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源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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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动人的大转移

一个正确的领导,一个核心人物,一群坚定的跟随者,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进发。看上去屋子都空了,然而放弃的是家园,放眼的是大局,积聚的是精神!

动人的大转移

太岳山中的百姓不会想到,他们的命运,会与遥远而陌生的太平洋扯上关系;他们或许一生也不会知道,当年他们小小八万人的决策,不仅影响到中国,而且牵动着世界。

“娘,我们去哪里?”

“深山!”

“深山在哪里?”

本就是山里的人们,要去往更深的山里。

一九四二年,

正值秋收天,

日本鬼子横行霸道进攻咱沁源,

又杀人又放火,真呀么真野蛮,

从此后沁源人民遭下了大难。

半夜就起身,

鸡叫就爬山,

沁源人都住进深山里面,

铺黄蒿盖百草冷水拌炒面,

多少人白天黑夜眼望着延安……

这是当年沁源百姓人人会唱的一首《望延安》。

只是这些吃糠咽菜的普通百姓理解不了,日本人为什么看中并要占据这片偏僻的深山老林;更想不通,为什么要让他们抛弃家园住进深山。

太岳抗日根据地,是1937年9月毛泽东根据华北抗战局势,在变更八路军战略部署中亲自选定的“眼位”。之所以选定这里,一是可以依托太岳山脉进行独立自主山地游击战,作为坚持山西以至华北抗战的一个支点;二是可以展开与太行山、吕梁山部队的相互策应,保持八路军在战略上的主动地位;三是能随时出击同蒲铁路线,钳制敌军进攻太原和继续南下。

然而敌后抗日根据地的迅速建立和扩大,引起华北日军的极大恐慌。特别是随着广州、武汉于1938年10月相继失陷,抗战进入战略相持阶段后,日军停止了对国民党正面战场的战略性进攻,逐渐将主要兵力转回后方,将进攻的重心置于华北。

日军偷袭珍珠港后,太平洋战争打得如火如荼,日军的野心越来越大,将在中国华北推行的“治安肃整运动”扩大为更残酷的“治安强化运动”,按类别划出“治安区”“游击区”及“外治安区”,施以不同的政策,不同的打击手段,目的就是要摧毁抗日军民的生存条件。仅1939年夏天的“九路围攻”,日军就打通了白(圭)晋(城)公路和邯(郸)长(治)公路,占领了沿线城镇,将晋冀豫抗日根据地撕裂,分割为太北、太南、太行、太岳四个相对独立战略区;将晋东南根据地割裂为太岳区与太行区两块。

在敌人的疯狂打击下,八路军华北根据地在三年间减少了近2万平方公里,人口减少一半以上。与此同时,伴随着国民党的“消极抗日”,阎锡山也于1939年12月制造了旧军打新军、反共夺权的“十二月事变”;第三行署主任孙楚在晋东南制造了晋沁阳事变。1940年初“十二月事变”被粉碎后,中国共产党从抗日大局出发,与国民党和平协商划分了双方驻防区——在晋东南以临屯公路为界,以南为国民党驻防区,以北为八路军和新军驻防区。

由此,在太岳地区山西中南部同蒲铁路以东、白晋公路以西、临屯公路以北的三角地带,便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战略区。

沁源,便成为太岳根据地的腹心,也成为日军的眼中钉。他们企图以沁源为中心,通过“腹内开花”式的清剿,将太岳根据地“分割蚕食”,达到各个击破、最终摧毁华北敌后根据地之目的。

从1938年春到1940年秋,日军三次大规模进攻扫荡后,使沁源失了原有的模样。此后不得不以朱鹤岭为界,被迫分割为沁源、绵上两个县。

1942年10月中旬,日军开始秘密向沁源周边集结部队,陆续在同蒲、白晋铁路和临屯公路线上设立驻扎点,主力是其第36师团222联队斋藤及鹿野两个大队及69师团60旅团伊藤大队。他们规划出宏大的蓝图与梦想,再次踏上这片坚甲利兵攻不下的堡垒。

他们摩拳擦掌。

他们磨刀霍霍。

他们发誓要血洗这片土地,征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69师团,是侵华日军的一支老牌部队,代号为“胜”。伊藤大队下属四个步兵中队,一个炮兵中队,一个机枪中队,一个卫生队,一个工作队和一个苦力队。另有伪军一部,共约7000余人。

那是10月20日,日军兵分七路,向沁源、绵上发起进攻。

这一天,县委会正在召开。夜里十点,时任县委书记刘开基接到各据点敌人已经向这里进发的紧急情报后,果断下令:“将县委机关与城关群众从城里转移出去!”

种种迹象让县反“扫荡”指挥部感受到,敌人这次是与以往不同的“扫荡”,他们妄图配合政治上的怀柔,一步步“蚕食”太岳根据地。

之前入侵沁源时,敌人就在城东关门楼上写下“剿共灭匪”“明朗东亚”“建设华北”这些大字标语,还在城外竖起一块“山岳剿共实验区”的大牌子。

沁源,不得不做长期打算。县领导与太岳军区知道,这必将是一场漫长的硬仗,要打赢,须得决策正确,军民齐心。

全民大转移。这个想法不是随意跳出来的。将百姓与敌人隔离,是剥夺敌人掌握主动的完美开篇。

可是,即将入冬了,舍弃热炕头,住进山里?尽管动荡,尽管贫穷,毕竟是家啊!毕竟穷家难舍。把家园让给敌人,进入一座一无所有的深山?之前消息一出,一些老者当下便老泪纵横。不舍得,想不通,不情愿啊。何况,那坛坛罐罐,那猪圈石碾,那牲畜牛羊,如何安置?

动员工作,如和风细雨。党员出来了,干部出来了,民兵出来了,积极分子出来了。一家家走访,一户户动员。讲事实,摆道理。担心到外村无法安置的,把对方村干部请来动员;家里人力不足搬不走东西的,民兵顶上;无理由坚决不走的,动员理解的亲戚前来说服。

犹豫,矛盾,牢骚……一点点被化解,人们默默做起准备。

10月20日的沁源古城,依旧像作家丁玲在1937年看到的一样,街道人来人往,店铺正常营业,屋内饭菜飘香。

可是,飓风来了!

从城关开始,首脑机关、主力兵团,连同群众一起,连夜大转移!

敲锣,打钟,声声传递出不容迟疑的信号。

被窝里爬起来,挑灯坐起来,埋藏物品,烧光柴草,拔去磨芯,填掉水井,杀鸡宰羊。锅,碗,瓢,盆;米,面,菜,盐;铺盖衣物,甚至桌椅板凳,挑在男人肩头,挂在女人臂弯。孩子们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跟着队伍向山中行进。

不忍回头。他们弃了家园,还亲手毁了家园。

带走所有,毁掉一切,彻底转移,空室清野,只为隔断所有的留恋,更为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可利用的物资。

10月下旬的天气,瑟瑟的冷风回荡在太岳山中。月光幽幽,洒在沁河两岸;星星点点,照在沟沟坎坎。人群有些杂乱,却沉闷无言。

深山,有些惶恐。它不知,这样的秋夜,人们为何纷至沓来;也不知,土梁沟壑如何变成人的家园。

山是熟悉的山,却要成为陌生的家。

这夜,恰是刘少奇一行十几人,自东翻山而来。月光下,他目睹了这一场大转移。队伍里,有银发拄杖的大爷大娘,有健步的青壮年,有牙牙学语的孩子,还有酣睡在大人怀中的婴儿;队伍里有牛羊,还有被主人不弃的狗。最让人踏实的,是背着武器掩护人群的战士,以及协调安置工作的党员干部。

那夜,敌进,我退。

日军兵分多路,趁着夜色,向沁源这片朴素的大地恶狠狠围拢而来。自沁县方向来的一部翻过潘家山、龙佛寺,进入老窑科青龙沟;另一部从白孤窑直插交口、作坪;平遥、介休来的推进到朱鹤岭一线;霍县方向的一路从七里峪、五龙川到韩洪、李成以西,另一路翻过黄梁山直奔西雾、柏子以南;洪洞、安泽扑来的直入中峪、柏木之间。

暗夜里,两股擦肩而过的力量,火焰都在胸中积聚。

次日拂晓,日军合拢,全面进入沁源境内,之后又迅速发散,一路变两路,两路分四路,四路成八路……渗透进沁源的每一寸大地。

他们得意洋洋,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铺开这张无缝的大网;他们掩饰不住兴奋,太岳军区司令部、县委县政府,已经被死死困在网中央。

飞机来了,大肆盘旋在头顶,嗵——嗵——嗵——一颗颗炸弹争先恐后,扑向城内。他们满以为,随之而来的是惊慌,是惨叫,是流血,是死亡。然而一切出乎意料,城中只有炸弹寂寞的回响。这座他们挖空心思侵占了的城内,不仅没有意想中的首脑机关,连老百姓都没有一人。他们精心占领的,竟是一座空城,甚至没有一只鸡,一头猪,一粒粮。

留给他们的,只有墙上几行醒目的大字:

“一年战胜希特勒,二年打败日本鬼!”

那一行字,分明是沁源人明目张胆的挑衅,是刀,是剑!

那行字里,有沁源人的委屈,更有重回家园的信心与傲骨。

平素繁华的街上,只剩下一家酒铺,一家慰安所,以及一家蒸馍店。稀稀疏疏的灯光,偶尔响起的野狗叫,死寂般让人恐惧。

转移出城的战士、民兵与游击队,反身封锁了城内的日军。只要有人一出据点,就给打回去。

不仅找不到做事的百姓,自己倒成了困兽,日军羞愧不已,愤怒无比,于是常常在星夜出发,挥着血淋淋的刀枪,分路向猴神岭、罗山、青龙山、潘家山、龙泉山和大林区等人迹罕见的深山密林进发。他们发誓,要进行“腹地开花”式的大“清剿”。

沿途百姓一群群被抓,一批批被杀。

跟着转移到山中的县反“扫荡”指挥部很快决定,除了那晚转移出去的城关百姓,还必须将敌占点线安沁和二沁大道两旁离据点十里、离大道五里以内的群众,全部转移。

两条大道以城关为中心,北上交口、圣佛岭直通沁县,南下阎寨、中峪可达安泽、洪洞。两条大道连接起来,仅沁源境内就有120余里。这是处在美丽富饶沁河滩上的一条线,周边村庄自北向南有23个,星罗棋布,人口稠密。古代客商经过时,曾编成趣味的路单:

圣佛岭上吸袋烟,

看见孤窑、化峪、安乐关。

铺上、石壑、交口镇,

官军、石渠、罗家湾。

沁源城里好东关,

老师衙门在半山。

牧花园、四维、韩洪沟,

有义、阎寨拐阳泉。

北石、南石五里路,

顺河下去到南川……

23个村庄,加上离沁源城最近的城关,共有3200多户人家、1.6万多人。而他们赖以生存的耕地,有4.2万多亩,70%都属于旱涝保收的“米面囤子”。

要拱手让出了。

沁源县反“扫荡”指挥部知道,这一步棋,不得不走。与其被围困,不如以己之长,击敌之短,相信群众,发动群众,展开游击战争,把敌人围起来,困起来,再逼走。

11月下旬,又一场秘密大转移开始了。

局势混乱,秩序安稳,纪律严明。

一条条山路,一道道山梁,如蚁的人群,趁着星夜,向深山挺进。

短短五六天时间,1.6万余人的秘密大转移全部完成。安沁与二沁大道一夜之间没了人烟,而平素只有野兽动物出没的深山,却布满星星点点的灯火。

这样的转移,从县城到两条大道沿线,又一路扩展延伸。转移到深山的范围,越来越大,进驻深山的人群,越来越多,创造了沁河两岸宽十里,长百里内无人烟的奇迹。

“把大道上的碾子、磨子、水井,都破坏掉!”一声令下,一条线上的生活用具全部被毁。城关至石渠破坏了近40个碾和磨,4眼水井;下留一带破坏了磨碾14个,水井6个;白狐窑至交口破坏了磨碾22个。

随军记者江横曾在文章中这样写下:“在城关、阎寨、中峪、交口4个据点里,共有4600多人口中,无论贫富,也无论士绅、名流或挑担小贩,没有一人停留在村镇里不走的,更没有一人去‘归顺皇军’的”;由城关西南到中峪、亢驿,东南到霍登、桑凹,西北到李园、李成,北到崔庄、郭道,东北到交口、圣佛岭,五条大道,50多个大村镇(占全县4/5),方圆三百里长的空间里,没个人影,简直成了一个没有人民的世界!一个个村镇,连饮水井都用粪土填塞了,磨碾也破坏了,埋藏粮食衣物的土洞则被群众星夜挖空。”

沁源换了主人,却完全失去了生存的物质基础。彼时日军才知,沁源人并非被吓跑了,而是换了地方退守。

室中空空,仓中空空,瓮中空空。井中打上的水,散发出阵阵恶臭。无奈,只好到几里外的沁河去挑。然而那流淌着清潾潾沁河水的河边,早已有神枪手在等待伏击。他们才知道,挑水也是战斗。于是不得不让士兵持枪保护挑水人,并从两个人增加到一个班。

尽管如此,却依旧不仅要丢了性命,常常连水桶也要失踪。

夜晚的入睡,更觉凄凉。架床无木板,炕上无席片。无奈的敌人只好找来杂草铺在身下。没有柴火,只好将门板拆下。

人无粮,牲口无草料,只好杀马充饥。

一座萧瑟的城,只剩寒流。

驻沁源日军大队长伊藤中佐不得不向临汾师团司令部求援:“来到这里没有人,没有水,没有粮,天天有病倒的……”

这还不够,隔三岔五的夜里,战士、游击队员、民兵轮番联手,凭借熟悉的地形摸进县城。这年12月5日,14个民兵就在夜色中围攻了阎寨。他们冲进村时,敌人的哨兵竟悄悄逃回工事里,任凭民兵们在村中点燃大火,在山上吹响冲锋号,击鼓声、鸣锣声、喊声、杀声响彻一片。

两天后,又有4个民兵冲进中峪,伏击,诱敌,13个掷弹筒加7个炮弹,哗啦啦的火力搅得敌人一夜未眠。到了24日,二郎沟口一个设在窑洞里的暗哨更是直接被一梭子弹扫射。

“轰隆隆——”

“砰砰砰——”这样的声音在寂静的城内响起,常常让敌人心惊胆战,惊慌失措。摸不着头脑,只能机枪、手榴弹慌乱地一阵投射。

无奈,敌人只能增加班哨,仅城关就设了17个哨位。后来又改为流动哨。然而任凭怎样改,依然逃不过暗夜里民兵与游击队的一双双眼。

堵路,封城,围铁丝网。敌人的最后一招,就是给自己牢牢筑起“城墙”,将自己裹在中央。

两年半之后百姓返城时,见到这样的打油诗:日住红波夜,身在圪针窠,望虎深山虎不在,大城大乡无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