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马箜梅
“老婆子,你姓甚名谁,从哪来到哪去,家里几亩田,田里几亩地,地里几头牛……”
“不得无礼!”
不淘的口气很傲,被老和尚厉声禁止后,嘴巴嘟的还是很高。
老妇不以为然,只是淡淡说了句:“我姓马,叫马箜梅。”
不淘一下就想到一个喜剧电影里女主角的名字,厉声问道:
“马什么梅?”
“马箜梅!”杨蓓大声喊道。
“什么箜梅?”
“马箜梅??”杨蓓不可置信又了喊一遍。
“马箜什么?”
“您是马箜梅老师?”在不淘声声干扰下,杨蓓缓缓走到老妇身前。
“你…认识我?”
“身负几十种病症,在彩云省创办免费女子高中。让两千名学生考上大学,走出大山的…马箜梅先生?”
老妇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杨蓓激动不已,众人不明就里。除了这几个女的,剩下的男性都不知道马箜梅是谁,不淘还以为是马冬梅的亲戚什么的。
可三个女的抱在一起转圈圈庆祝的画面又看在眼里,男人们不得不对“马箜梅”这个名字产生了好奇。纷纷蹲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是听故事前的向往。
就这样,在女的们恳切请求之下,马箜梅讲述起她的故事…
六月的云南,烈日灼灼,我想牛校长该是不会来了。手仍隐隐作痛,可饭得吃,柴就更得劈。两手都有关节痛,只好攒出五根手指把着柴刀劈着。挺滑稽的,像《猫和老鼠》。
炊烟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时候,牛校长来了。我看着这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儿。他悄摸从身后掏出一束花,和往常一样,斑斓、紧簇。
我知道,他又要说教了。
就在心里默默骂了好几句,无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无事献应勤——非奸即盗之类的。
就瞪着他,想着一会好好怼怼这个老不正经的。牛校长径直朝我卧房走去,我忙跟上才发现,他正用衣袖擦拭我先生的遗像。
他说,天气太热,你看老周都满脸大汗。
桌台上林总着各色的药瓶药罐,一抹绿色穿行在瓶罐间。细细一看,分明是一条竹叶青。
第二天,还是艳阳天。
连续的干旱让大地龟裂,寸草不生的光景越来越强烈。孩子不知炎热趴在地上看野草,把屁股撅得高高,苍耳在热浪炙烤下皱皱巴巴,原来平直的尖刺也曲溜拐弯。入神的娃娃全然不顾我的叫喊:
来吃瓜,来吃瓜…
女娃任我一声声叫着,直到自己的汗褟儿被我拽住,整个人高高兜在半空中,才知道回头,女娃看看我,我看看女娃,我们师生俩相视一笑。
女娃大口大口啃着西瓜,没有一点女子该有的矜持和礼数。劝诫好几次,还是没用,索性就不再管她了。
那时候,我也这个吃相。那是在和先夫第一次相遇时就表露出的粗鲁,和现在看女娃吃瓜的她一样,当时还未结连理的丈夫也是笑得如此幸福。
回忆被声声脆砸打断,寻声而去,是吃饱喝足的女娃在玩弄西厢的马桶。
那是丈夫在生前为我留下的最后一件礼物,尚未用过一次,他就离开了人世。而此时却被顽劣的女娃粗暴地关关合合,我急得跺脚勒令女娃速速走出。
女娃却一幅不服:不就是个茅子嘛!我从村长家的电视机里看到过!你让我用用!
我向来宠爱顺从她,此刻却有些不近人情:不让你用!
女娃有些受挫,却嘟着嘴不肯放弃:我小心的,不会弄坏。
却仍旧得到了同样否定的答复,就这样一连重复了几次请求,却都只得到了相同的否定答案。
看着向来慈祥的我这么坚决冷酷,女娃甚至有些想哭,最终还是走出了西厢。自知尴尬的女娃径直朝外走,可走了一半就又原路返回,还向我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掌。
我还没消气,但看到她的手之后,却也顾不上生气了。因为在女娃的小手上赫然生出一个大水泡,我急得握住了她的手,并斥问她怎么回事。
女娃却一脸无谓,指指西厢房有些得意有些害羞地笑起来。
热水再次烧开了,水壶咻咻地鼓动着,一股热腾腾的水倒入水盆后,我抓住那有泡的小手就往水里摁。
吓得女娃连连后退,大大的眼睛里面写满惊恐,小声说道:烫!
我撇撇嘴,又舀了一瓢冷水。可女娃还是怕烫,这下我不管她了,撒开手让她自己选。
她想了半晌,又问:老师,这个泡不管它会咋样?
我忙着批改作业,就没好气地吓唬她,说不管它,你就会死。
这番话于从不骗人的老师嘴里说出来,吓得女娃眼睛里涌满了泪花,连连哭叫:那咋办呀!那咋办呀!那咋办呀!
马老师恶狠狠说了句,你看着办吧。就自顾自批改学生的作业,不再看女娃了。
此刻的女娃已经彻底崩溃了,捧着愈来愈灼痛的小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小小的嘴巴却不停唠叨着,说老师肯定是讨厌她,才让她长了泡的手往热水里烫!肯定是嫌她乱动那白花花的茅桶,才报复她…
可在声声唠叨之际,她还是把手伸进了盆里。
随着“啊”的一声哀嚎,批改作业的马箜梅忍不住笑了一下,可她也很快后悔起来,担心是不是烫坏了女娃,本想回头可女娃的嘴又开始喋喋不休,什么坏老师,骗人的老师,对她一点都不好的老师…类似的话无穷无尽。
她知道,女娃若是烫坏了必然不会有这闲心发牢骚,就又把心放到眼下的作业中。
约是一炷香后,作业批改完毕。马箜梅回头看到女娃还在,且依旧保持那个蹲在地上伸手入盆的姿势,眼神也依旧哀怨。
马箜梅站起来问水泡破了没有,女娃看了看气冲冲说着没有,接着又是一通埋怨!马箜梅也有些急了,说刚才水热的时候你嫌烫,又这又那的,现在凉了还能泡开的话就邪门啦。
女娃已经彻底不相信她的鬼话,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喊道:我再也不回来啦!!
嘴硬的女娃身体却很诚实,一得闲就又跑来马老师这里。实际上她每天都很得闲,也不仅仅去马老师家,全村都是她的游走范围。那时候村长家安装了全村第一只卫星锅,她在窗外挤破头,观看了人生中第一部动画。
在众人“雀神怪鸟、太雀老”的阵阵惊呼中,懵懂的稚心悄悄开了锁。本就不专心写作业的她,开始在纸上乱涂乱抹。
画猫不像猫,画蛇不像蛇,却还是整天嚷嚷着将来要做一个漫画作者。
在保守的乡村里,这与狂悖无道无异。马老师知道后狠狠批评了她,尚小的女娃只觉得她在扼杀,在借故坑她,像那次拽她手往热水里送一模一样。
顽固不化的她让马老师摇头叹气。
二人一连几天没有再接触,后来女娃阿爸从省城回来,还给她带了两盒水彩笔。从没对女娃学业上过心的阿爸能有此番动作,不仅仅惊呆了女娃,也令马老师颇感意外。但很快,马老师就知道了其中深意。
在大山里,家长们总要给自己和孩子一个契机,好放弃学业,放弃走出大山的机会。
这种事情见了太多太多,马箜梅想,她早就该明白。但不论作业本本垒的像山一样高,还是突然变得极薄极少,她都如常批改着。
只是女娃的突然冷落,令她有些许落寞。待女娃又跑上跑下,路过马老师院前时,看到了老师的背影,就又像没事人一样进去套近乎。
马箜梅见到这位老朋友也还是很开心,一刀劈开自己舍不得吃的瓜,给女娃吃,一边切一边劝她慢慢吃,一边又话里话外地拉她回课堂学校。
最后又转身去批改作业,作业也只剩寥寥几本了,她批改的很快。等回过头,发现女娃也在用功,不过却捧着先夫的遗照。
五颜六色的水彩笔把先夫的脸画的繁琐冗余,什么单框眼镜,大号雪茄,绅士高帽,应有尽有。
气的马箜梅一把夺过来,女娃还没来得及骄傲得意,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愣在当场。
马箜梅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没有说出那个字,只是指向门外,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走!
女娃倒也有骨气,一边收拾自己的水彩笔,一边放狠话:我走了就再也不来了!
马箜梅:你别来了!
女娃:我要不是看你一个人孤单,我根本就不来你家!
这话噎的马箜梅一时说不出话,但还是反了个白眼,恶狠狠的说:我不孤单!你不来捣蛋就谢天谢地啦!
女娃:好!这是你说的!你记住,别忘了!
马箜梅:哼,记住,我记住啦!走吧!走吧!
凉到汗毛一圈圈波动的时候,她便知道夜过三更了。停下批改作业的手,拿起手帕对着先夫的遗像又擦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