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沫这个名字起得好
果然,从金泽回东京后,没过多久,教练就说要安排我见他儿子,但又说在见他儿子之前,会先把我介绍给他太太。他告诉我,他儿子现在并没有跟他们夫妻住在一起,而是在东京大学的附近租了一个单身公寓,平时也很少回家。他打算找个时间,约我跟他儿子一起去饭店吃一次饭。我先是觉得有一点怪,比方说,他为什么不在我去他家见他太太的时候,一起约上他儿子。还有我很感叹,觉得有钱跟没有钱,做起事来就是不一样。东京大学离教练的家并不远,根本没有必要特地给他儿子租什么单身公寓。大学附近的公寓,租金绝对不会便宜的。
说来也是赶巧了,我去教练家的那天,妈妈为工作的事去上海出差,不在东京。妈妈要在上海滞留一个星期。此外,妈妈不在家的期间,我答应一位国内来的女孩子暂时住在家里。其实我并非直接认识这个女孩,是一位好朋友拜托我接受她几天的。
关于这个女孩,在日本的经历可以说相当可怜,不过我觉得也是她自己太愚蠢了。日本有配偶暴力咨询支援中心,并通过民间团体运营的设施,为受害者提供居住场所、饮食以及各种服务。这个女孩刚从这种设施里出来,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公寓,过两天签完约就可以从我家里搬过去住了。我不太了解她的情况,听介绍她给我认识的朋友说,她刚跟丈夫离了婚,但不是那种普通的离婚,而是通过家庭裁判所的裁判才离开的。其实,单凭她从民间设施出来这一点,我已经想象到她的婚姻跟一般人不一样,婚也离得不容易。
有一天,我跟这个女孩聊天,她告诉我她出生在东北的乡下,一直想到国外,但因为没有读过高中,所以没有办理海外留学的资格。有人劝她以婚姻的形式出国,还给她介绍了一位日本男人。男人去中国跟她相亲,只见了一面,立刻在当地的居民委员会跟她办理了结婚登记。到日本后,男人每个月只给她几个生活费,平时差不多将她当用人来使用。她说男人在男女关系上很“乱”,经常在外边花钱“搞”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为了追求官能上的快感,甚至不怕羞耻地做了“硅脂球”手术。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硅脂球”这个名词,于是问女孩“硅脂球手术”是什么样的手术,为什么做这样的手术能带来官能上的快感。她解释“硅脂球”就是七毫米大小的硅球。男人在那个“器”上植很多硅球的话,可以通过凹凸不平的构筑,刺激女性的器官,增加女性的快感。她愤愤地骂起来:“真是个贱男人,为了博取女人的欢心,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说真的,我听得脸红心跳,身体也跟着发热。她还对我说,后来她才醒悟过来,男人之所以跟她结婚,就是不想婚后受家庭的限制。男人找日本女人的话,欺负人家不太方便,但找一个中国的乡下女人的话,欺负起来可以随心所欲。我问她:“你还好吧?”她说还可以,男人以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但是他算计错了,因为中国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我说离了婚她就得回中国了。她说不会,因为她跟男人生了一个女儿。按照日本的入国管理法,外国人跟日本人结婚,离婚的时候,只要能够拿到未成年孩子的亲权,就能以孩子监护人的身份继续留在日本。
我觉得,对这个女孩来说,回国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她觉得“就这么回国了太没有面子”。刚开始,她以为男人会答应她的要求,跟她好说好散地协议离婚,没想到男人不同意离婚,还因为她想离婚而对她施暴。离不了婚,也打不过男人,她只好去区政府的有关部门求救。区政府向她介绍了配偶暴力咨询支援中心。支援中心断定她的情形符合接受一时性保护的条件,愿意为她提供一时性的居住地和饮食。她带着女儿从冲绳逃到了东京。住在保护设施的几个月,按规定虽然一直不能外出,但在支援中心的帮助下,她正式向家庭裁判所上诉并离了婚。好在那个男人是个警察,属于公务员,不愿意将事情闹得太大,孩子的亲权就落在了她的手里。她刚把女儿送回国,让她妈妈先帮忙照顾着,等她的状态安定下来再接回日本。她已经在一家日本饭店找了个洗盘子的工作。她找的公寓就在那家饭店的附近。
对了,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向珍。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她穿了一套粉红色的睡衣跟我说再见,一副女学生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言归正传,教练的家就在学校的附近。学校的老师周末跟女学生在校外见面,万一被认识的人看见并产生误会的话,麻烦很大,因为这种事总是说不清也道不白的。所以教练事前跟我说好了,约定的时间,他会等在车站对面的那间面包店前,即使看到我也不会跟我打招呼。
教练确认我也看见了他就开始往商店街走,我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的身后。出了商店街,是一条安静的小路,途中很多司空见惯的宅院,院墙上花盆里盛开着鲜花。我不敢左顾右盼,教练也是走一会儿回一下头。在小路的尽头,教练停下来等我走近,用手指着眼前的砖红色公寓说到了。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教练说他已经跟他太太打过招呼了,之所以邀请我到他家,介绍我给她认识,前提是把我介绍给他们的儿子。我点头说明白。不过,我觉得他其实没有必要这样“特地”提示我,令我觉得难受。说话的功夫,我已经随他走到一个大门口,他按了一下可视门铃,马上有女人喊了一声“请进”。
大门并没有上锁。教练推开门,转过身让我先进去。我走进去,冲着里面的房间大声地喊了一句“打扰了”。他太太笑嘻嘻地迎过来,对我说了一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也跟着说了一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随后将带来的礼物递上去。
教练的太太穿了一件黑色的无领衬衫,衬着雪白的脸,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跟我客气,说教练在学校里一直得到学生们的关照,非常感谢。我让她别这么说,因为都是教练关照我们学生。然后她说我一个学生,又没有挣钱,不应该费心买什么礼物。我解释礼物不是我花钱买的,是我妈妈去上海时买的中国茶。至于点心,根本没花几个钱,是我的一点心意。看到茶盒的包装纸,她说她去过上海的豫园,还说豫园的茶很有名。我没有去过上海的豫园,平时更喜欢喝咖啡,不怎么懂茶,所以只能不断地说“是吗”“啊”“是啊”。她让我随便坐,我就坐到了沙发上。
房子在公寓的一楼,非常新式,有当下流行的大客厅和两个大阳台。南边的阳台里种满了鲜花,北边的阳台里有一棵龟背竹,龟背竹的旁边有一个白色的沙滩椅。我觉得,比起居住,教练家的景致更适合观赏。除了三室一厅,连接卫生间的地方有一块四张榻榻米大的空间,引起我好奇的是狭窄的空间里摆了一张沙发床。靠墙的书架上有几个一看就知道是中国的工艺品。教练的太太问我要咖啡还是茶。我说要咖啡。她又问我要热的还是要凉的。我说要凉的。我看出她是一个很细心的女人。她将冰咖啡放到茶几上时,我看了几眼她的手臂和手,白得透明,青色的血管一目了然。
教授的太太为教练和她自己冲了两杯绿茶。三个人都坐下后,我发现她的话很少,基本上不说话。我跟教练聊天的时候,偶尔她会看着我们笑一下。但教练提起他们的儿子时,她立刻去隔壁的房间拿来了三本相册。她问我想不想看她儿子的照片。我说想。于是她把自己使用的茶杯挪到饭桌上,在茶几上摊开相册。她用纤纤细手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对我说:“这是海沫周岁时的照片。”教练这时就插了一句话,对我说:“海沫是我们儿子的名字。”
海沫这个名字起得好,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碧蓝色的海,海水阵阵冲击着海岸。教练的太太告诉我,当时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想到了两个,一个是海沫,另外一个是海音。海音这个名字也不错,比起海沫,给了我更大的想象空间。我问她是不是喜欢海,所以两个名字都有一个“海”字。她说是。第一本相册看完后,她变得有点儿伤感,自言自语似的:“年轻的时候,多生几个孩子就好了。”这时候,我以为她这样说是因为海沫太可爱,后悔没有多生几个孩子,但后来我见到了海沫,再后来知道了她跟海沫之间的关系,我才理解了她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这是后话,以后再说。
眼下我指着另外一张照片问教练的太太:“这也是海沫吗?”她说是,并解释是海沫小学一年级时的照片。我说小学生的海沫真可爱。她连着翻过几页,指着一张照片对我说:“从这张开始就不可爱了。”我看着照片上的青年,觉得真的不好意思再说他可爱了。照片里的青年,站在东京大学的校门前,头顶是青天白云,背后是大学砖红色的院墙。但青年看起来有一张跟妈妈很相似的苍白的脸,神情给我的感觉比较怪,怎么说呢,不自然,有一种神经质。教练告诉我,海沫那时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那天是去第一志愿的东京大学参观,照片是回家前顺便拍的。
我买的点心是一小盒葛樱。葛樱是日本的一种生果子,就是用葛粉做的透明的果冻,里面包红豆馅。看起来粉红,吃起来凉冰冰,夏季很受欢迎。教练的太太拿来三个小盘子,将葛樱放在上面让我们吃。吃完了葛樱,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但她又说已经预备了三人份的午餐,要我留下来一起吃。我想这样就不用赶着回家做午饭了,立刻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建议。
教练的太太去厨房,有几次我要帮忙,但每次她都说我帮不上忙。午饭准备的是煎牛排和蔬菜沙拉。蔬菜沙拉是提前做好放在冰箱里的。从她对我的态度来看,似乎很高兴教练将我介绍给他们的儿子。她煎牛排的时候,我就坐在沙发上跟教练聊天。提到海沫,他说近期会找个时间安排我们见面。我跟他说不急。我说的是真的。看了海沫的照片后,我的心里有了一种感觉,就是不会喜欢上他,不可能跟他谈恋爱。除了海沫太年轻,还有我不喜欢他身上的那种神经质。吃饭的时候,教练和他太太都没有再提海沫,这令我暗自感到欢喜。但也许他们觉得我妈妈来自中国,所有的话题都跟中国有关。有时候我会想,教练和他太太,一定不知道我其实没有去过中国。
跟教练的关系,真正意义上变得亲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没想到的是,后来亲密的关系发展到了不容易控制的地步,以致我陷在迷恋与纠结的双重情感中。但这也是后话,也留在以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