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顾况刚从刺史宴上下来,天热,再加上多喝了点酒,便想起往日不愉快之事,不禁叹道:“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朝廷竟用‘著作佐郎’这样的官职来打发我,我怎会稀罕。长安虽繁华,也多是非,不如离开,这一路走,一路宴饮,不像是被贬官,倒像是归了自然,快哉!”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衢州白季庚别驾之子求见。”
顾况头也不抬,不耐烦道:“哪个白季庚?不曾听说,不见。”
“听说这白公子倒有些才华,要不,大人考考他?”下人三言两语,激起了顾况的好奇心。
“哦?衢州这偏远之地竟然也有高才,带他进来。”说完,顾况研墨,铺纸。不待纸张全开,便抓起大笔,在纸上涂画起来。
刚刚进门的白居易恰巧看到了这一幕,他站立一旁,心想:想必这黄衫贵人就是顾著作,怪不得传闻他是奇才,看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仙道之气,连作画的方式都与众不同。
“你就是白居易?”看身旁突然多出一人,顾况扔下笔,翻动着白居易的名帖和求谒书信,慢吞吞问道。
“不才白居易素闻前辈大名,仰慕日久,自觉幼贱,不敢求见,今日听闻大人自长安而来,贸然来访,还望海涵。”
“你,去过长安?”
“白家祖上世代为官,祖父曾居长安,当时居易未满两岁,懵懂无知,长安依稀在梦中,仿佛未曾亲临。”
顾况一边听着,一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嗯,京城米贵,若想居在彼处,实属不易。”
“大人见笑,名字仅仅寄托家人美意,‘居易’取自《中庸》‘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句,提醒在下要随遇而安,不怨天尤人,不存非分之想。”
顾况似听非听,漫不经心,正想招呼下人送客,看白居易年纪轻轻,倒不卑不亢,便又信手摊开他的诗卷浏览。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第一首入眼,顾况忽然感叹道:“哎呀,这首《赋得古原草送别》看似不起眼,却有大气魄,不同流俗,荒芜中有生机,有此文藻的青年才俊,想定居长安,倒是易事!”顾况盯着诗文,一口气从卷头读到了卷尾,对眼前的青年萌生了好感。
顾况盯着诗文,一口气从卷头读到了卷尾,对眼前的青年萌生了好感。
“来人,赐座!”他招呼道。
“我看信笺之上写着你生于中原。跟随令尊辗转至此,可习惯否?”
“在下生于河南新郑,对此地不免有陌生之感,然自小四下颠沛,对南方风物倒也适应。”
“嗯,几岁习得诗文?”
“五六岁时便开始学诗,自此不废,沉醉其间,日夜诵读,以致口舌生疮,家人常笑我痴……”
“我常感叹近世斯文断绝,适才观尔诗文,清新文辞中有宏放襟怀,且笔触细腻,同情弱善,真乃良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大唐文坛后继有人也!我是爱才之人,难得和你意气相投,必当尽全力相助,为你铺路、延誉。看你卓然不群,想必读过不少诗书?”
“大人过奖,后学感激涕零。居易能赋区区小诗,虽说自身还算勤勉,但更得益于先人智慧,汲取的是先辈诗作之精华。陶渊明、李白、杜甫、韦应物等人大作年年岁岁摊满在下案头。窃以为,同是写庐山瀑布,您的‘火雷劈山珠喷日’可以比肩于谪仙人之‘飞流直下三千尺’,气势之凌厉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子行》等诗中对王孙贵胄的辛辣讽刺,也为后学作补救时弊的篇章立了典范;‘八十老婆拍手笑,妒他织女嫁牵牛’更是贴近民间,对我等后学作诗亦大有裨益。”
此话虽是恭维,但也是发自真心,听得顾况频频点头。
顾况、白居易促膝而谈,均有相见恨晚之意。顾况被白居易的聪颖、好学、诗才所吸引,白居易则沉浸在顾况对诗、书、乐、画的精妙讲解中,二人遂成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