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教练是我爸爸就好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学校篮球队的远征,真的很兴奋。妈妈几天前就开始怨言不断,对我说:“不过是高中生的暑假练习罢了,又不是专业队,在学校的体育馆练习就行了,非要跑到金泽那么远,又要花交通费,又要花旅馆费。一定就是你们教练自己想去金泽,不过借用篮球队的名目罢了。”
我也不明白教练干吗非要跑到老远的金泽去练球。
早上妈妈送我出门的时候,看见她穿着白色的睡衣,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千元递过来,我心里觉得热乎乎的。妈妈对我说:“你可不要嫌我啰唆,谁叫我是你妈啊。你听我说,虽然有教练带队,你自己还是要好好保重,最主要每顿饭都要吃饱,每天晚上都要睡好。”我一声不响地接过两千元。妈妈又说:“虽然时间早了点儿,但你还是走吧,留点儿余地的话,路上可以慢慢地走。”
我跟妈妈挥挥手,说了一句“我走了”,就出了家门。妈妈一直送我到大门口,我故意不回头,因为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妈妈。
我穿着学校篮球队订制的队服,白色的带领的T恤衫,藏青色的短裤,白色的运动鞋。球鞋球衣以及睡衣和日用品等,已经由快递公司提前送到金泽那边的旅馆了。肩上的背包很轻,里面只装了一个水筒和一把折叠伞。这个时间正是上班的高峰期,月台上的人很多,人们排着一列列长队。我想起要跟妈妈说点儿什么,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又觉得发一封短信比较好。再说了,我敢打赌,妈妈此刻肯定用GPS追踪到我的位置了。我不在妈妈身边的时候,妈妈动不动就用GPS追踪我的位置,根本不顾及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如果同学们知道我和妈妈之间用GPS相互查询对方的位置,一定会大笑不止。我心里明白,只要我还没有嫁人,妈妈永远都会悬着她的心,放不下来。妈妈有一个荒唐的观念,觉得女孩跟男孩不一样,男孩就不需要过分担心。其实,妈妈的观念很陈旧了,时代发展到今天,男孩也一样不安全了。
爸爸早就死了,是妈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死过亲人的人,差不多都有一个缅怀逝者的地方,就是跟亲人曾经一起去过,并留下深刻印象的某个地方。生者到那个地方去,相信时光停留在那里,布满了灰尘,但只要拨开尘土,就可以跟逝者见个面。我却没有这样一个缅怀逝者的地方,因为早把爸爸忘记了。说真的,我对爸爸没什么印象。他活着的时候,白天去工场上班,晚上回到家就吃饭,不到八点就睡觉,也强迫我在八点前睡觉。我不记得跟他一起做过什么开心的事,也不记得有过什么愉快的对话。他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陌生人。他死后,我跟妈妈相依为命。妈妈跟我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度过了我成长的每一刻。可以这么形容:妈妈是我的避难所。如果没有这些原因,妈妈用GPS追踪我,我就不会不生气,也不会不反对的。
到了新宿,一下车我就直奔女厕所。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我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取出小粉盒,很仔细地在面颊上扑了一层白粉。白粉是我昨天在百元店买的便宜货,但有一股甘甜的香味。我一直偷偷地将它藏在身上,连洗澡的时候都藏在要换洗的衣服下面。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已经在化妆了,怕她会胡思乱想。也难怪她胡思乱想,怎么说呢?按照常理来说,高二的学生应该是十七岁,但我已经二十岁了,已经是成人了。为什么我二十岁了还是高中生,原因不太想说,事实是我曾经因为健康的原因休学了三年。我最不喜欢人家问我的年龄了,肯定会扯到休学的问题上,所以即使有人问到我的年龄,我也绝对不做回答。偶尔就会招来一些令人不愉快的猜测和闲话,但我也不在乎。
快到出发的时间了,教练还没有来,队友们都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睡过了头。我将脸贴到大巴的窗玻璃上,宽敞的汽车站人流匆匆,但没有我熟悉的教练的身影。
教练在学校教世界史,也兼我所在班的班主任。有一点必须说明,我所在的高中是女子校,学生都是女生。女生平时爱嘁嘁喳喳,有关教练的各种传言都吹到我的耳朵里。比如教练毕业于横滨国立大学教育学部的心理学科,今年四十五岁,结了婚,有一个儿子。教练的太太厉害,是大东文化大学的教授。教练的儿子更厉害,是东京大学的现役大学生。在我的眼睛里,教练的人生像一幅华丽的风景画。相比之下,我跟妈妈的人生,却像一把坏掉了弹簧的旧椅子。人跟人最好不要比,心理上会出现倾斜。上世界史课的时候,教练说东道西,我却盯着教练一双明亮的眼睛想入非非。好多次我这样想:如果在出生的时候,选择教练这样的人做爸爸就好了。如果教练是我爸爸就好了。但总是来不及兴奋就开始难过了,我总会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也许我是奔着妈妈才投生的呢?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而且很爱我。人生无奈,但也不至于太悲观。我茫然地想过,几年后,等我可以找男人结婚的时候,就找一个像教练这样的男人。
刚听见有人说“教练来了”,教练就已经背着一个特别大的包出现在车门口,大声地冲着我们喊了一句“早上好”。我早已经断定教练会坐到我身边的空位,因为这里离车门最近。我闭了一下眼睛,随即睁开,教练果然站在我的身边。也许是他赶得急了点儿,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里的一阵阵炽热。他正把大背包举过头顶,放在行李架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男人胳膊上隆起的肌肉疙瘩,心里涌起一阵兴奋。他并没有意识到我在看他的胳膊,“嘿嘿”地朝我笑了一下。我冲着他点了一下头,觉得心跳到嗓子眼了。
司机开始启动大巴,几分钟后上了高速公路,窗外的风景急速地变化着。队友们在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有人说起明年高考的事,使我想起了上个星期的三者面谈。教练对妈妈说:“菜菜子的成绩很优秀,如果高考前能够一直维持这样的成绩,那么,不管她想去哪一所大学,只要有名额,我都可以推荐校长写推荐信的。”妈妈喜出望外,对教练一连说了好几次“谢谢”和“拜托了”之类的话。
菜菜子是我的名字。至于教练说的推荐,就是国内的自主招生。日本的大学并不十分注重学生有什么目标,大部分只是书面审查和面试,一部分会有小论文和笔试。按说名额很少,有这种机会的人不多。对我来说,推荐入学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省报名费和补习班的学费;二是可以百分之百地去那种普通应试很难考上的一流大学。比如国际基督教大学(ICU)和上智大学,排名仅次于早稻田和庆应。私下里,我希望去ICU。我喜欢那里的少人数教育和重视班级对话的教养教育。并且,我非常想在将来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ICU只用英语授课,私下里我们称这种授课为“英语淋浴”。
我一直藏着个小心眼,觉得教练跟许多学生的父母都说过推荐入学的事,跟妈妈可能也是随口那么一说。至于我,为了妈妈,毫无疑问想得到推荐入学的机会,但如果想机会到手的话,班主任的认可非常关键。话说我在进了篮球队以后,所有的练习和比赛,一个不落地都参加了,原因是教练特别在乎队员平时是否参加练习,练习的时候是否认真。我在练习的时候总是全力以赴。这一招很管事,每一次正式比赛,教练肯定点我的名字让我出场。我被任命为篮球队的队长,究其原因,除了我的年龄比其他的队员大两岁,更主要还是缘于平日持续下来的这份努力。
刚才在新宿的厕所化妆耽误了一点儿时间,于是只能坐到靠近车门的座位,想不到教练现在就坐在我的身边,既令我喜出望外,又令我不自在。不可思议的是,最近一见到教练,我就会产生莫名奇妙的惶恐,知道是想亲近他,但又搞不清这种亲近是想套近乎的那种亲近,还是喜欢的那种亲近。我从来不化妆,为了这次远征,却偷偷地去百元店买了化妆用的白粉。我心里很明白,化妆是为了教练,是想他觉得我好看。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化妆,化得不是很好,但白粉还是使我看起来比平时白净了很多。
很高兴教练马上就注意到这一点了。他对我说:“你化妆了吧,更好看了。”我觉得脸热起来,点了点头,故意说只是涂了一点儿白粉而已。他说:“虽然只是涂了点儿白粉,但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我喜欢他夸我,高兴得有点儿手足无措。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叫我的名字,问我有没有过二十岁的生日。
这是教练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本来我已经说“是”了,却又连着点了好几次头。大巴里虽然开着空调,我的身体却开始冒汗。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沾了沾额头上突然渗出的汗水,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队友们正聊得兴致勃勃,没有人在乎我们的对话。没想到刚跟我说了两句话,他就扯到了我的年龄。他的不经意破坏了我的心情。我沮丧地看着窗外,决定不再跟他说话。公路的对面是新翻过的菜地,给人湿漉漉的感觉。想象阳光掺和着泥土的馨香,我的心情竟又明快了起来。他不断地侧过脸来看我,我觉得他可能喜欢我,但又不敢肯定。
看见我用手帕对着脸扇风,教练问我是不是觉得热。我说是。于是他将车体上方的空调孔对着我的头顶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吃惊地“啊”了一声,朝他瞟了一眼,但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么特殊意味。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对女学生问过这么私人的问题。他今天怪怪的,我觉得他的哪根神经好像出现了毛病。我小声地回答说没有,然后将身体挺得笔直。有一辆卡车从后面超过了我们的大巴。他又无缘无故地对我说:“菜菜子,你长得挺好看的,如果我们学校不是女子校的话,应该会有很多男生追求你的。”真难相信他会第二次叫我的名字。我觉得不自在,回答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他看着我的眼睛说:“菜菜子,你谈过恋爱吧。”这时候,我觉得他是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我是他的女学生。
不过,即使教练今天不正常,也没有妨碍我一向喜欢他的心思和感情。我这样想:因为我们是坐在去金泽的旅行大巴上,在气氛上,感觉跟旅游差不了多少。再说大巴里都是女学生,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个不停,他也是个男人,这种气氛下免不了会兴奋。而人一兴奋,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就会变得随便起来。
我说我谈过几次恋爱,但不知道算不算数。教练“哦”了一声,很笨地笑了一下,没精打采地对我说他儿子也二十岁了,但是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我差点儿没笑出来,跟他说年轻人的事,特别是感情上的事,不发展到一定的程度,轻易不会跟父母汇报的。他撇了一下嘴巴。我发现他的下巴刮得非常干净。我对他说:“也许教练的儿子已经谈过好几次恋爱了,只是没有告诉教练而已。”他摇了摇头,很肯定地回答说他敢保证他儿子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谈过恋爱。他这样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觉得跟他争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对他说:“教练的儿子才二十岁,根本不用急着恋爱结婚。”还说一个东京大学的现役大学生,肯定会有很多女孩子主动去追求的。
教练突然放轻了声音对我说:“也许菜菜子觉得我很冒昧,但请一定不要介意我说的话。”我说不介意。他迟疑了几秒钟,小心地对我说:“如果你肯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把儿子介绍给你认识一下。”我感到很惊讶。他赶紧解释说:“我只是介绍你跟我儿子认识一下而已。至于以后你做不做我儿子的朋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是你跟我儿子之间的事了。”我没有马上回答,他又追问了一遍:“可以吗?我是说只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而已。”想想他介绍他儿子给我的话,我也许有机会去他家里看看,就回答说“好”。他看起来很高兴,说远征结束后会尽快安排我跟他儿子见面。
一定是我同意见教练儿子的原因,大巴穿越一小块高地的时候,他拿出水筒,一边喝水一边又说起了我妈妈的事。他说:“你妈妈很了不起,竟然送你上私立女子学校读书。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学费不便宜,大多数学生的父亲,要么是企业的社长,要么就是律师和医生。”他说的是事实,我也承认。他是在奇怪我没有爸爸,而妈妈只是普通会社的一个职员,怎么有钱让我读学费这么贵的私立学校。
我对教练说:“我妈妈并没有教练说的这么了不起啦。怎么说呢?我家的房子是以我爸爸的名义买的。跟银行贷款的时候,银行要求我爸爸必须加入生命保险。谁也没想到他真的会那么早就过世了。他过世后,房子的贷款被一笔勾销,那些贷款都由生命保险公司来偿还了。用妈妈的话来说,我花的学费跟原本要支付的贷款差不了多少。”有一句话我没好意思说出口。我想说没想到爸爸的死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气。事实就是这样:我之所以能够在私立女子学校读书,是因为爸爸过世得正是时候。
大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高速公路,快到金泽市区了。从这个时候起,教练不再说话,而我的心思却开始涌动起来。关于我希望学校推荐我去ICU的事,几天前我就打算借这次远征的机会,找时间在他的脑子里“备个案”,而此时此刻正是最好的机会。不过,我想我也不能说得太直接了。之前,我想先试探一下他对妈妈的承诺是不是随便一说。说是试探,我还是打算说真话。
我局促不安地对教练说:“虽然我家里在经济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妈妈也不容易,因为在这个时代,一个单身女人抚养孩子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想想上大学后还要花更多的钱,我现在的心情是,尽可能地让妈妈在我的身上少花钱。”他听得感动起来,说他非常理解我的心情,还夸我是一个“好青年”。我也拿出水筒,一边喝水一边问他还记不记得三者面谈时,跟妈妈说过的那件事。他问我是哪件事。我提醒他:“就是让校长写信推荐我上大学的事啊。”他回答说:“记得。”于是我趁机告诉他:“我最想去的大学是ICU。”他说他记住了,但要我也必须记住他提出的条件,就是“保证将眼下的好成绩维持到最后”。我说我保证会维持住现在的好成绩。他也向我保证:“只要ICU有名额,我一定会跟校长推荐你。”我学妈妈,一连跟他说了好几次“那就拜托教练了”。
大巴行驶的速度慢下来,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原野早已经被抛在后面看不见了。道路的两旁是市区特有的住房和商店。我一直在想回东京后见教练的儿子的事。我跟教练的关系也许会变得亲密起来。不过,也许他儿子根本就不想见我。但想不想见我是他儿子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在乎。他闭上了眼睛,开始假眠。我的心里痒痒的,觉得不仅仅是“好像”有点喜欢他,而是“真的”有点喜欢他了。这个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有点蠢,说好听的,就是有点孩子气。说到孩子气,我又想起了形影不离的妈妈。自从登上大巴,任何人都不允许使用手机了,此时此刻,妈妈已经无法通过GPS查出我所在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