位置。我承认我对《人各有异》情有独钟。
最初一版收录了四十五篇文字,是我一九三八年以来为《哈珀斯》杂志每月撰写的专栏文章的结集。本书出版后,我继续为该杂志撰稿,一九四四年,刊行了《人各有异》的增订新版,补充了十篇文章,合计五十四篇。本版颇受欢迎。美国卷入战争,战争写入书中。很快,描述新英格兰咸水农场生活的这些漫笔,就以平装海外版的形式送到美军士兵手中,思乡心切的士兵万里迢迢写信来表达谢意,这让我稍觉宽慰,因为多少同胞正在为他们的生死、也为我的生死浴血厮杀,而我却流连于田园牧场,终不免忐忑不安。顺便说及,海外版曾有一度遭禁,后来又获解禁,也没人作出解释。(一些自觉的监督者或许认为,这道菜过于肥腻,会让我们的战士消化不良。)回想起此书遭禁后,我心中曾浮动几丝快感:这表明我的东西或许有些分量,不像乍看之下那样。
《人各有异》总共发行八版,另有一个英国版,两个德国译本,以及一个法国译本。它十二岁时,出版商认定此书堪为经典,随即将之列入《哈珀斯当代经典》系列(精装)。这就正式将我捧入美国作家殿堂,从此不可小觑。经典系列版由莫里斯·比肖普(1)作序,我非常高兴,皆因几年之前,得知我将一头扎向乡村,比肖普教授说道:“我相信,你不会向读书界鬼扯你的小打小闹。”
年近半百,回首往事,不觉心惊,种种经历,促使我从纽约移居缅因,又合力成就了这本随笔集。我决定把家连根拔起本出于冲动,草率行事。一九三八年之前,我一直在《纽约客》工作,撰写杂志的社评版《且记且评》,写些短篇小说和文章,再做些社内的杂务,快活,而且收入不薄。我的妻子,很早即为职业妇女,也在《纽约客》有一份工作,吸引她又满足她。我们生活在纽约东区上城的租住公寓里。大萧条中我们毫发无伤,战争不过是半空的雷鸣。事事都很顺遂。
然而,大约在一九三八年冬,甚或早于此时,我开始焦躁不安。我觉得不开心,憋闷。我越来越向往缅因,我们在那里有一所房子,附带谷仓。说不上对纽约有失望之处——我热爱纽约。对《纽约客》当然也没有失望之处——我热爱这份杂志。不过,我觉得我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写作,有时每星期的截稿期限也造成压力。此外,作为评论员,社评用语“我们”让我困惑,这是个模糊字眼儿,意味集体的深刻或机构的共识。我想写得尽可能明白,没有丝毫含混。
撇开所有这些,我在租住的房子里,从来没有家的感觉。房间太热,太干燥,一向如此,每天晚饭后,我都昏昏欲睡。那房子不是在下城的格林威治村,我曾多年在那里落脚,每次返回,都觉得到家了。似乎只有断然采取行动,才能解决我的问题——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没有考虑妻子彻底离开《纽约客》会如何,没有考虑儿子从曼哈顿的私立学校转入两间教室的乡村学校会如何,想也没想现身农村后钱从哪里来,就像个疯癫的流浪风笛手一样,率领我的小家离开了城市。妻子对这场大逃亡深感震惊,但她从未退缩。她靠一个奇怪信念说服自己,作家不似常人,需要百般迁就,就像对待蜂王。
《人各有异》不是本预作筹划的书,它是偶然得来。我永久告别城市的前两天,《哈珀斯》杂志的编辑李·哈特曼约我吃午饭。饭没吃完,即邀请我撰写一个每月的专栏。他允诺每月给我三百美元,我当场应承下来。这份专栏作家的工作,最后一分钟才意外出现,却成了《人各有异》的缘起。结果,它成了我平生最走运的一件事。我一直在追求单数第一人称,瞧,在这儿呢——还没离开城市,就有人拱手送上。
人的一生,总会有些时候,头脑异常清醒,而不是迷迷糊糊。我想在缅因的这五年,我就处于这种状态。面对新的艰难,周遭又多是初交——包括谷仓场院里的那些角色,它们后来出现在《夏洛的网》中——我突然像儿童那样去观察,去感受,去倾听。这属于一段少有的插曲,再难重复,一段心醉神迷的时期。我有机会将其中一些写下来,确实很幸运。
咸水农场是我一生这段骚动期的背景,四十年来变化很多。羊群消失了,还有连带的其他一些东西。榆树消失了。我还在,四处闲逛,监督孵卵,偶尔为一本老书写篇新序。我做星期日的扫除。我给火炉添柴。我留神不受控制的抽水马桶。我摆正歪歪扭扭的小地毯。我救援鲸鱼。我上钟表的发条。我自言自语。
某些事情没有变化。尽管四月暴风雪肆虐,燕子仍然如期而至,忙了修葺谷仓里的泥巢。鹅抱窝孵卵。大黄破土吐芽。(我常吃大黄,因为我喜欢大黄。现在我吃它,因为它抑制关节炎。)禽蛋是我生活中的一个恒久主题,眼见我的一小群下蛋的母鸡在服务中老去。假使只为装点门面,当然遗憾多多,但她们下蛋很勤快,我进入鸡舍,每次都用一句老笑话招呼她们:“怀特在此。立体派死了。”
我不断告诉自己,时候到了,应该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它的十一个房间和四十英亩土地,重操旧业。我或许还是会离开。但我能够想象,一旦离开,将会怎样:我会定居在一所小房里,占地一英亩,刚刚安身,立即指挥建一座小谷仓,再经过一间柴棚与住所相连。谷仓里神秘地出现一捆干草,又冒出一只矮脚鸡,自得其乐地生活。我会立即动身,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E·B·怀特
一九八二年五月
(1) 莫里斯·比肖普(1893—1973),美国学者、作家、历史学家、传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