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一路反抗,这是破天荒的事。贝西和艾伯特对我历来没有好印象,这一来必然把我看得更坏。其实,我只是有些不由自主,用法国人的话说,是反常。我知道,稍有反抗会招来严惩。造反的奴隶个个走投无路,都会不顾一切,我也一样。
“抓牢她的手,艾伯特小姐。她成了疯狗。”
“可耻!可耻!”女仆高声叫着,“爱小姐,真没想到,你打起少爷来了!少爷是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呀!”
“主人!难道我是佣人?”
“对,你比佣人还不如,天天不做事白吃饭。哼,坐下好好想想你有多坏。”
这时,她们把我拖到了里德太太说的房间,按在一张坐凳上。我不由得一跳而起,两双手立刻按住了我。
“要是你不安分坐着,就捆起来。”贝西说,“艾伯特小姐,把你的袜带给我,我那根她一挣就断。”
艾伯特小姐转身要从一只粗壮的腿上解下等着急用的袜带,可见当真要绑我,让我更难堪,我反倒冷静了。
“别解袜带,我不动。”我大声道。
为了使她们相信,我两手紧抓住坐凳。
“记住别乱动!”贝西说。她看我当真已服输,松了手。然后,她和艾伯特小姐抱着膀站着,绷着脸,满腹狐疑直愣愣盯着我的脸,似乎不相信我没发疯。
“她从没有这样闹过。”贝西终于转头对艾伯特说了句。
“可是她早想大闹一场。”艾伯特答道,“这孩子怎么样,我对太太常说起,太太觉得我的话对。别看她小,却满肚子坏水。这么一点点年纪就有心计,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
贝西没有答话,但过一小会儿对我说:“小姐,里德太太收留了你,你应该知道感恩。如果她赶你走,你只好进贫民院。”
这话并非初次听到,我没有搭腔。以往的事我都不记得,只知道有这些闲言碎语。我寄人篱下,耳里常刮进这种风,觉得痛苦、伤心,但不完全明白。
艾伯特小姐帮腔了:“太太心好,才收养了你,你别就此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与太太家的少爷小姐身份一样。少爷小姐以后有的是钱,你什么都不会有,所以得识抬举,别跟人家过不去。”
“我们是为了你好才说的。”贝西接下她的话,声音不再凶,“你该懂事、学乖,也许还能在这里安身。如果你任性、胡来,等着瞧吧,太太不赶你出去才怪。”
艾伯特小姐说:“再说,上帝也放不过你,会在你瞎胡闹的时候要你的命,看你还能怎么样!贝西,得啦,我们别管她,反正她不会领我们的情。爱小姐,你一个人待着,好好求求上帝吧。如果不改悔,说不定烟囱里会钻进什么怪物把你抓走。”
她们走了,关上门,再锁好。
红房子是间空房,很少有人睡。可以说,实际上,除非盖茨赫德大院宾客盈门,间间房都得用上不可,才会住人。然而,整个大院数这间房最大、最阔气。房间正中摆着张床,床脚是粗胡桃木柱,床帘为深红缎,看起来像个大帐篷。有两扇大窗,半掩在深红缎窗帘中,百叶窗一直放下。地毯是深红色的。床脚有张桌子,桌上铺了块深红的桌布。墙刷成带微红的淡黄褐色。衣柜、梳妆台、椅子是陈年胡桃木的,色深,发亮。床上的床垫厚,枕头高,用雪白的提花马赛布床罩罩着,与四周的各种深颜色形成对比,格外耀眼。同样醒目的还有床头的一张大安乐椅,蒙着一大块布,也是白色。安乐椅前有条踏脚凳。在我看来,这张安乐椅像个宝座,不过是白色的。
这间房冷,因为难得生火;静悄悄的,因为离小儿房和厨房远;阴森,因为很少人来。只有女仆星期六会来擦镜子,打扫家具上一星期积的灰尘。里德太太每隔一段时间才来,看看衣柜的一个秘密抽屉,抽屉里藏着羊皮纸契约、她的首饰盒、亡夫的肖像。红房子特殊就特殊在与她的亡夫有关,所以尽管阔气,却冷清。
里德先生去世已九年。他在这间房里断气,入殓,出殡。从他的灵柩被抬走的那天起,这里就使人感到阴森森的,不敢多来。
贝西和恶狠狠的艾伯特小姐叫我坐着别动的凳子是一条有软垫的长矮凳,靠近壁炉,面对大床。我左边是高高的、黑黢黢的衣柜,柜面有东零西散的微弱反光;左面是两扇关得严严实实的窗,两扇窗当中有面大穿衣镜,映照着气派却无人睡的床和无人来的房。我不知道她们俩锁没锁门,到有胆量动以后,起身看了看。天哪!果然,比监狱还锁得牢。转身走回时,我得经过穿衣镜,不由自主往镜子里扫了一眼。镜中的影像比现实更阴森可怕。一个陌生的小孩在里面直愣愣地盯着我,苍白的脸和苍白的手像是黑暗中的三块白斑,眼露恐惧,在动,而四周所有的东西都不动。因此,她活像个幽灵现身。我觉得,她是半神半妖的小精怪。贝西晚上讲故事时说,这些小精怪会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突然出现在夜行人面前。我走回了矮凳。
这时,我开始疑神疑鬼,但并没有害怕鬼怪。我的热血还在沸腾,奴隶的反叛精神依然旺盛,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我并没有向眼前的痛苦现实屈服。
约翰·里德的专横霸道,他姐姐妹妹的高傲冷漠,他母亲的厌恶,几个仆人的偏心,在我愤愤不平的心头泛起,就像一口深井里的污泥浊水在翻滚。为什么我总是吃苦头、遭恐吓、挨骂、受罚呢?为什么我总不能讨人喜欢呢?为什么我想得到人的好感却总白费力气呢?伊莉莎任性自私反而能称心如意,乔治安娜蛮横、歹毒、无理、傲慢,偏偏人人纵容。她的美貌,她的红扑扑面颊和金黄色卷发似乎人见人爱,把一切缺点过失一笔勾销。约翰无人管束,更不会受罚,尽管他扭断过鸽子的脖子,弄死过小孔雀,放狗咬羊,摘温室的葡萄和花房名贵花的花蕾。他叫他妈妈“老姑娘”,常笑她皮肤黑得与他差不多,不客气地顶撞她,撕破毁坏她的丝绸衣服,却还是她的“心肝宝贝”。我不敢犯一次错,事事尽心尽力,但得到的却是捣蛋、讨厌、晦气、阴险的恶名,朝朝如此,暮暮如此。
我被打倒在地,头还在痛,在流血,可是没有人责备约翰无故打我;我因为不愿受他痛打起来反抗,却成众矢之的。
由于被痛苦刺激,我幼小的头脑突然变成熟了。这样想着,同时我下了决心,要摆脱这难以忍受的压迫,办法有些奇怪,就是出走,走不掉就不吃不喝,一死了之。
那个凄风苦雨的下午,我的灵魂多惶恐不安啊!脑子多混乱,心多愤愤不平啊!然而,我的种种想法多盲目,多无知啊!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找不到答案——为什么我这样受苦?现在时隔——我不愿说时隔多少年,我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与盖茨赫德大院格格不入,与那里的人一个不像。我跟里德太太,跟她几个孩子、几个仆人都合不来。他们不喜欢我,我其实也不喜欢他们。对一个不相融洽的人,一个与他们性格、地位、爱好迥异的人,一个既做不了事,又不能给他们带来快乐的废物,一个对他们的虐待心怀怨恨,对他们的偏心傲然鄙视的眼中钉,他们肯定不会有好感。我知道,如果我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机灵乖巧,虽然同样寄人篱下,无朋无友,里德太太也许会看我顺眼些,几个孩子会把我当伙伴亲热相待,几个仆人会少在小儿房把我当替罪羊。
红房里渐见日光消退。这时已过四点。下午本来乌云满天,临近黄昏,天色更加暗淡。我听见雨还在不停地敲打楼梯的窗户,风在屋后的树林里呼啸。我一身渐渐冷如砖石,勇气也随之消退。我平常那种低人一等、多疑多虑、孤苦伶仃之感熄灭了怒火的余烬。人人说我坏,也许我真坏。我为什么想到饿死呢?这就是罪过。难道我该死吗?难道盖茨赫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令人向往的归宿吗?听说,里德先生就埋葬在那里。这一来我想到了里德先生,越想越怕。我记不起他的模样,但知道他是我舅舅,母亲的亲哥哥,收留了我这个襁褓中的孤儿,并且临终时嘱托里德太太,把我当亲骨肉抚养。也许,里德太太觉得她没有辜负这一嘱托。我可以说,凭她的心而论,她没有。然而,实际上她怎能喜爱一个与她不同宗的人,一个丈夫死后与她再没有瓜葛了的人呢?要勉为其难履约,充当自己不喜爱的他人孩子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一个合不来的外人竟然成了自家人,她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突然一个怪想法出现在我脑子里。我不怀疑——绝对不怀疑——里德先生如果活着,一定会对我好。这时,我在看着白色的床和墙上的阴影的时候,偶尔也忍不住朝反射出微光的镜子扫一眼,不由得想起听人说过,有的人死后由于遗愿落空,在九泉不安,会现身阳世,向背信弃义的人兴师问罪,为受欺侮的人雪恨。我想,里德先生的阴灵不昧,知道亲妹妹的孩子受了委屈,会从所在的地方——无论是教堂的墓地,还是无人知晓的亡人的世界——来到这间房子里,出现在我面前。我揩干眼泪,不再哽咽,就怕过于伤心的表现会惊动鬼神,听到什么声音安慰我,或者看到一张发光的脸望着我表示同情。这个怪想法说来能叫人心宽,但如果真有其事,会把人吓倒。我尽力克制不再想,尽力保持镇静。我撩开眼前的头发,抬起头,大着胆往黑乎乎的四周扫一眼。这时,一道光出现在墙上。是从窗缝里透进的月光吗?我暗想。不可能。月光是静止的,这道光却在动。我跟着瞧,见它到了天花板,又到了头顶。换到现在,我准会猜出来,这无疑是灯笼的光,有人提着灯笼经过草坪。可是当时我心存恐惧,神经紧张,以为这道行踪不定的光是个先兆,说明另一个世界来了鬼魂。我的心怦怦跳,脸发烫,耳朵听到了声音,像是翅膀扇动的声音,不知什么已经近身。我胆战心惊,气闷,再也受不了了,向门口冲去,拼命摇锁住的门。外面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锁开了,贝西和艾伯特走进来。
“爱小姐,病了吗?”贝西问。
“什么声音!吓得我直发抖!”艾伯特嚷着。
“放我出去!我要去小儿房。”我大声叫。
“怎么啦?受伤了吗?看见了什么?”贝西又问。
“我看见一道光,以为鬼来了。”我紧拉着贝西的手,她没有把手缩回。
“她故意大喊大叫。声音那么尖!”艾伯特不屑地说,“要是她哪里痛不过,那还情有可原,但她不过是想骗我们大家都来。我知道她的鬼把戏。”
“究竟怎么啦?”另一个人厉声问。是里德太太从走廊来了,一路气呼呼的,长衫沙沙直响。“艾伯特,贝西,我不是吩咐过,把简·爱关在红房里,等我亲自来吗?”
“太太,简小姐在大喊大叫。”贝西解释说。
“让她叫吧。”里德太太只答道,“孩子,放开贝西的手,你玩这种名堂别想出去。我讨厌耍花招,特别是小孩子耍花招。我非告诉你不可,鬼把戏得不了逞。你得再关一个钟头,只有服服帖帖、安安静静了,我才会放你。”
“舅妈,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让我挨别的罚。我会没命的,如果——”
“住嘴!这样胡闹最讨厌。”她肯定在这样想。在她眼里,我人小鬼大,又任性,又卑劣,又狡诈。
贝西与艾伯特走了。我痛苦得发疯,拼命哭。里德太太不耐烦,二话不说把我往后猛力一推,锁在房里。我听到她扬长而去。她走后不久,我又怕得发疯,最后昏了过去,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