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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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黑漆漆的夜里,我看见了很神奇的东西

我们家大小有四孔窑洞。一个父母住,一间姐姐住,一间我和奶奶住,另外一个,则是厨窑了。姐姐住的是个很小的偏窑,炕也小。开始姐姐和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后来,父亲挖好这个小窑洞后,她要求一个人住。母亲也说:“秀萍大了,就让她一个人住吧。”父亲和母亲住的也算是个新窑。只是我和奶奶住的这个窑洞很大,很高,仅炕上,一字摆开就能睡八个人。窑掌里面还有个地道似的小拐窑。那拐窑有一人来高,窄窄的,很深。听说先前人在窑掌里挖拐窑,是预防土匪来骚扰。现在人挖拐窑,是为了保鲜蔬菜。譬如冬天将莲花白和土豆放在拐窑里,就不容易冻坏。也有人用拐窑藏一些家谱、银元、古钱什么的,总之,拐窑的用途很多。

我家这个拐窑奶奶和父亲轻易不让我们进去。偶尔见奶奶或父亲猫着腰出来进去地取东西,取了之后,又锁住了那个小木门,再用木板等东西挡住,一般人进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窑掌里的这个拐窑。

一天晚上,我刚上炕睡下不久,在迷迷糊糊中,感觉煤油灯光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睁开眼睛,见奶奶将煤油灯装在灯笼里,朝窑掌走去。我抬起头,偷偷地看着。奶奶把木板挪开,开了拐窑的门,然后猫着腰进去了。

我有点诧异,这个时候了,奶奶进到拐窑里取什么呢?她平时也没什么东西,就有一只黑箱子,在四平柜子跟前架着。由于木箱的年代太长,看起来很陈旧。只是那箱子上画的牡丹,还有一点色彩。奶奶喜欢把她的针线包包和衣物放在黑箱子里,有时候,还放些核桃、干枣什么的,遇个逢年过节,奶奶就从箱子里拿出吃物,给我们吃。因此,姐姐称呼奶奶的这个黑箱子是个百宝箱。一次,我因为闻见箱子里香喷喷的味道,就缠着奶奶,要求她打开箱子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奶奶在我们姊妹当中是比较偏爱我的。在我的软缠硬磨下,奶奶跳下炕,扭动着小脚朝架在半空中的箱子走去。她开箱子,我则踮起脚跟向里看,这时奶奶就像训斥姐姐一样训斥我:“走远点,像个探头鸟似的看啥?再看我就不开箱子了。”我忙乖乖地待在一边,结果奶奶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只黄澄澄的香蕉梨,那梨又大又水灵,吃得我直咂舌头。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关注着架子上的那个黑木箱。虽然木箱平时被铜锁锁着,钥匙特长,但我知道那木箱里装着好多东西,似乎一直取不完。

现在,奶奶在黑夜中进了拐窑,难道奶奶除过这个黑箱子而外,在拐窑里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吗?见那束灯光来回摆动着,越来越小,最终,外面完全黑了。我就赶紧穿上衣服,进了拐窑,顺着那束灯光轻轻地往里走,感觉越走越深。这是我第一次进拐窑。平时见父亲奶奶进去很快就出来了。看来,平时放的那些东西都在拐窑的前面放着,而今夜奶奶所取的东西,在拐窑的深处。果然,在这个蛇形的拐窑深处,也就是最角落的地方,放着一个枣红箱子。这个箱子我没见过,还涂着花,还用长方形的铜锁锁着。

在这个箱子前,奶奶蹲了下来。

“奶奶!”我叫了声。

奶奶猛然转过头来:“死女子,你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

“你怎么把这个箱子放在这里面呢?”

奶奶说:“既然你发现了,就把它抬出去吧,抬出去放在炕上,奶奶给你看看箱子里的东西。”

我就和奶奶抬出箱子。奶奶打扫了箱子上的尘土,然后从腋下取出和针箍一起拴着的钥匙,开了这个箱子。

当奶奶打开这个箱子时,一股扑鼻的香味冲撞而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奶奶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垫在箱子四周的灰白色的老布,顿时露出了五光十色的东西。天哪!这里面竟装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香包。这些香包面料不是绸子就是缎子,个个艳丽,尤其那精巧的水银珠子,在幽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得简直目瞪口呆了。往年过“端午节”时,奶奶给我们戴的香包多数都是各种颜色的棉布或的确良布,根本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奶奶为什么不在“端午节”给我们戴这箱子里的香包呢?为什么把这东西放在拐窑里呢?

奶奶轻声说道:“声小点,别高喉咙大嗓子的,小心人听见。这是老东西,你知道个啥?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东西了。这些东西,能随便给你们戴吗?即使戴上,也会被人家没收了。现在国家大张旗鼓地破四旧,我咋敢随便放在外面呢?”

我说:“怪不得了。那这些东西,啥时候才能拿出来呢?”

奶奶说:“我咋知道呢?你别问这么多了。你年龄还小,不该问的,就别问。你要看,奶奶就拿出来给你看看。你也千万别给人说了。要是人知道了,奶奶就得上批判会。你看人挨批判时,多难受,绳子捆,棍子打,你不是不知道。”说到这里,奶奶严肃地问道:“你记住了没?如果记不住,我就不给你看了。”

我忙说:“我记住了,我保证不给任何人说的。奶奶,你放心!”

“那好,奶奶给你看。”

我就和奶奶将这个红木箱子抬到炕上。奶奶打开箱子,首先拎起一个月亮状的扇子让我看看。这扇子是用红、黄、菜绿、海蓝四种丝线做成,下面吊了四个坠子,坠子中间串了四个明灿灿的小珠子,珠子下面是四个粉红色的线穗子。中间还有两条弯弯的海蓝色道道,看上去像镶了一条小河,十分美丽。

我无比好奇,拎着它反复翻看着,问奶奶:“奶奶,这是你画的小河?”

奶奶微微一笑说:“咋是画的?是用线缠的。”说着,她即拿起第二把扇子,说道:“这是个拉拉扇,你瞧,这船上的摇船人,从头到衣服,都是一针一针绣成的。”

“是不是咱们周河拉拉?摇拉拉的人咋没有面目?”我爱不释手地看着这个拉拉扇问道。

奶奶说:“你看是,就是。这人边划拉拉边朝远处看看,我绣的就是他的背影。”

我越发好奇了,问奶奶:“他看谁呢?”

奶奶格格一笑,月亮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说:“看对象哩。”

看罢这个,奶奶又把第三把扇子拎到我面前,说:“这是个书签扇,也叫书画扇。”

这书画扇是用四个长形的银灰色布片组成。四个布片上面大而圆,下面小而方,布片中间分别用淡蓝、褐红、浅灰或淡紫色丝线绣着竹子、兰花等四种花草,加上那用墨绿丝线绣的画边,看上去极像四吊画。

奶奶说:“这书画扇是我十七岁那年绣的,全用的是很细的丝线,人不细看还以为是布,是印上去的花,这些花看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很费工的。做这些活儿,既要看不出针扎的痕迹,还要平整细腻,一针都不能错。”

我仔细地看看这个书画绣,惊叹道:“奶奶,你绣得太好了。”

奶奶说:“还有一个东西,你看看,也是我十七岁那年绣的。”说着,奶奶又拎起一个心形的红色缎面香包,两面分别绣了龙和凤,那龙那凤针法细密,活灵活现,加上头上边上的点缀,简直美得不能形容了。

“奶奶!”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就问道:“你咋想起做这么好的东西来?是不是在你小的时候,家里很富,能买得起绸子缎子,就用绸子缎子做香包?”

奶奶说:“那时候,还不如现在呢。”

我问:“那你哪来这绸子缎子来?”

奶奶说:“我小时候,跟上我妈给大户人家做针线活。我妈的针线活儿好,粘贴,刺绣,捉剪刀,样样都行。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每年都有人上门请我妈给他们做绣活。这些做耍活(耍活,即香包)的绸子缎子啊,都是我们从大户人的工料里紧巴出来的。”

我问:“那我爷爷就是先前的大户人家了?”

我这样一问,似乎牵起了奶奶的心病,她沉默了一下,才说:“哪是呢?他是个贫困出身的人。倒是我在十六岁上那年,真的遇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奶奶说的那个大户人家有个两进门的大房院,红柱子,红门。大门两侧蹲着两只石狮子,前院后院有十几间房子。家里有两个少爷,两个小姐。少爷的姐姐到了出嫁的年龄,家里物色绣娘给做一套嫁妆,由于奶奶的手艺在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就被人家请了过去。奶奶第一次跟随她的母亲到了这个大户人家时,一个穿着长袍的老头在太师椅子上坐着,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奶奶,问道:“你就是花花?”

见奶奶羞涩地低下了头,他又说道:“你花花的名声可响得很呐,听说你和你娘的针线在董志塬拔尖子哩。人年龄这么小,就红遍十里八乡,恐怕不是好事啊。”

奶奶从老太爷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大户人家的威严和尊贵。她低着头,听着人家的吩咐:让出半年时间做嫁妆,件件要精,样样要好。如果做得好,将来二小姐和三小姐的嫁妆都让给奶奶母女做。叮咛完一些细细节节的事情,就让大少爷将奶奶母女带了后院的房子里。从此,奶奶就在这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住了下来,黑明昼夜地绣起了嫁妆。

一天,奶奶坐在后花园的桃树林里绣活儿时,面对含苞待放的桃林,她突然心血来潮,唱起了山歌:

三月初三桃花开,

我请巧娘下凡来。

恭迎巧娘到我家,

教我女女绣花花。

巧娘教我绣一针,

南天斜挂七彩云。

巧娘教我绣二针,

天上映出北斗星。

金星银星星对星,

门里门外人看人……

就在奶奶唱着山歌时,一个身着学生装的年轻人进来了,他是这个大户人家的二少爷。二少爷被奶奶这婉转悦耳的山歌声吸引了,他走到了奶奶跟前。当看到奶奶手里的活儿时,惊奇地说道:“你绣得真好!”

奶奶抬起头,看见这个俊朗的青年是二少爷,她羞涩地走开了。

从此,二少爷有事没事就到奶奶的房间里看她绣花。奶奶给大户人家绣花的日子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一天,奶奶坐在桃园里绣花时,二少爷来了。他面对惊艳热烈的桃花和美丽的奶奶,性情大开,禁不住吟起了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白易居诗作

见奶奶不懂诗的意思,他解释道:“诗的大意是:农历的四月,春去夏来,山外的百花都已凋谢了,而山顶大林寺的桃花正在盛开。大林寺在庐山香炉峰之上,向来人迹罕到,作者偶游于此,竟有了新的发现和感受。寓意人在一个平常或者陌生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新的事物。就像我,上延安,下西安,抵四川,走河东,见了不少人,在我们这个董志塬,突然见到你一样。”

奶奶见二少爷将自己比作桃花,她心里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从此,奶奶的心里走进了这个二少爷,她打算给大小姐绣完嫁妆后,就给自己绣……

“那你到底给自己绣嫁妆没有?”我问。

“咋没有。在给大小姐绣活的那些日子里,我在夜半就给自己偷着绣。有时候,都绣到天亮了。”奶奶说着,拿起了一件红色缎面绣件说道:“这个霞帔,就是那时候给我自己绣的。”

“这是霞帔?咋看像弟弟脖子上的帏帏?”

奶奶说:“这有点像帏帏,可有区别。帏帏是挡娃娃嘴边的饭渣的。这霞帔,也叫帔肩,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在上衣上配的一种装饰品。霞帔由大大小小的三十个云片组成。每个云片上面都是绣有花花,缉了双层绲边。你看,我做得多精细!”奶奶说着,将它平铺在炕上,我数了数,这个霞帔用三圈云朵状的布片组成,一圈是十个。由大向小依次展开,外面的10个大云片则绣了一对古装男女,显得亲密典雅,加上用土红和金黄的绲边,配得很有诗意。中间和里侧的绲边也用不同颜色的线条组成,整个霞帔美轮美奂,绚丽夺目。

紧接着,奶奶又打开了一件红色的东西,她说是“九鼎佩带”。为什么称呼九鼎佩带呢?因为上面绣了九个仙女,九个鼎,九种鸟儿,九十九朵花草,所以叫“九鼎佩带”。见我不明白佩带的用途,奶奶说道:“就是给裙子前面佩带的东西。”说着,奶奶给我做了示范,我一下明白了,霞帔是搭在肩上,佩带则是挂在腰间,遮腿护腹的。

奶奶见我埋头在佩带上看着,她介绍道:“这鼎是古代人煮东西用的器物。后人还用它,是因为它是三个腿,代表三足鼎立,预示三人成一心,黄土变成金。我绣了九个人,就配了九个鼎。表示人心齐。”

我忙问:“这个图案是你设想的吗?”

奶奶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从一个古墓里出土了一个绣件,上面就绣了鼎和野兽,我是根据那个又变了个样子。”

我说:“奶奶,你咋做得这么细?这针脚比缝纫机轧过去的都小。”

奶奶说:“看你说的,手工活,哪能和机器比呢?这方面的针法我都用尽了,缉针、扎针、挽针、挑针,整整绣了几个月。”

我看着这两样宝贝,想象着奶奶穿在身上的情景,那该是多么美啊!就说:“奶奶,你就为了那个二少爷,做了这么好的嫁妆?为啥没嫁给那个二少爷呢?”

奶奶悠悠地说道:“咱命小,配不上人家。”

“为啥就配上呢?那个大户人家姓啥?二少爷叫啥名字?”

“这个你就别问了。反正,远在天边。”

“是在城跟前吧?”我又问。

奶奶含糊地应了一声,又给我拿出了其他东西。

“奶奶,那你嫁谁了?”

奶奶微微一笑说道:“不就是你爷爷嘛。当年,他是个铁匠的儿子,在驿马镇(位于甘肃庆阳市西峰区北部,是当年刘志丹的部队驻扎的地方)给马打掌。那年头,过往的马队多,方铁匠的生意还不错。”

“哦,我爷爷会打铁。那我咋没见过爷爷呢?”

奶奶怔了下,才说道:“在我们结婚后的第三年,刘志丹率领部队路过,你爷爷就参军了,跟上刘志丹到陕北闹革命了。后来,在和马步芳(曾任国民党第2军军长兼第100师师长,西北‘剿匪’第1路军第5纵队司令。其间曾派兵‘围剿’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部队打仗时,死在了战场。”

怪不得我家有个上面涂着“革命烈士”字样的牌牌,奶奶将它藏在画里面轻易不在外面挂,原来爷爷是烈士啊。

奶奶说:“是啊。就因为是烈士家属,奶奶我才挺起腰杆做起了人。你爷爷死的那一年,你爹才三岁,我寡妇拉儿,一直把你爹拉扯大。”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的腰杆一直挺着。村里都说她是个不一般的老婆,像城楼上的麻雀,见过世面。现在看了奶奶收藏的这些东西,我也感觉奶奶不是一般的人。她的红木箱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耍活、绣件、剪纸的纹样。光耍活就有几百个。单是那剪纸的纹样,就有厚厚的一沓。我知道,那纹样是奶奶在煤油灯上一点一点薰出来的,相当费事。就这么费事的东西,奶奶积攒了这么多。

在奶奶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注意地看看奶奶,现在才明白奶奶为啥比村子里的其他老婆好看些,一是因为奶奶的脸白,额头高,鼻子挺,她的嘴尽管由于掉了牙,扁得像青蛙的嘴,但嘴唇红润,眼睛毛乎乎的,笑时尤为有神。脸上虽皱纹纵横,可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韵。另一种原因是奶奶的衣服干净整洁。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穿着蓝色或黑色大襟衣服,衬衣不是白的就是青白的,永远那么干净整齐。一头花白头发总是梳得光光的,发髻规矩地挽在脑后,无形中,总给人流露出一种高贵和清雅的气质。她多次给我们说:“我见不得人邋遢。女娃娃,早上起来,首先是扫抗,扫地,扫院子,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再洗脸,梳头,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然后再做饭。无论肚子有多饿,一定要先收拾干净再吃饭。”因此,在她的影响下,我家的里里外外就不消说。村里人常说:“方奶奶家的狗出来都是干净的。就是一只柴棍子,都在应该放的地方上放着。”

平时,我领略到了奶奶的精致和贤惠,现在,我更领略到了奶奶的神奇。

放在栏杆上的那煤油灯的火苗冉冉跳动着,我再次瞧着这个神奇的“九鼎”佩带,揣摩着它上面的小鼎,千姿百态的鸟儿,生动鲜活的花草,完美无瑕的构图,还有这精细密小的针脚,心里更是感慨不已。我甚至有点怀疑这些东西不是十七岁的奶奶绣的:“奶奶,这真是你绣的吗?不是你妈或你的奶奶绣的?”

奶奶白了我一眼说道:“人没本事,难道能装出本事?像这样的绣片,我这大半生绣了好几个。那时你爷爷不在家,我心慌时就绣。好多我都送给人了。”

奶奶确实在空闲时就喜欢绣呀剪呀的,并且在干这些活儿时,嘴里总爱哼哼一些调子。给我印象最深的调子是:

前山糜子后山谷,

啊达(地方语,指“那里”的意思)想起啊达哭。

端起饭碗想起你,

眼泪落在饭碗里。

白天想你难捉针,

后夜想你空亮灯;

花绸被儿一人顶,

长个枕头短个人。

前夜想你纳鞋扇,

后夜想你开窗看;

七斗星星翻白眼,

抽肠挂肚心窝窝酸。

蟋蟀念叨周家河,

鸟儿悠悠黄土塬;

千思万想难见面,

泪珠儿滚在花枕边。

月牙弯弯两头尖,

两颗星星挂两边;

盼望月儿十五圆,

年年岁岁又年年。

原来奶奶哼哼这个调,是心里想念死在战场的爷爷了。

“人手头个玩弄,就能打发心情。要不,我叫你跟上我学哩。女娃娃,学个手艺,一辈子有个玩弄,七紧八慢处,不仅能有个接应,也能打发个心情。啥手艺都没有的人,一辈子空荡荡的,活着也没啥意思。”

“奶奶!”从这一刻起,我对刺绣、剪纸和美妙的山歌有了浓厚的兴趣,“从现在起,我跟你学,你教我刺绣,剪纸,唱山歌。”

奶奶笑眯眯地说道:“你也真到学针线的时候了。以前女娃娃,八岁就开始捉针了。现在图念书,都把这学手艺的年龄推后了。”

奶奶把这些东西放回箱子,然后拿出一对银镯子对我说道:“女女,奶奶想把这对镯子卖了,给你爹看病。你爹腰伤成这个样子,不加紧看,会落下后遗症的。他还很年轻,不能让腰上的病害他了啊。明儿了,你帮奶奶去镇子上找那个邹维福,叫他来一趟,我想叫他帮我卖了这对镯子。”

“呀!奶奶!你还有银子!”我一把夺过镯子,发现这个镯子上刻有龙和凤,非常漂亮。长这么大,我只是在电影上看到过银子、金子和玉镯等东西,也见过村里的老奶奶戴着黄铜镯子,还真没见过银镯子。没想到奶奶竟然有银镯镯。“奶奶,这是你戴过的吗?”

奶奶叹息一声,又说到了那个二少爷……

奶奶心里有了二少爷后,隔三差五的,就周祖庙上去烧香。一天,她在烧香时,二少爷真的出现在她的跟前,并把一对镯子戴到了她的手上。这镯子有筷子般粗,一只雕刻着龙,一只雕刻着凤。奶奶看着这对镯子,知道二少爷对她的心意了,她就将一只装满了香料的心形荷包递给了二少爷。二少爷喜爱地看看荷包,小心翼翼地装进了怀里,然后和奶奶双双磕起了头……

二少爷家是董志塬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他的爷爷曾给马步芳当过老师,父亲是个盐商。他本人在西安一家学馆里读书。据说他很崇尚孙中山“自由”、“平等”和“博爱”的民主思想。对于自己的婚姻,他绝不看门第,他看重的是人。会绣花的奶奶,是他很看重的人。且不说她的长相,单是她手里的刺绣和剪纸艺术,就让他非常喜欢。因此,大户出身的二少爷与贫民出身的绣花女奶奶跟进一步相恋了。奶奶有二少爷的爱情信物——镯子,她的劲头更大了,一件件美轮美奂的绣件在她的手里诞生了……

“奶奶,这是那个二少爷送你的镯子?”我惊奇地问道。

“是啊,至少有三十年了。”奶奶口气悠悠地说道。

“那你咋卖了呢?太可惜了。”

“有啥办法呢?为给你爹看病,我不想的法子都想了,现在,就剩下这个法子了。”

“那你可以把这些绣件卖上一点嘛。这么好的东西,城里人肯定会要的。”

奶奶立即严肃地说道:“那不行,奶奶这辈子没啥爱好,就爱了这个东西。这东西像我的命根根,我咋把自己的命根子卖了呢?”

看来,奶奶硬愿卖银子,都不卖她的香包。也是由于要卖银镯子给父亲看病,才进了拐窑,才让我看到了这么神奇的东西。

那一夜,我失眠了,心里想了好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