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罗绮是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走出医院的。
站在路口,一阵冷风把她刮得回过神来,不由得裹紧了风衣。海城此时还能穿裙子呢,可这里已经是深秋了。
七点多,天已经全黑了。街上没什么人,只有零星的霓虹灯招牌还亮着,但招牌下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乡下地方,没有夜生活。想找人问问路都找不到。
她打量着那些灯牌,不记得这些店铺是什么时候有的了。在她记忆里,医院门前的这条街不是这样的。原本的大路很宽,道路两旁长满了白桦树,一到秋天,满眼都是油画一般的景色。
镇子的变化让她感到陌生,她努力地回忆着,分辨着,过了好一阵子,才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托母亲的“福”,大学毕业后,她就没怎么回来过。不,应该是更早以前,打从上中学以后,她就很少在镇上待了。她对小镇的印象,几乎还停留在童年。
沿着街走了一段,过了两个路口,终于看见了两排熟悉的火柴盒式建筑。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盖起来的筒子楼——林场职工大院。罗绮的家就在那里。
在罗绮小时候,那里除了两排宿舍楼之外,还有商店,澡堂和理发店,在这些建筑的东边,是林场子弟小学。学校有一个很小但是能放电影的小礼堂。西面是木材加工厂,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用来堆放原木和加工好的板材。还有一段铁轨,一直通往火车站。
这一切,就是罗绮的整个童年世界。如今,除了这两排楼,其它的都淹没在历史尘埃中了。
当年林场的职工都来自五湖四海。大几百号人,操着南腔北调,拖家带口地生活在这片区域里。
罗绮的父亲是个南方人,他是木材厂的会计。如今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只记得瘦瘦的,带着黑边眼镜。似乎是知识分子的统一形象。
母亲是本地人,没什么文化。自打罗绮有记忆来,这两个人在家里就争吵不断。
罗绮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跟一个年轻护士好上了。小地方藏不住事,很快母亲就知道了,大闹了一场。大家都以为闹完也就算了,日子还得过,毕竟母亲没有工作,还得指望父亲养家糊口。可是母亲坚决要离婚,谁劝都不好使。
在那个时候,离婚是很大的人生污点。父亲在镇上待不下去了。很快就离开了虎林,罗绮再也没见过他。
所有人都等着看母亲的笑话——一个家庭妇女,离了婚又带着孩子,肯定过不下去。
结果,母亲去找了林场的书记,去了一不哭二不闹,就是“静坐”。母亲说,人是林场的,出了这样的事,是书记的思想工作没做好。她们母女是受害者,得给想办法。
一连“静坐”了半个月,书记也没辙了。最后象征性地收了点钱,把子弟小学旁那间当仓库使的小平房给了母亲。
母亲就在小学旁边开起了小卖部。最早只卖冰棍,辣条和干脆面。后来,各种零食都有了。
这个小卖部不光解决了母女俩的生活来源,更让罗绮的童年多了几分色彩。最起码,冰棍汽水,小零食这些她再也没缺过。甚至班上同学为了一口吃的,也都上赶着巴结她。哪怕没有了父亲,她也没被人欺负过。
两千年初的时候,山林被划定为了生态林,一切采伐活动被禁止。林场关闭了。
很多人离开了镇子。镇上开始萧条起来。
也有留下来的。有些人有门路,包下一块林子,种木耳,养林蛙。有人倒腾山珍土特产卖到外面去。有人和罗母一样弄个小门脸。还有推个小车卖早点的,又或者从市里批发点小商品去大集上摆摊的。
没两年,小学也迁走了。小卖部的生意开始艰难起来。母亲便把小平房重新收拾一番,改成了小吃店。
再后来,镇上涌来了不少外地人,开起了养殖加工厂,服装厂,绿色食品厂之类。渐渐地,镇子又热闹起来。
不过这些在罗绮记忆里只是一晃而过,不那么清晰。因为那时候她上中学了,在城里寄宿。之后又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去了海城。她就像一只燕子,一路向南,头也不回。
小镇和童年时代一起,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罗绮没有回大院的家,而是先去了小吃店。
从装着母亲随身物品的塑料袋里面找出钥匙。“刷”地拉起卷帘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饭堂面积不大,只摆了四张桌子。早上母亲出事时还没开始营业,板凳都整齐地反扣在桌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穿过饭堂是后厨,锅碗瓢盆,瓶瓶罐罐,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不锈钢的台面锃明瓦亮。
母亲一贯如此。
最里面,是一个很小的储藏间。两步宽的地方,堆着做小菜的坛子罐子和各种调料。靠墙还放着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墙上挂着母亲干活时穿的围裙和一套旧工服。罗绮知道,平日里母亲大部分时候不回家,就住在这里。
她走过去,在床上躺下,蜷缩起身体,把自己变成小小的一团。
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在这间二十几个平米的小店里,她似乎“看见”了母亲的一生——日复一日地在这方寸间忙碌,所得全部用在了罗绮的身上。
因为镇上没有初中,小学念完得去临镇上学。两个镇子相隔了十几公里,走读的话,早上天不亮就得出门。而且那所镇中学的教育质量也很一般,升学率低得可怜。罗绮的那些同学们就是这样,勉强读完了初中,转头就去了技校,又或者直接进厂拧螺丝。
但母亲却花钱托了人,把罗绮送到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借读。正因为得到了高质量的教育,她才有能力考上大学。
大学四年,其它农村出身的同学都忙着打工赚生活费。罗绮的精力要么用来忙课业,要么参加各种实习和社会实践。所以,才能在毕业时做出一份漂亮的简历。
找工作时,她也不需要考虑家庭因素,义无反顾地去了生活成本高昂的海城。
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因为有母亲在撑着。
她并非不知道感恩。
几年前,她入职了现在的公司,薪资涨了一大截。当时提出过把母亲接到海城来生活。但是被拒绝了。母亲的原话是:我有手有脚不指望你养活,你那点钱还不如留着,在海城多买两块砖头。
母亲的付出,从来没要求过任何回报。母亲这一生,也从来没为自己活过。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罗绮。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对她稍微好一点?!
以至于罗绮此刻回想起母亲来,全是各种对她的指责,谩骂,讽刺,贬损……因为了解她,所以母亲总能精准地找到她的“痛点”进行打击。那些画面和声音,哪怕是现在想起来依然让她感到窒息。
从前罗绮总觉得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不够好。母亲才会这样对她。可是当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仍然得不到哪怕一丁点的认可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不是自己不够好,而是母亲太冷酷了。
也许,母亲对她的付出只是一种习惯。就像那些擦得铮亮的台面一样,像那些得到众人交口称赞的厨艺一样。是母亲用来彰显自己有本事,有能力的方式罢了。
更甚者,也许她只是母亲向不公平命运“复仇”的筹码,是用来打那些当初看笑话人的脸的一个工具罢了。
总之,那不是爱。
然而,这么想并不能令罗绮释怀。
罗绮曾经想过,时间或许能改变一切。
或许等母亲年纪再大一些,就不会那么强势了,也许脾气就会好了。她甚至还幻想过,将来母亲成了一个佝偻着身子,没牙的老太太,到那时她把母亲接到身边照顾。母亲会用愧疚的眼神看她,用颤巍巍的声音跟她说:那些年让你受委屈了,难为你了。
可是再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母亲的突然离世,直接将这场母女俩的拉锯战从中场强行变成了终场。一切都成了无可挽回的遗憾。
罗绮终于记起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面,还有最后一次通话,除了争吵和互相挖苦之外,什么也没有。
是她错了吗?可是母亲难道就是对的吗!她又后悔,又觉得无比委屈。
回到职工大院,已经快九点了。
放下行李,正想着把床铺收拾一下,大门就被敲响了。一开门,罗绮愣了,外面站着五六个上了年纪的大叔阿姨,正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但只愣了一瞬,她很快就认出来了。
罗绮是个路痴,但对人却是过目不忘。眼前这几位都是熟人——有院里几十年的老邻居,还有跟母亲一样在主街上开店做买卖的老伙伴。
别看母亲强势,但平日里为人比较仗义。这么些年大家伙互相照应,关系还是很不错的。此刻罗绮看着他们,又有点想哭。赶紧抹抹脸,招呼叔叔阿姨们进门坐。
同住一栋楼的刘姨率先开口,叫出了罗绮的小名,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别太难过。说大家伙从得知罗母出事,就一直守在这儿,就为等着她回来。想着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其它人也都纷纷点头,说都是这么些年的老街坊了,不必客气,有需要只管招呼一声就行。
说话间,另一位也在那条街上开小饭店的张阿姨拿出一盒饺子,说罗绮刚赶回来一定没吃饭,饺子还热着让她快吃。
罗绮的眼圈又开始发烫起来。她没想到,这些阿姨叔叔们竟然对自己这么好。
她把饺子塞进嘴里,就听他们说起了母亲的事情。话里话外的,让罗绮一定不能轻饶了赵家酒楼的人,至少得让他们赔钱。
赵家酒楼。
先前大夫提过,母亲就是在那儿发病的。
罗绮听着话不对劲儿,忙询问。这才知道,原来母亲今早上是跟赵家酒楼的人起了冲突,吵架时候出的事。
她心里一沉。怪不得。
之前大夫说的时候,她就觉得蹊跷。虽说母亲上了年纪,可整天忙里忙外的,也没听说身体有问题,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地“心梗死”呢。
肯定是那些人欺负她了,没准还动手了呢!
说什么监控坏了,八成就是心虚。
反正人在他们店里出的事,姓赵的和他那些伙计脱不了干系。几位叔姨一言一语越说越激动。
听他们的意思,一定是酒楼的人对母亲做了什么。可问题是,母亲是独自一人去的酒楼,除了酒楼伙计之外,没有旁人在场。
可是,罗绮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开口问,这赵家酒楼究竟在哪儿?许是太久没回来了,她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一旁刘姨给她解了惑:就是原先小吃店旁边的赵家,前些年改成饭店了。
哦,原来是他们。
罗绮点点头,说自己明天就去找他们问问。众人纷纷附和。
一瞬间,罗绮觉得也许是自己错觉,怎么一听她说要去找酒楼,几位叔姨们竟都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