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却道海棠依旧
“姑姑?”阎罗看向来人。
紫衣罗裙娉婷颜,若立丛中万花黯,绿石为眼、银蛇模样的镯饰自右手手腕环绕至中指指节,风拂银钗,环佩叮当,悦目佳人来。
其人身后还跟着两名男子,身材高瘦,面容俊朗,着黑衣之人,头戴黑色官帽,上书“天下太平”四字;着白衣之人,头戴白色官帽,上书“一见生财”四字。
女子本欲对着阎罗一番说道,忽见一旁红衣娇人,瞬即眉笑眼开,“这位姑娘是?”
阎罗正欲解释,灼染却抢先开了口,“我被魔族之人追杀之时,是大人救了我。”
本以为她会继续追问,没想到她一上前就是抱着灼染一顿哭,“哎呦,我的小乖乖,这么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妖神死后,妖族势弱,常常被魔族欺压,天界还放任不管,真是令人气愤。没想到你还被魔族追杀,真的是心疼死我了,要不是遇到阎罗那小子,你该怎么办啊。”
她说得情绪激动时还跺跺脚,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弄得灼染哭笑不得。
这女子此前灼染并未见过,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能眼神求助于阎罗。
阎罗无奈地笑了笑,“姑姑,你别吓到她了。”
此言一出,倒让她想起了阎罗,有些生气的双手叉着腰,“臭小子,你还好意思说,你这次出去足有一月有余,你可知道我帮你干了一个月的活,我都快忙冒烟了,身边有这么好看的姑娘也不知道早点带回来看看。”
女子身后两人见状,也走上前来,顺势向阎罗诉苦。
黑衣男子快步行至阎罗旁侧,可怜兮兮的告状:“还好大人你回来了,我们都快被殿主数落惨了。”
“就是就是,殿主一不开心了就骂我和小黑,可我们啥也没干啊。要不是神荼大人还时不时来看看,我俩都指不定成啥样了。”白衣男子边说着还边对着女子做鬼脸,一副欠揍的模样。
他们的小把戏,阎罗早已司空见惯,一言道破,“没干活吗?嗯~那确实应该。”
“大人!你——”见阎罗不帮他们,便开始装作在生闷气。
女子看不下去了,倏然伸出手,一脸“和善”地对着二人笑,“你们两个再不闭嘴,小心我放蛇咬啊。”
两人被吓到似的净往阎罗身后躲。
倚栏听风,弦月空明,灼染默默在一旁看着此情此景,不自觉得微微勾起了唇角。
忽然有些明白了凡尘之人为何总困在虚无缥缈的尘世里不愿出来,今日亲眼所见才惊觉,原是情到深处,情难自已。
这样的感觉,她好像感受到过。
大概是何时呢?
她想,应是还未入红尘之时。
“猜猜我是谁?”一双细长的手蒙住了彼时还是个孩童的她的眼睛。
少年的声音润如雨。
小灼染一听便识得是谁,离朱从人间回来了,可她并没有多开心,而是撅着嘴有些生气,“哥哥,我知道是你。”
少年离朱身姿如松,面若海棠颜如玉,银发三千雪满头。
离朱温柔地笑着,缓缓蹲下身来哄她,“怎么见到哥哥染染还不开心呢?”
“明知故问。”小灼染“哼”了一声,偏过头去紧闭双眼不想看他,嘴也是越撅越高,“自己跑去人间玩,都不知道带上我。”
她越是如此,离朱便越觉得她可爱,他从身后拿出来一盏燃着灯火的花灯,故意放大声音,逗逗她,“这么说来,我带回来的花灯只能给别人咯。”
小灼染将信将疑地睁开了一只眼,见离朱手中真有花灯,惊叹了一声,“好漂亮的花灯!”
“今日是人间的上元节,月圆夜。见这兔子灯甚是可爱,知你喜欢,便带回来了。可还生气?”见她笑,离朱笑意也更深了。
小灼染抱着花灯细细观赏,甚觉喜爱,可还是不忘生离朱的气,满是埋怨,“还是生气。离朱明明说过会带我去人间的,为何食言!”
“还不是时候,待你及笄之时,哥哥便不再拦你。”他轻言细语,眼里却是五味杂陈。
离朱有自己的私心。
为人世而生的他们,是天地间敬仰的神主,无人可撼,也无人可敌。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他们,自生来,便身不由己。
早早便入了尘世的他,早已明了,她将来会面对些什么。
数年来,他小心呵护着她,希望她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他不想她早早看见那些匍匐在地,乞求生还的阴魂,也不愿那充满哀怨的眼神自此便落于她身。
“虽然哥哥现在不能带你去人间,不过哥哥能让你看看我眼里的人间。”
离朱拂袖施法,神光一现,星河璀璨。
“这是什么术法?好漂亮!”小灼染瞬间被漫天星光吸引了视线。
“星河幻象。”离朱柔声道。
幻象里的人间,万家灯火,人潮如织。
星光烂漫时,她见到了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人世间。
离朱笑颜如初,心如磐石的他竟起了贪恋。
可她是神,有生而为神的使命。
她有一把剑,剑身红色,名为红尘。
以红尘剑斩红尘,宿命如此。
灼染杀的第一个人,是位女子。
那女子本是府上小姐的贴身丫鬟,机缘巧合般,她遇到了一个壳身残破的蚌妖。
因其壳身破败不堪,遭府上厨子丢弃,本以为可以偷偷溜走的他,却遇上了那个不知好歹的丫鬟。
丫鬟只见得他壳身颜色好看,便带了回去,为蚌妖做了一个极好看的水池,日日悉心照料他,总是自顾自的同他说话。
丫鬟生得并不算好看,但她生性良善,府上人都喜欢她,只可惜府上小姐身子羸弱,出不了门,她也只得留在府中照料。
这府宅,也成了她唯一的牵念。
蚌妖道行只有三百年,残破的蚌壳,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他本无欲无求,只想潜心修炼,却总是被人打扰。
是以,他生性便不喜凡人。
可是几年来的朝夕以往,她依旧如此,悉心照顾着那个残破的蚌。
他终是动了凡心。
他本以为,他可以安稳的陪她过完一生。
可惜好景不长,一位道士云游至此,不知是谁同府上老爷说,小姐身子不好许是府中有妖孽作怪。小姐是家中独女,老爷甚是疼爱,曾寻遍各种名医为女儿治病,都无济于事,所以一有机会,他都想试试。
可这道士是个半吊子。
道士也深知自己修为不高,本想着婉拒,可老爷亲自下场来请他,不惜一切代价,苦苦哀求,只为了女儿。
道士来到府上时,众人围观在此,丫鬟也想看看,是否有妖孽缠身于她小姐。
道士拿出探妖的符咒,探寻妖气,众人目光紧紧追随着符咒,却见那符咒慢慢落在了丫鬟身上。
府里众人大惊失色,皆道不可能。
可道士连探了三次,都无一不落在了她身上。
丫鬟拼命摇头说着不是她,她不是妖。
却无人再为她辩解。
朝夕相伴,换来的是垂首无言。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丫鬟。
她死了,被道士活活用术法劈散了魂魄。
小姐不忍,予以厚葬。
蚌妖不知,吐着泡泡在她的住所等着她。
夜上三更,她也没再回来。
他千方百计,只为远离尘嚣,所以才将自己的蚌壳化做那副模样。现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对人来说都无关紧要的凡人,现了身。
蚌妖四处寻找丫鬟的身影,终于,在后院,他找到了她,那具冰冷的尸体。
他抱着她,泪如雨下,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他不知她因何而死。
恨无言,怨也无用,可他还是不甘心。
蚌妖带着丫鬟离开了这座囚笼一般的府宅。
他违了天道,强行以妖术聚魂,救回了她。
可是世间命运,最不该强求。
回来的丫鬟,无知无觉,无情无感,她如同破碎的瓷瓶千疮百孔。
那样的她需要蚌妖日日以妖力续魂,不过三百年的妖力,如何经得起。
他成了她初见那时的样子,蚌身变得残破不堪,而她,也快要妖化了。
那天风轻云淡,丫鬟呆坐在窗前,灼染提剑而来,一瞬间,一晃而过,她看见她笑了。
她好似知道灼染是来杀她的。
血染剑身,她终于解脱了。
魂魄已散,丫鬟也没有转世了,那是她本来的结局。
已无力支撑自己的蚌妖早已幻回了原形。
蚌妖用着仅剩的妖力,传音于灼染,乞求能否让他再见她一眼,灼染不忍,帮了他。
阳春三月,桃花满园,蚌妖也死在了红尘剑下。
他毫不犹豫的走向那把杀死她的剑。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探灵之术,灼染看到了他们悲苦的一生。
灼染握紧了剑,想要做点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她心神不宁地回到冥界,还是没忍住,在生死簿上,找寻着与丫鬟往生有关之人。
丫鬟的尸体凭空消失,坐实了妖孽的身份,府里众人便也没了愧疚,一如往常,循规蹈矩。令他们奇怪的是,妖孽已除,小姐的身子却还是没有好转,她没能熬过寒风刺骨的冬天。
道士后来发觉了探妖符的弊端,此符可探妖气,却不一定能探到妖灵,于是他心生悔意,郁郁而终,已入轮回的道士,现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灼染伏案而思,久久无法释然。
她心向往之的人间,为何这般,苦不堪言。
偷偷在她身后跟了许久的离朱,满眼都是心疼,长叹一口气,劝道:“世事无常,是他们命该如此。”
灼染不答,同他擦肩而过。
那一夜,她久久未能安睡,隐隐约约之间她感受到一股温暖的神力,她知道是谁的,也知道是何用处。
离朱猜到她会放不下,他的妹妹,他太了解了。
可这是她的命。
他不忍她那般痛苦,封了她的情根。
她知道离朱一直在她身后,看着她。
她有些理解离朱了,便也默认他如此。
那是她在冥界的最后一夜。
被封去情根的她,这世间一切于她而言,犹如尘埃,没有任何挂念。
心照不宣的,离朱也没再找过她。
想着想着,她竟有些怅然若失。
紫衣女子还以为是自己真吓着她了,连忙轻声问道:“没吓到你吧?”
灼染摇头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