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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乡间良宵

盖兰画的迦太基女王,妙不可言。

1——斯托贝[17]

第二天,他再见到德·雷纳夫人的时候,简直前后判若两人;他瞧着她,仿佛瞧着一个生冤家、死对头似的。他的目光和头一天晚上的大不相同,使德·雷纳夫人摸不着头脑;她对他不坏呀,他为什么生气呢?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有德维尔夫人在一起,于连可以少说话,多想他的心事。整个一天,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读那本神来之笔写成的书,武装自己的头脑,锤炼自己的灵魂。

他大大缩短了孩子们上课的时间,等到德·雷纳夫人来了,他才想起要挽回丢了的面子,于是暗下决心,今夜一定要握住她的手不放。

太阳越来越低,决定性的时刻越来越近,于连的心也越跳越厉害。黑夜来了。他看到夜色很暗,满心欢喜,心上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天空乌云密布,热风劲吹,好像要起暴风雨似的。两位夫人散步的时间特别久。在于连看来,她们今晚的行动有点反常。她们怎么会喜欢这种天气呢?只有一颗热恋而又脆弱的心才会需要外界的刺激来增加内心的安乐啊!

她们到底坐下了,德·雷纳夫人坐在于连旁边,德维尔夫人又坐在她朋友旁边。于连心事重重,没有什么话好说。谈话要冷场了。

“难道我头一次决斗就这样哆嗦,这样倒霉吗?”于连心中暗想。因为他太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不会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状态的。

他痛苦得要命,在他看来,什么危险都比这种痛苦好受。他甚至几次三番地希望:德·雷纳夫人突然有事,不得不离开花园回屋里去,那就可以免掉他的烦恼!于连拼命压制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深刻的变化;不料德·雷纳夫人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但于连没注意到。他的“本分”观念和他的胆怯心理,在作激烈的争夺战,使他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古堡的钟楼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他还不敢动手。于连觉得自己这样胆小,真是丢脸,于是暗下决心:“十点钟一响,我今天朝思暮想的事,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一枪打个脑袋开花。”

在焦急等待的最后时刻,于连的心情紧张过分,好像丧魂失魄一样,到底,他头上的钟楼敲响了十点钟。这要命的钟声,每一下都在他心中回响,仿佛打在他胸膛上似的。

十点钟的最后一响余音未了,他终于伸出手去,抓住德·雷纳夫人的手,但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于连也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又再把她的手抓住。虽然他自己很激动,但还像触电般感到,他握住的手是冰凉的;他抽筋似的用劲握住她的手,她作了最后一次挣扎,要把手抽出来,但到底还是让他捏在手里。

他心里洋溢着幸福感,并不是因为他爱德·雷纳夫人,而是因为他受的罪总算结束了。为了不让德维尔夫人有所发现,他觉得他应该讲话了,才一开口,声音就既洪亮,又有劲。而德·雷纳夫人却相反,说起话来激动得直颤抖,她的女朋友以为她病了,问她要不要进屋去。于连感到危险:“如果德·雷纳夫人回到客厅里,我又要像白天一样紧张。我捏住这只手的时间还不够,不能算是已经挽回了面子。”

等到德维尔夫人再问她要不要回客厅去时,于连捏住那只由他摆布的手,捏得更紧了。

德·雷纳夫人已经站起来,又重新坐下,软弱无力地说:

“我的确有点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还是外边好些。”

这句话使于连开心透了。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忘了装腔作势,在两个女性朋友眼里,他似乎成了最可爱的男子。虽然他口若悬河,但还是听得出来,他有一点心虚。他怕得要命的是:德维尔夫人累了,眼见暴雨欲来风满园,她会一个人回客厅去。那么一来,他就得单独面对着德·雷纳夫人。其实,他只是偶尔一鼓作气,才敢大胆妄为的;要是单独在德·雷纳夫人面前,他恐怕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说不出口。如果她轻轻责备他两声,他一定会招架不住,败下阵来,那么,刚刚挽回来的面子又要丢掉了。

侥幸的是,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虽然夸大其词,却能打动人心,得到了德维尔夫人的好感,她本来觉得他别别扭扭,像个孩子,不太讨人喜欢。至于德·雷纳夫人,手捏在于连手里,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听之任之。在大椴树下度过的这几个小时,是她幸福的时刻。据当地传说,树是大胆的查理公爵亲手种的,树叶很密,风一吹就沙沙响,几滴雨开始落在下面的叶子上,听得她心情舒畅。一阵风吹倒了她们脚边的一个花盆,德·雷纳夫人不得不把手抽出来,去帮她表妹把花盆扶起,但一坐下,她又并不为难地把手放回于连手里,仿佛两人之间已有默契;这样一来,于连本可以大大放心了,但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

夜半钟声已经敲过好久:最后总得离开花园,各人回自己的房间去。德·雷纳夫人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幸福,简直是神魂颠倒了;她是这样无知,几乎完全没有责备自己。幸福使她睡不着觉。而于连却恰恰相反,自卑感和自尊心在他身上斗争了一整天,使他累得要命,一上床就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五点钟,他给人家叫醒;几乎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想起德·雷纳夫人,假如她知道的话,恐怕要伤心的。他却认为他已经尽了他的“本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本分”。心里充满了幸福感,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地读起拿破仑的英雄业绩来。

等到午餐铃声响时,他还在读大军战报,把头天晚上挽回的面子完全忘了。下楼去餐厅时,他又满不在乎地自言自语:“要告诉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不料他看到的,不是温情脉脉的眼睛,而是德·雷纳先生正颜厉色的脸孔;他两小时前刚从玻璃市来,发现于连整个上午都不管孩子,非常不满。他毫不掩饰地要发他的老爷脾气,这时,没有什么比他的脸更难看的了。

丈夫每一句刺耳的话,都伤透了德·雷纳夫人的心。而于连呢,他还在那里出神,拿破仑的丰功伟绩占据了他的心头,出现在他眼前,已经有好几个钟头,所以他先不屑分心去听德·雷纳先生对他说的粗话,最后,他才相当出人意料地冒出了一句:

“我病了。”

他回答的腔调,连脾气好的人听了也会恼火,更何况是玻璃市的市长;他真恨不得叫于连马上滚蛋。但再一想,他记起了他的处世之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忙中有错。

“这个傻小子,”他马上想到,“在我家里已经有了一点名气,瓦尔诺家正巴不得把他挖走呢。再不然,他和艾莉莎一结婚,心里也会瞧不起在我家做教师的。”

德·雷纳先生虽然考虑周到,还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粗话来,于连也听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德·雷纳夫人急得几乎要流眼泪。刚一吃完午餐,她就要挽着于连的胳膊去散步;她亲热地靠着他的肩头。但不管德·雷纳夫人对他说什么,于连都只低声回答:

“有钱人就是这样子!”

德·雷纳先生走得离他们很近;一看见他,于连更加生气。他忽然发现德·雷纳夫人靠着他的肩头,太显眼了;这个动作使他厌恶,他就使劲把她推开,抽出自己的胳膊来。

好在德·雷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不成体统的举动;只有德维尔夫人看到了;她的朋友已经流眼泪了。这时,一个农家姑娘贪走近路,正在穿过果园的一角,德·雷纳先生见了,赶快扔小石头把她赶走。

“于连先生,我求求你,克制一下;你想想看:我们哪一个人没有发脾气的时候呢?”德维尔夫人连忙说。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神气。

这个冷眼使德维尔夫人吃了一惊,要是她猜得到这种表情的真正含义,恐怕还要更吃惊的;从眼色中可以模糊看到凶狠的报复念头。说不定就是这种报仇雪恨的思想,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18]。

“你的于连真是凶得吓人。”德维尔夫人悄悄地对她的朋友说。

“也难怪他生气,”德·雷纳夫人答道,“他教得孩子们进步这样大,一个上午不上课又有什么关系;应该承认,男人的心肠都硬。”

德·雷纳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对丈夫进行报复。于连对有钱人的仇恨眼看就要发作。还好德·雷纳先生叫上园丁,忙着用一捆捆荆棘,把那条穿过果园的捷径挡起来。在剩下来的散步时间里,两位夫人一直对于连说好话,他却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纳先生一走开,她们就都借口累了,一个人挽住于连一条胳膊。

这两个女人心慌意乱,满脸通红,局促不安,于连夹在她们中间,脸色苍白,目中无人,神气忧郁,毫不动摇,对比之下,好像冰炭同炉似的。他瞧不起这两个女人,也瞧不起一切脉脉的温情。

“怎么!”他心里想,“我连五百法郎都没有,学业怎么完成!啊!去他的吧!”

他一心想这些大事,两位夫人说的好话,他难得听进一两句,听了也觉得没有意思,糊涂浅薄,总而言之,不过是娘儿们那一套。

为了没话找话,免得冷场,德·雷纳夫人随便谈起她丈夫从玻璃市来,买了一个佃户的玉米皮。因为当地的习惯,是用玉米皮塞床垫。

“我的丈夫不会再来了,”德·雷纳夫人又说了一句,“他正同园丁和用人忙着换床垫子呢。今天上午,他把二楼的草垫子都换上了新的玉米皮,现在,他还要把三楼换完。”

于连一听,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用古怪的眼光瞧了瞧德·雷纳夫人,接着加快了步子,几乎是把她硬拉到一边去。德维尔夫人很识相,没有多管闲事。

“救救我吧,”于连对德·雷纳夫人说,“只有您能救我;因为您知道,那个男用人恨死了我。我得老实告诉您,夫人,我有一张画像,藏在我的床垫子里。”

这一下,轮到德·雷纳夫人的脸色变白了。

“现在,夫人,只有您能到我房间里去;请您去找一找,但又不要给人看见,在我的床垫子靠窗的那个角落里,您会找到一个光滑的黑色小纸盒。”

“盒子里有一张画像!”德·雷纳夫人说,她几乎站不稳了。

她软弱的模样逃不过于连的眼睛,他立刻抓住机会。

“我还要请您帮个忙,夫人,我请求您不要看这张画像,因为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德·雷纳夫人有气无力地跟着说。

虽然她生长在富贵人家,家人对财富感到骄傲,而且只关心金钱利益,但是爱情已经在她心中播下了慷慨的种子。因此,德·雷纳夫人不顾内心的伤痛,还是忠诚老实地向于连问清楚了情况,好去完成任务。

“这样说来,”她走开时对他说,“是一个小圆盒子,黑纸板做的,摸起来很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急着要摆脱危险,紧张地答道。

她走到三层楼上,脸色苍白,好像要上刑场一般。更糟糕的是,她觉得不舒服;但一想到于连需要她帮忙,她又有了力气。

“我一定要拿到这个盒子。”她心里想,同时加快了步子。

她听见她的丈夫和用人正在于连房里说话。还好他们马上走进孩子房里去了。她赶快掀起床褥,把手伸进草垫子里,但是用力太大,手指头擦破了。本来她一点疼痛都不能忍受,这次却连感觉也没有,因为手一伸进去,就摸到了光滑的纸盒。她一把抓住就走。

她没有碰到她的丈夫,总算放下心来,但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个盒子在她心中引起的恐惧,使她更加痛苦。

“这么说来,于连有情人了,我手里拿着的就是他情人的画像!”

德·雷纳夫人坐在套房外间的椅子上,妒火中烧。不了解人也有好处,莽撞反而会减轻痛苦。于连来了,他抓起盒子,没有道谢,没有说话,就跑回房去,点起火来,马上把盒子烧掉了事。他的脸色惨白,好像垮了似的,其实,刚才的危险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拿破仑的画像,”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居然藏在我这个自称痛恨他的人房里!发现的人又是德·雷纳先生这样的极端保王党,这样恨我的人!更倒霉的是,画像背面的白纸板上,有我亲手写的几行字!一看就知道我是多么崇拜这个篡夺王位的英雄!而且每次顶礼膜拜,我都记了日期!就是前天还有一次呢。”

“我的名誉几乎要完蛋了,顷刻之间几乎名誉扫地!”于连自言自语,瞧着盒子烧掉,“而名誉是我的一切,没有名誉,叫我怎么生活!……况且,这是什么生活,伟大的上帝!”

一个小时之后,他感到疲倦,又可怜自己,心肠才不那么狠了。他碰到了德·雷纳夫人,就拉住她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地吻了一下。她高兴得涨红了脸,但几乎就在同时,她又妒忌得狠狠地把他推开。于连的自尊心刚刚受过伤,这时他又愣住了。他认为德·雷纳夫人不过是有钱而已,就满不在乎地放开了她的手,到花园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想: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在这里散步,悠闲得好像时间都是我自己的!我连孩子们也不管了!这不又要惹得德·雷纳先生骂人吗?那也不能怪他啊。”说着,他就跑到孩子们房里去了。

他喜欢那个顶小的孩子,孩子一亲他,也减少了他一点痛苦。

“这个孩子还没有瞧不起我。”于连心里想。但他立刻就怪自己,认为这样减轻痛苦又是软弱的表现,“这些孩子亲我,不是就像亲昨天刚买的小猎狗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