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系女红
在这个世界上,平时给我感觉很美的莫过于母亲的眼睛,奶奶的脸,黄昏的霞光,粉红的杏花,还有风吹时那麦浪摇曳的姿态,过年时穿上新衣服手拿鞭炮放时那种美好的感觉。除过这些之外,我觉得再没有什么没有比奶奶的绣品这么美的东西了。这里的美从此控制了我的思想,使我在上课时,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拐窑里的红木箱子。虽然我的家庭很穷,我念书的学校很简陋,可我的心里充满着美的印象,这种印象激发着我,使我有了幻想,有了一个少女的神往。
当一个少女的心里有了某种幻想和神往时,心劲就不一般了。那学习的心劲,做人的心劲,创造美的心劲,总是激发着我。我的班主任是个操普通话的从外地来的知青。每周总结时,他总是说道:“这周表现好的,还是方……方……方秀秀。”班主任有点口吃,但他很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在我们的教室坍塌之后,生产队在无奈之中给我们找了一个圈过羊的窑洞,叫我们收拾一下,暂时在羊圈里上课。班主任就积极带领我们全班同学刮墙,铲地,力图把羊的尿臊味收拾干净。但每当阳光照来,总有扑鼻的臊尿味,害得班主任在讲课时,总停下来捏捏鼻子,但他从来没放松每周的总结和对好学生的表扬。
就是在这个羊圈里,我的思想发生了质的变化,也就是在这个羊圈学习的岁月里,我开始跟上奶奶学针工了。
奶奶首先让我学做猫鞋。说女娃要学针工,必先学做猫鞋。猫鞋做好,烧掉,总共做上五十双猫鞋,才能学做香包,搞刺绣。为此,她让我从画样、粘褙、剪裁学起,一下给我粘了50双猫鞋,让我做。
什么叫猫鞋呢?那就是二寸大的鞋子,也叫袖珍鞋。
第一次学做猫鞋时,奶奶给了我一个很小的针,叫我捉针时,右手的小拇指要翘起,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要撒开,拇指和食指夹着鞋底,不能让手心有汗,扎针时要直上直下,针脚越小越好,不能把鞋底鞋帮捏软。
我在奶奶的指导下,艰难地做成了一双很不像样的猫鞋,这双猫鞋只有一寸大小,奶奶理所当然地将猫鞋烧掉了。
我前前后后做了50双猫鞋,当第50双猫鞋烧掉之后,我以为可以用丝线做香包了。没想到奶奶却要求我绣10双猫鞋垫,这鞋垫比猫鞋还小,每个鞋垫的花都不能一样。奶奶画好,让我把黑棉线或蓝线豁剥开,然后用分开的细棉线绣鞋垫。还要求我用豁开的棉线绣十个拇指大的小老鼠、猪、狗、青蛙、蝙蝠、莲花、葫芦、扇子、蟾蜍等,教我平针、扎针、齐针、绷针、叠锁、垫锈、补锈、打结、圆针等针工。她说:“你把这些学做会,学好,就等于掌握了蓬花、挽花、缀花、缉花和绣花的技巧。”
我一听,气哭了,别说这东西太小太难做,就是往开豁线,也是极其麻烦的。线往开豁时,像摘乱麻;用豁剥开的细线做,线松了劲,动辄拉断了,害得我经常穿针。这么多,我怎能做得下来。
奶奶说:“铁棒磨绣针,功到自然成。人要学一样本事,没有功夫不行。当木匠的人,要有捉推刨的功力。搞刺绣的,首先要有针功。要练好这些针功,起码得要两三年时间。这些功夫具备了才能沾丝线。只要学好基本工夫,将来做啥都难不倒你。在你们姊妹两个当中,我就发现你的心比较灵些。你要学到好手艺,就得听奶奶的话。你姐姐我试过了,她跟你妈一样,性格急躁,手里出不了细活。学这手艺的人,不能急躁,急躁了,就做不出细活。人学针工,一定从细从精做起。你以后成家有了娃娃了,日子、娃娃一拖累,心都粗了,干下的活没有开始细了。我为啥叫你把棉线拆开来做?一是刺绣这活儿,本身就用细线的时候多些,主要还是锻炼你的耐力。我也是八岁时跟你太奶奶学针线的。你太奶奶让我用针穿着头发去做猫鞋,这线再损,总比头发结实些。那时,她要求我的针脚要像针尖那么大。我年轻时缉的鞋口,人看上去是一条线,比缝纫机的针脚都细。这些年,我眼睛有些花了,做不出当年的活儿了。可你年龄小,正是学针线的时候,一定要从精从细学起。人学下真本事是自己的,谁也拿不去。尤其是刺绣这方面,你学出手艺,不仅能在村子里扬个小名,也能享受到手艺给你带来的快乐。人活在世上,各人的命都不一样,有的人七灾八难的,都有心里不舒畅的时候。你心里不舒畅了,就做做耍活,绣绣花,剪剪纸,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心里就能舒畅些,也是你一辈子的个玩弄。”
我知道,奶奶说的这个玩弄,就是精神寄托。关于精神寄托,班主任也说了,他这个大上海人之所以能在这里坚持教书,是他的媳妇吸引了他。他的媳妇会唱山歌,会画画。他说:“媳妇是我的精神寄托。”他还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精神寄托。人没有精神寄托,就会感到日子干巴巴的,没劲。”
说实在的,从骨子里,我发现我很爱奶奶的这个爱好。或许是受她的影响吧,一看到这些东西,我心里就有了感觉。尽管奶奶要求很严,学起来不容易,但从我懂事起,我对花花绿绿的东西就很着迷。见丝线就往头上扎,见布头就穿“绌绌”香包中的一种类型,是个以布为主的藏针型工艺品。我穿的“绌绌”虽没有奶奶穿的“绌绌”俊样,倒也神似形像。母亲不止一次地骂我猴精,而奶奶却说:“怕啥?有的娃娃想穿,还不会穿呢。”
奶奶穿的“绌绌”,心形的,桃形的,苹果形的,辣椒形的,花瓶形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卉,如玫瑰、牡丹、芍药、月季、兰花、荷花等花草,做什么像什么。同样的一块布,她几捏几缝,就是一个花瓣,一个形状。把几个花瓣、几个形状连起来,就是一朵花,抑或是一个活脱脱的造型。尤其她做的“佛手”,手的指甲和关节都清楚分明。母亲曾跟奶奶学做“佛手”,但怎么做也都没有奶奶做的形象逼真。她的设计功夫、“藏针绣”功夫,包括她穿针的功夫,都是一流的。
而我做的东西,总没有奶奶做的神气。母亲嫌我糟蹋布,总不让我胡乱做。往年过端午节,母亲给我们姊妹戴香包时,也总是先给弟弟戴过之后,才给我和姐姐戴。因此,弟弟的肩上、背上、胸前、袖口都钳满了老虎、狮子、大象、蛇和麒麟等大件香包,尤其那条缠在他脊背上的蜷缩成五六圈大的绿蛇,仿佛是个王者,统治着弟弟身上的这些动物。奶奶还特意给弟弟胸前挂了纯银“福寿锁”。奶奶说:“只有值钱(地方语,指宝贝的意思)娃娃才戴这类锁锁。”弟弟被扳来转去地打扮着,加上他头上戴的虎头帽,脚上的虎头鞋,内身穿的“五毒”(五毒指的是蝎子、蜘蛛、壁虎、蜈蚣和青蛙)肚兜,简直是一个耍活娃娃!而我和姐姐,就戴几个普通的葡萄、葫芦、金瓜、石榴什么的,另外,就给脖子上、手上和脚上拴个“花花绳”用五色丝线合成的绳子。传说“端午节”这一天戴上花花绳,一年内虫子不敢上人的身子。
现在,见奶奶下心教我针工了,母亲却不反对了,只是希望别影响学习。或许是奶奶过于能干,母亲对奶奶总是很服从的。不像根梅的母亲,动辄和根梅的奶奶吵架,有一次,婆媳俩还打架了,根梅的奶奶只好和他们分家了。像奶奶和母亲这个关系,在队上是很少的。我们家虽穷,可我们家里很安宁,奶奶和母亲总有个协作的精神。譬如今年春天奶奶又提出要养蚕,母亲就同意了。尽管我家的大桑树由于年年养蚕,好像伤了树的元气,叶子长势不太好,如果要养,还得到别处采集桑叶。可只要奶奶提出来的事儿,母亲就同意。养蚕是很费事的,蚕从蛋壳里出来,像小蚂蚁那么大,蚕爬上叶子后,天天要从吃过的残叶中将它们拣出来,否则,压在残叶下的蚕就饿死了。蚕大了还好拣,小蚕只能用鸡毛轻轻地刷。每个桑叶上都有蚕,每片叶子都得拣。天天如此,别说从桑树上采集桑叶所费的功夫了。
蚕长大后,一寸来长,个个肥脑丰身,拿在手里肉乎乎的,它缠住你的指头,那密扎扎的爪子,使你心里发痒。它们吃起桑叶喳喳响,像蝗虫进了庄稼地一样。每到这时,我和姐姐、母亲像游击队员似的,到处找桑叶。遇到天下雨,一摘桑叶,露珠就“哗啦”一下掉进了你的脖子。摘回来的桑叶,还要在热炕上烘干,否则,蚕吃了带露水的桑叶,会像人一样拉肚子,病死。
蚕暴食一个阶段后,就开始休眠了,这时奶奶给放些桑树枝或槐树枝什么的,过上几天你进去一看,简直是个白色的世界,各个枝头、枝杆、枝杈上挂满了枣子状的蚕茧。一粒粒,一堆堆,一片片,那壮观的情景啊,真是无法形容的。这时候,我们全家上手,连弟弟在内,大规模地就摘蚕茧了。簸箕盛,袋子装,只留下个别肥大的蚕茧,让它出蚕娥,也就是“姑姑娘”。“姑姑娘”出来后,你给它给一张纸,它就在纸上给你摆蛋了。摆完蛋,就自行枯萎,死亡。正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最后,奶奶就将蚕茧一拨一拨地放在锅里煮,一下一下地抽起了丝线。抽出的丝线像头发一般,然后合股,用白矾蒸洗,最后染色。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见奶奶在染丝线,她在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拉了几条绳子,每条绳子上都挂着一束束丝线,赤的,橙的、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粉的,等等,十几种颜色,花花绿绿的吊在那里,看上去那样壮观。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奶奶眯着眼睛,不时打量着绳子上的丝线,看哪股丝线没染好。而我则打量着奶奶,觉得这个老婆太不一般了。甚至觉得在她染丝线的时刻,是我家最为盛大的时刻。
奶奶在地教我用针、用线的同时,还教我剪纸。剪窗花,剪“蛇盘兔”,剪“生命树”,剪“抓髻娃娃”。见她剪的生命树有好几种,我就问道:“奶奶,你为啥剪这么多的树?这树说明了个啥意思?”
奶奶说:“生命树啊,和蛇盘兔一样,说起来都有个故事。生命树的故事主要是来源于真人真事。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叫‘不绌’是周王朝始祖。相传他带着‘五谷’乘凤来陇东,教民稼穑,劈山掏穴,开创窑洞文化,敬祖闻得,修其训典,开农耕文化先河。周祖庙位于甘肃庆阳市庆城县西塬十里处。人来到咱们董志塬。那时候,董志塬人还不会种庄稼,过的和野人一样的生活。‘不绌’就手把手地教董志塬人种庄稼,栽树,挖窑洞居住。在‘不绌’的带动下,咱们董志塬的地宽了,人多了。‘不绌’给董志塬的五谷粮食和人丁带了兴旺。后人为了纪念他的功劳,就把他比作树。意思是树有根,根能扎根,也能繁殖。人有百年,可树有千年啊。”
我说:“奶奶,我懂了。生命树就表示人生命的强壮与延续。”
奶奶说:“是啊,奶奶说不来,意思就是这个。你看,奶奶剪的这个图案的生命树,意思就是人不仅能在大树下乘凉,连动物都能受到恩赐。你想想,大地上如果没有树,那是咋的一个情景?就像人没有阳刚之气,还能成个真正的人么?奶奶这辈子大字不识一个,可能从人间故事和花草树木中悟出一点道理的。奶奶也希望你把生命树的剪法延续下去。”
我说:“奶奶,我会的。”
奶奶说:“别小瞧剪纸,这可是一门手艺。没有手艺的人是剪不出好东西的。别说奶奶夸口,奶奶剪的纸,在方圆几十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年轻时,有好多大户人家娶亲过满月时都来请我剪纸,说我剪出来的花花拙中有巧,粗中有细,鲜活,有灵气。有的人托人,走上百里路来向我要剪纸。你看是一张纸,简单的抓髻娃娃和燎疳娃娃,一般的人都能剪,可真正把它剪出水平,那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功夫。剪纸是一门艺术,你懂么?剪纸和做耍活一样,不仅要好看,还要能给人说出个理由来。”
奶奶口头给我指点,还经常拿出她剪的样子给我讲讲意思,譬如她剪的那个“牡丹葫芦”,就指的长命百岁的意思。一串骆驼的图案,她说她剪这几个骆驼的意思是希望骆驼能带去她对爷爷的思念,骆驼走得远,能走到天边。她剪的柳树,她说是“左公柳”。说左宗棠当年平定战乱后,在董志塬上兴修水利,大搞农田建设,栽过不少柳树。剪柳树就是为了纪念左宗棠……
我在奶奶的调教下也进步很快,针线活儿在村里的女娃当中也冒尖了起来,我做的鞋垫、绣的枕巾和茶盘巾,邻居大妈都拿去给她的姑娘当示范品,都说方家奶奶贤惠手巧,她的孙女秀秀也不一般。
事实上,奶奶在村里基本上是个红人。我经常见公社的革委会主任毕守成带着新庄村的支书黄广富来我家,不是叫奶奶给公社剪些学习园地之类的花花和标语,就是叫奶奶剪些报纸上用的东西。奶奶擅长剪花呀草呀动物呀之类的图案,但人家要求剪些农业学大寨之类的东西,奶奶就先听听人家的意思,然后就把图案大致画出来,毕守成和黄广福看了觉得意思贴题了,奶奶就剪了。奶奶的剪纸总共在报纸上发了几幅我也没计算过。我只知道每当奶奶的剪纸被采用了,就有工分。奶奶靠剪纸,也给我家挣了不少工分呢。
一次,在公社召开的社员大会上,一个书记说道:“青龙村的方家老婆是个革命材料,要好好引导,让她破除旧思想,树立新风范,为革命文化事业服务。”所以,奶奶把她的老东西就藏起来了。她的这个举动,也是我后来才慢慢理解了。
但奶奶也有让我不能理解的地方。譬如,毛主席逝世后,她被叫去在大队部布置灵堂,奶奶和一干有手艺的婆娘没黑没明地忙乎了两天,做花,剪纸,把灵堂布置得既艺术又庄严,整个儿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当我们这些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去瞻仰毛主席遗像时,正好碰到我队的社员也在这里悼念毛主席,我们就列队在院子里等着。灵堂里的哀乐声很低沉,社员们从前门进,后门出,都低着头,在主席像前默哀三分钟,谁也不说话。我看见奶奶进去了,她的身后跟着母亲,母亲的身后跟着根梅妈。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一声大哭,我吓了一跳,踮起脚跟朝窗内看,见奶奶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其他人都在站着,就她一个人跪着,还放声大哭。那一瞬间,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更感觉有点臊。臊得我低下了头,连身边的同学都不敢看。
过后,我问奶奶:“为啥要哭呢?那么多的人都没哭出声,就你一个人哭出声了?”奶奶见我这样问,发火了,呵斥我说:“去!死女子,你嘴这么长干吗呢?”
奶奶平时很少向我发火,在这个事情上,她发火了。
她这发火的行为,让我更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