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夜
我时常等待秋天。
并不是单在炎热的夏季等着秋天的凉爽。在冬天，回忆着秋天就同时等待着秋天。到春天，仿佛秋天而不及秋天清爽的气候，更加切了对秋天的期待。秋天的风，秋天的露，秋天的云，秋天的月，秋天的山水，秋天的花木虫鸟，都时时在人的记忆里。这一切，不知经过多少文人的渲染了，然而并不是它们勾起人对于秋的怀想，各人的心头各自有他所领略过的秋的意味在浮动。
秋景
秋天到了，初到时白天还是和夏季一样的炎热，但当暮色展开后，就再不是夏季的夜，而秋的一切最先从夜色里传过来。人的身体感到柔和的凉意，然而不是因为风，而是来自四周沉静的空气。这空气似乎改变了它的机能，恢复了它的灵敏，它能把极复杂的音响一一分析开来，使人能显然地辨别而选择他所要听的。便是你选择了一种极细微的声息，它也能永在你的耳际回绕。这时候，你可以感到一切的存在都是真实的存在。别的时候，常有一些事物为别的占优势的情境所淹没，而秋天则把一切的存在尽量呈现。
真是所谓清夜无尘，一切的障碍分子都被排除，剩下的都是极敏锐的媒介。纵然你不觉得声音的特别清楚，天色的特别皎明，另一不容否认的实证却呈现在你眼前。最便当的是试数引向远处的街灯，一定可以比平时多数出几盏，这就真确告诉人增加了多远的目力。赅括地，天空的明月，缩减了视面积，增加了亮度，其程度虽不容易量度，而总印象却可显然感到。最好是能认识星，譬如就说北极座吧，一到秋夜，人会忽然觉到北极星已明如前几日的牵牛，卫极星已明如前几日的北极星，而中间的三星也清晰浮现，使小勺的形状一看可得。星，真是秋夜最好的标识。
“夜”的意义似乎谁都知道，然而字典也不过告诉我们夜是两个白天之间的一个时期，这回答并不很够。白天的意义，是从日出到日没之间的时期，因之夜也可以解作从日没到日出之间的时期。换句话说，白天我们受日光的照耀，夜间则没有日光照耀，夜成为白天的对待，附属的名词。我们该为夜叫屈。时间产生于光的移动，可用作标准的光绝不止日光。月光因为有时和太阳并现，我们不便采用，星光则是永夜照耀的，天然是夜最好的说明。如此，白天应解作日光遮却星光的时期，这么说与事实更近。
星光不给人以工作的便利，因之它的地位，在生活复杂的社会，日形失坠。然而夜是给人休息的，过去与未来，人知道并能获得正当休息的时候，都会了解星光对于人的亲切。一天的疲劳，不仅是睡眠所可以恢复的，若能在工作完毕之后，在门外静观几小时的星空，至少睡眠时可以少做几场噩梦。夏天所给予人的恩惠，是使人在夜晚自然地多领略一点门外生活。这生活到秋天更可留恋，秋夜的户外生活已不再是为了追求凉爽，而是单纯地沉浸在生活的趣味里。也许不是诗人轻易不会达到“露重风寒不忍归”的境界，但那境界我们多少也能了解。
秋夜
最纯朴的乡间，豆棚瓜架下，此时正是讲神谈鬼的时候。似乎人也和秋虫一样，到秋天话就特别多起来。神鬼的传说，我们固然每觉其可笑，然而正是对于可惊奇的事物寻求解释。受过教育的人从书本习得许多答案，因之能追求进一步的惊奇，乡僻的人则仍未脱出原始的探索，其为学问的基本原动力实是一样。希腊所留下的神话，我们今日仍要惊叹于其想象的丰富。而对于认识、记忆天空的星座，我们仍借助它们不少。
星空是异常神秘的，它能适应各种人不同的心境而给以合适的反应。精神太疲倦了，你可以觉得在它的密密笼罩之下得到安息；生活太单调了，你又可以就它深邃、复杂的性质而尽量思索。从幼龄儿童永远数不清的星的数目，到大哲学家、科学家迄未探知的宇宙极限，其间容许人感觉无限层级的惊奇。在各层级中，乡野间人的惊奇也许不是最浅陋的，他们比较多地与自然接触，他们与很多的星熟悉，他们知道哪一些星什么时候离去，哪一些星什么时候归来。虽然他们的解释将不离神话，然比之能谈定命论、辨证法，而看着天空，只觉是无数散乱光点的人，其趣味一定深切些。
农历七月立秋的星空
星空正确地告诉人以季节，正如它告诉人以夜晚一样。《钦定礼记义疏》说“七月，汉案户，初昏织女正东乡”，《时则训》说“孟秋之月，抬摇指申，昏斗中，旦毕中”。这些话也许在古代每个人都知道，因而他们当不会把秋夜与春夜混淆。现在，天文历的流行未普遍，国民历上则连这样简单的说明也没有，真渐渐地使人们对于秋星的知识降到乡野鄙夫以下了。
希腊神话中的秋季星空
凝视星空，实在是一种愉快。秋夜皎洁的星空，每年又只有短短的一时期，而秋夜正是我们过着很多门外生活的时候，如果我们不知道怎样享受看星的愉快，实可惋惜。也许有些人震惊于天文学的艰深，不敢接触，其实纯正的天文学还被称为最有诗意的科学，何况看星并不需要了解天文学的全部。在欧美，教人欣赏星空的通俗书籍每年都有不少，我们随便购取一本，都很容易求得相当的知识，从而得以享受很多的愉快。
我在不认识一颗星的时候就把大部分的秋夜奉献于秋星秋河，认识星座后更沉醉于它们的美丽。现在，我愿把这沉醉的愉快和大家分享。这不是想和欧美名著争短长，只是更想其普及。
我希望我所等待的秋天，有人同样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