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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中见大

叹息越压抑越沉痛,

秋波越暗送越甜蜜,

不犯清规也会脸红。

1《唐璜》一之七十四[14]

德·雷纳夫人像天使一般温柔,因为她生性如此,生活幸福,但当她想到贴身女仆艾莉莎时,心态却不免有一点改变。这个女仆得到了一笔遗产,找谢朗神甫做忏悔时,承认她打算嫁给于连。神甫为他朋友的幸福感到真心实意的高兴;不料于连却一口回绝了艾莉莎小姐的美意,使他大吃一惊。

“小心,我的孩子,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神甫皱着眉说,“如果你不把一大笔财产看在眼里,只是因为选择了圣职的缘故,那我要向你祝贺。我在玻璃市做神甫,已经整整五十六年了,但看来还是要撤销我的职务。我心里很难过,还好我有八百法郎的年金。我把这一点告诉你,免得你对当神甫这个圣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你想讨好有权有势的人,那就肯定永世不得升天。你可以发大财,不过那就要做伤天害理的事,要阿谀奉承区长、市长、大人物,要投他们所好;这就是所谓的人情世故,对于一个世俗的教徒说来,这和灵魂得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不过,在我们这种情况之下,那就不得不选择了:要么在世上发财致富,要么在天堂享受幸福,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去吧,我亲爱的朋友,好好考虑一下,三天后再告诉我你的决定。我很难过地隐约看到,你的性格深处有一股阴郁的热情,在我看来,这说明你还不具备一个神甫必不可少的克制精神,你还舍不得抛弃人世的荣华富贵;我认为你的聪明才智很有发展前途;不过,让我老实告诉你,”好神甫含着眼泪加了一句,“如果你要做教士,我担心你的灵魂能不能得救。”

于连激动得难为情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真心爱他;他高兴得哭了起来,并且偷偷跑到玻璃市山上的大树林里去流眼泪。

“为什么我要当神甫?”他到底自言自语了,“我还觉得为了谢朗老神甫,我愿意万死不辞呢,而他刚才却向我证明了:我是在做一件傻事。我认为特别重要的,是瞒过他,而他却偏偏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刚刚谈到隐藏在我心中的热情,那正是我要出人头地的打算。他认为我不配当神甫,而我却偏偏以为放弃了五十个金币的年金,会得到他最高的评价,他会夸奖我真心诚意要从事圣职呢!”

“将来,”于连接着想,“我要先考验一下,看看我的性格,哪一点靠得住。谁想得到:我会在流泪时感到快乐?谁想得到:我会爱一个证明我做了傻事的人?”

三天后,于连找到了头一天就该准备好的借口;这个借口其实是恶意中伤,但中伤又有什么关系?他吞吞吐吐地对神甫说,他的理由不便说明,因为牵涉到第三者,所以他一开头就不答应这桩婚事。这等于说艾莉莎品行不端。谢朗先生发现他的口气充满了世俗的热情,而不是能激起年轻教士的圣洁热情。

“我的朋友,”神甫又对他说,“我看你还是做一个有教养、受尊敬的乡下绅士,比做一个没有信仰的神甫更好。”

于连对这个新的劝告回答得非常得体,以语言而论,他找到了一个热诚的年轻修道士使用的词句;但他说话的声调,还有他眼中掩藏不住而爆发出来的火般热情,却使谢朗先生感到惊恐不安。

我们不能对于连的前途妄加推测;他捏造了虚情假意的花言巧语,说得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在他这个年龄,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至于声调和姿势,他过去和乡巴佬儿生活在一起,并没有见过大世面。以后,只要他有机会接触大人物,他的举止也和谈吐一样,不会不得到好评的。

德·雷纳夫人觉得纳闷,她的贴身女仆新近得到一笔财产,但是日子过得并不更快活;她看见女仆老是去找神甫,回来时眼睛里总有眼泪;直到最后,艾莉莎才对她谈起她的婚事。

德·雷纳夫人以为自己病了;她发高烧,睡不着觉;只有贴身女仆或者于连在她眼前,她才清醒。她一心只想着他们,想着他们婚后的幸福生活。他们的小家庭很穷,一年只靠五十个金币的收入过日子,但在她看来,却显得令人陶醉。于连可能到玻璃市外两法里的专区首府布雷去当律师,那么,她偶尔还可以见到他。

德·雷纳夫人的确以为自己要疯了;她告诉了她的丈夫,结果当真病倒。当天晚上,她的贴身女仆在服侍她,她注意到女仆在哭。这时,她厌恶艾莉莎,忽然骂起她来;接着又怪自己不该生气。艾莉莎更加泪如泉涌了;她说,如果她的女主人答应她,她想倾吐她的不幸。

“说吧。”德·雷纳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绝了我;有坏人对他说了我的坏话,他就相信了。”

“谁拒绝了你?”德·雷纳夫人问时几乎透不过气来。

“还不就是于连先生!夫人,”女仆啜泣着答道,“神甫先生也说不服他;神甫先生说,他不应该拒绝一个好姑娘,借口她当过贴身女仆。其实,于连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他本人在来夫人家以前,又是靠什么过日子的呢?”

德·雷纳夫人不消再听下去了;她高兴得几乎失去了理性。她几次三番要艾莉莎保证:于连肯定拒绝了她,并且决不回头重新考虑。

“我去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她对贴身女仆说,“我去和于连先生说说看。”

第二天午餐后,德·雷纳夫人花了一个小时为她的情敌说好话,看到艾莉莎的感情和财产一直遭到拒绝,她感到一种微妙的乐趣。

于连开始答话还很拘谨,逐渐就摆脱了束缚,最后得心应手地答复了德·雷纳夫人好意的规劝。她在这么多灰心失望的日子之后,简直抵挡不住这怒潮澎湃、涌上心头的幸福感。她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她恢复过来,回到卧房之后,她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她在心灵深处感到非常惊讶。

“难道我爱上了于连不成?”她到底扪心自问了。

这个发现,如果是在其他时刻,都会使她悔恨交加,坐立不安,但是现在对她说来,却只显得稀奇古怪,仿佛和她没有关系似的。她刚刚经历的大起大落,已经使她心力交瘁,甚至没有余力,连激情都感觉不到了。

德·雷纳夫人本想干点活,却睡了一大觉;等到她醒过来,也没有感到什么惊恐不安。她太幸福了,什么事都不会往坏处想。这个外省的好女人天真无瑕,从来不肯折磨自己的心灵,去尝尝新鲜的感情,或者自己没有体验过的不幸。在于连来家里以前,她全心全意料理一大堆家务,在远离巴黎的外省,这是一般贤妻良母的命运;德·雷纳夫人想到爱情,就像我们想到彩票一样,以为都是骗人的把戏,只有疯子才去追求的幸福。

晚餐的铃声响了:德·雷纳夫人听到于连带着孩子们走来的声音,脸就涨得通红。爱情也会使人变得机灵,她解释脸红的原因,是她头痛得厉害。

“瞧,女人就是这样,”德·雷纳先生哈哈大笑地说,“她们的机器总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理。”

德·雷纳夫人虽然听惯了这一类开玩笑的话,但他说话的腔调还是很刺耳。她无可奈何地瞧瞧于连的脸;即使他是世上最丑的男人,在这一片刻,他也比她的丈夫更讨人欢喜。

德·雷纳先生非常注意模仿宫廷的生活方式,一到春暖花开的日子,就全家住到韦尔吉乡村别墅去;这个乡村由于加布里埃[15]的悲剧而远近闻名。离开古老的哥特式教堂美丽如画的废墟,大约有一百步远,是德·雷纳先生买下的古堡,古堡有四个塔楼,还有一个仿照杜伊勒里王宫御苑设计的花园,花园周围种了许多黄杨树,园里有许多小路,路边种了每年修剪两次的栗树。附近还有一片种了苹果树的园地,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果园尽头有八九棵葱茏茂密的大胡桃树;树叶浓荫蔽日,差不多有八十尺高。

“这些该死的胡桃树,”德·雷纳先生一听见妻子赞美胡桃树就说,“每一棵都要减少我的十亩地的收成;树荫下是长不好麦子的。”

乡下的景色对德·雷纳夫人显得别是一番风味;她流连忘返,简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这种美感使她思想更加活跃,做事更加果断。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雷纳先生回市政厅办公去了。德·雷纳夫人就自己出钱雇了几个工人来。原来是于连出了一个主意,要围绕果园铺一条沙子路,一直铺到大胡桃树下,这样,孩子们一清早出来散步,鞋子不会给露水沾湿。这个主意想出来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沙子路就动工了。德·雷纳夫人整天高高兴兴地同于连指手画脚,叫工人干这干那。

等到玻璃市市长从城里回来,发现了一条新修的沙子路,感到非常意外。他的到来也使德·雷纳夫人感到意外,因为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两个月来,他一谈到这项如此重大的“改建工程”,居然没有和他商量,就擅自动工了,不免要发脾气;好在德·雷纳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他总算可以聊以自慰。

她白天同孩子们在果园里跑来跑去,捕捉蝴蝶。他们用浅颜色的薄纱做了一些大网罩,好捉这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野蛮民族使用的名词,也是于连告诉德·雷纳夫人的。因为她从贝藏松买来了戈达尔先生的名著[16];于连就对她讲这些昆虫独特的生活习惯。

他们毫不动情地用大头针把蝴蝶钉在一块大纸板上,于连还给纸板做了一个框子。

在德·雷纳夫人和于连之间,到底有了一个谈话的题目;他不必再担心为冷场而受罪了。

他们谈起话来没完没了,而且谈得津津有味,虽然谈的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日子过得又忙碌,又快活,大家都欢天喜地。只有艾莉莎小姐抱怨工作太累。“即使是狂欢节,”她说,“玻璃市开起舞会来,夫人也没有这样关心穿着打扮;现在,她一天要换两三次衣服。”

既然我们不想曲意逢迎,那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德·雷纳夫人做了几套袒胸露臂的时装,更显得皮肤超群出众。她的身材美丽绝伦,穿了这身时装,真是相得益彰,令人神魂颠倒。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夫人。”从玻璃市来韦尔吉赴宴的朋友们都这样说。这是当地的一种恭维话。

说来叫人不相信,德·雷纳夫人这样关心穿着,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她只是自得其乐;并且心无杂念,不是同孩子们和于连捉蝴蝶,就是同艾莉莎一起缝衣试样。她只回过玻璃市一次,那是要买牟罗兹的夏季时装。

她把表妹德维尔夫人带到韦尔吉来了。表妹是她从前在圣心修道院的同伴,结婚以后,她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地密切起来。

德维尔夫人听了她表姐所谓的傻念头,笑得很厉害:“我一个人怎么也想不出来。”她说。这些出其不意而来的念头,在巴黎会说成是妙语,在她丈夫面前,德·雷纳夫人会当做蠢话,羞得说不出口;但在德维尔夫人面前,她的胆却大了。她起先还是吞吞吐吐地谈她的思想;等到两位夫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德·雷纳夫人就越谈越来劲,一个上午一刹那间就过去了,两个朋友都很高兴。这次来韦尔吉,通情达理的德维尔夫人发现她的表姐远不如从前快活,但却幸福多了。

而于连呢,来到乡下以后,他过的真正是儿童生活,和三个小学生同追蝴蝶,玩得不亦乐乎。受过这么多的拘束,又挨过这么多的整,现在只他一个人,男人看不见他,而德·雷纳夫人,他的本能告诉他用不着害怕,于是他尽情享受生存的乐趣,在他这个年纪,面对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山景,怎不乐而忘忧!

德维尔夫人一来,于连就觉得是来了一个朋友;他迫不及待地领她去沙子路尽头的大胡桃树下看风景;的确,这里的美景如果不说胜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光山色,至少也可以相提并论。只要往前再走几步,开始爬上一个陡峭的山坡,不久就会走到橡树壁立、突出河上的悬崖。于连把两位夫人领到悬崖峭壁的顶峰。和她们共享这巍峨壮丽的景色,觉得乐趣倍增,他不只是幸福,自由,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成了天府的国王。

“对我说来,这简直是莫扎特的音乐。”德维尔夫人说。

他两个哥哥妒忌,父亲专横霸道,脾气又坏,使于连有眼睛也看不见玻璃市周围的乡村景色。到了韦尔吉,没有什么会引起痛苦的回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周围没有看见恨他的人。德·雷纳先生经常进城,那时他就可以放心读书;以前他只敢在夜里偷读,还要小心在意地把花盆翻过来做灯罩挡光,现在他夜里可以睡觉了;白天下课后,他就到悬崖上来读书,从书中找到行动的唯一准则,心旷神怡的无穷乐趣。读书使他幸福、入迷,失意时又给他带来安慰。

拿破仑说过的关于女人的话,在他统治下流行小说的功过是非,这些议论使于连大开眼界,他这才头一次知道了他的同龄人早就知道的一些看法。

炎热的日子来了。一到晚上,大家习惯于到门外几步远的一棵大椴树下去乘凉。树下是阴沉沉的。一个晚上,于连指手画脚,谈天说地,兴高采烈,尽情享受和年轻女人谈话的乐趣;德·雷纳夫人听得出神,手放在花园里漆过的木椅靠背上,于连谈话得意忘形,碰到了夫人的手。

她的手马上就缩了回去;但是于连心想:一个男人碰了一个女人的手,男人“义不容辞”的是:不能让女人把手缩回去。这个义不容辞的想法,使他觉得他没有尽到他的本分,甚至是闹了个笑话,或者不如说,引起了他的自卑感,于是,他刚才感到的乐趣一下就离开了他的心上,飞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