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 沁源人,终是沁源人
沁源不远,至少它离我的家乡武乡,仅仅75公里。两县的区别,是太行山与太岳山的区别,是浊漳河与沁河的区别。
抗战时期,武乡驻扎着八路军总司令部,沁源驻扎着太岳军区司令部。太行山壁立万仞,太岳山巍峨高耸,像两兄弟齐肩并走天地间。从太行到太岳,绵延着同一种刚正不屈的精神与气魄。
《重回1937》采访之际,有老兵告诉我,一次回家探望母亲,归队后却发现部队在夜里接到临时任务,翻过太行山,到太岳山那边去了。
那一年,他才16岁,是刚到部队的农家娃。他不知道,茫茫太岳山在哪里,只能含泪重新报名。
70年后他依然耿耿无法释怀,太岳山,让他丢了最早的战友。
给我讲述少年时望着太岳山方向痛哭的老兵,在2020年春节过后离去了。忘记问他,此后有没有翻过太行山,去往太岳山,寻寻战友?
当年战斗的人,一批批葬身两座山下。侥幸活下来的,也相继离开了。好多事情,来不及做,甚至来不及说。
抗战岁月,太行、太岳两座山上,携手拉开抗日救亡的壮烈篇章。冲锋号声,时常在两山之间回荡。
对于太岳山,我知道得不多。但我知道,太岳山中的沁源,有一群“英雄的人民”;我还知道,沁河的源头沁源,是一座“英雄的城”。
我要去看看。
沁源也很远。没有高速,没有火车。因限速,75公里路需要行驶两个小时。感谢这漫长的路途,让我有时间,慢慢靠近,将感情慢慢融进。
打开地图。山西,像一片侧向树叶。很巧,长治也是。一左侧,一右侧。而沁源,干脆就是一片完好的正向叶片,不是扇形的银杏叶,不是掌形的枫叶,不是线状的柳叶,也不是油松的针状叶,而是如梨树叶的椭圆状。
山西地图上,沁源处于东南中间。长治地图上,它在最西北。
踏上一片叶子的旅途,开启一片叶子上的行走。
《魏书·地形志》载:“羊头山下神农泉北有谷关,即神农得嘉禾处。”因此,西汉置县时,这里名“谷远”,王莽时又改为“谷近”。
远远近近一番,到了三百多年后的北魏初年,又改为“孤远”。或许,是觉得这里“孤苦遥远”吧。
也着实,除了太岳山,沁源周围还有老爷山、摇头山、绵山、石膏山、霍山、青龙山、罗云山,等等。或许正因为“万山环列,易于哨聚”,沁源,才与独霸一方、称为晋王的猎户田虎,一起在《水浒传》中亮相。
山高,沟深,林密,闭塞。也正因此,形成了沁源人自古刚烈倔强的性格。而因了这古老厚重的山水,又极其包容,称霸的,避难的,悠然田园间的,一代代融洽相处,互不干扰,充盈着这片土地。
尽管闭塞,尽管交通不便,却从来不缺繁华。比如朱元璋之孙朱佶□在明朝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就被封为沁源王。当时他的土地沁源,必是经济文化繁荣昌盛,百姓生活安居乐业。自朱佶□开始,八代沁源王在这山水间生生不息150余年,留下多少王公贵族的足迹,他们写诗作赋,赏花围猎,积淀着沁源的文化与繁华。
即便到了1937年,沁源也是引人注目的。作家丁玲10月份跟随129师来到沁源时,惊喜地在文章里写下,“那是个非常好的地方”“刚刚走过的那段大街,是我们很满意的,人口稠密,看样子老百姓没有逃走许多,市场上颇为热闹,这是自从离开太谷后所见到的最大的地方”。
丁玲将沁源与晋商重地太谷相比,可见当时的繁荣兴旺。
然而那是1937年,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没有了。
1937年开始,中共中央北方局住进沁源,领导全太岳人民展开抗日斗争。太岳区党、政、军领导机关也驻于此,沁源因此成为当时太岳抗日根据地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也成为太岳根据地的腹心,全太岳军民都把沁源依为后方。邻近的介休、平遥、沁县、屯留、霍县、灵石等多县相继沦入敌手后,其党政机关全避驻沁源,抗日武装也全部集中在沁源。因而,日军把沁源视为心腹之患。
1938年4月,正是梨花盛开时,日军对晋东南根据地发动了第一次九路围攻,整整七天七夜;1939年7月,第二次九路围攻在两天两夜的夏雨中进行;1940年10月的秋色里,日军对太岳区进行了疯狂的报复性大扫荡。
飞机来了,炮火来了。烧,杀,掠,夺,一片一片的血。1939年11月的一次扫荡,沁源11.2万间房屋、10万石粮食化为灰烬,2696名群众惨烈屠刀下,1810头牲畜成为战利品;1940年秋季大扫荡,全县又有3600多名群众惨遭屠杀,12.7万余间房屋被烧毁,10万多石粮食及无数牲畜、财物被洗劫。
鲜血满地。
集结在太岳山中开展抗日救亡的八路军、决死队、地方武装,积极寻找制敌对策,于1941年初忍痛对沁源做了分割,以朱鹤岭为界,从此分为沁源、绵上两县。
手足分离,隔山而望。
太岳山中的抗战越来越艰苦。1941年12月7日,日军启用350余架飞机偷袭了珍珠港,之后正式向美国宣战。美国随后签署对日宣战声明。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为配合太平洋战争,日军加紧了对中国的进攻,将华北地区不断分剿、蚕食,又将“腹心”地沁源划为“剿共实验区”,于1942年秋天集结重兵力再次直插过来。
沁源,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主战场。
这片叶子,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由绿变黄,继而泛红。
日军的算盘,打得几近如意,将太岳山中这片抗日根据地变为敌占区。
家园被占了!
关键时刻,太岳区党委出现了,县围困指挥部决策了,万人大讨论展开了。沁源人刚烈倔强的一面,被激发了。
山醒了,树醒了,水醒了,大地醒了。山中的儿女们,也醒了!他们从血河中起身,从田间,从炕头,从山梁,从河畔,集结过来。
“撼太岳山不易,撼沁源人心更难!”他们绝地反击,采取了“深山大转移”战略,决心困死敌人。
从1942年5月17日到1945年12月23日,《解放日报》共刊登关于沁源围困战役的报道104篇,其中二年半围困报道70篇。从醒目的头版社论《向沁源军民致敬》《沁源人民的胜利》,到反维持、抢粮抢种、地雷战到民兵故事等大小消息,将沁源军民推上抗战时期绝对的主角位置。
沁源人的抗战事迹,遍布全国各地。新华社战地记者江横在1944年2月4日的报道《沁源人民已百炼成钢》一文中曾这样称赞:“中国历史上也曾出现过不甘于被异族征服的人民。南宋江南人民自动地反抗元兵,吕文焕6年苦守襄阳;明末人民抗清13年,阎应元领导民众,坚守江阴81天,全城97000人殉难,只剩了53人……这些坚决反抗压迫的优秀的民族传统,正为今天抵抗日本侵略的沁源人民光荣地继承和实践着,而且,他们把它更加发扬光大了。”
“维持,毋宁死!”已成为抗战时期沁源人民共同的政治信念。沁源人终是沁源人,他们宁死不屈服,不“维持”敌人,这种崇高的革命气节,已在抗战史上写下最壮烈的一页!
“沁源人,没有一个人当汉奸!”这话,只有沁源人敢说。
启程吧,带着敬畏,以及一些疑问,走进沁源,从1942年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