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物理学热潮
明治初期,在森鸥外的小说里还可以看到这样一段话:“用当时流行的话来说,兴许是遭到开化了吧。”就在那个时代,的确出现了被称为“穷理热”的西洋科学技术启蒙书的出版热潮。掀起此番热潮的是1868年即明治元年出版的福泽及其盟友小幡笃次郎撰写的《训蒙穷理图解》和《天变地异》两本书。
福泽的这本《训蒙穷理图解》是对“初等物理学”的介绍,实际上是本很薄的物理学入门书。书中的大部分内容早已在江户后期的青地林宋、幕府末期的川本幸民等人的兰学书上出现过,只不过语言更加通俗化而已。其主要区别在于,兰学书的读者仅限于狭隘的兰学人群,而福泽的书作为“文明开化”的传道书却能将兰学知识普及给广大民众。
虽然福泽的书以扫除人们传承下来的各种迷信的启蒙精神为指导,但真正引发高潮的还是绝妙的出版时机。
国内,德川幕藩体制已经崩溃;国外,近代西方文明正以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扑面而来。民众被置身于一种模糊且对未来一片茫然无知的境地。这种不安的背后,不仅仅是政治与社会的变革。
幕府末期,1854年7月发生了伊贺上野大地震,受害者超过15000人。同年12月23日和24日,发生了罕见的双子地震(安政东海地震和安政南海地震),再加上随之引发的大海啸,总共造成了数千人死亡。次年1月又发生了安政江户地震(直下型地震),据说死伤者有7000~10000人。此外,1858年4月发生了飞越地震,富山、岐阜受灾严重;随后,7月在八户和二户两地又接连发生了地震。频频发生的7级、8级大地震使得地动山摇成为真实场景并接连上演。这些自然灾害也让广大民众深感不安。
随着幕府权威的丧失,一方面,过去的常识被推翻;另一方面,人们面对完全未知的事物和文化而陷入不安,感觉走投无路。福泽和小幡开导道: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其实“只要发现其中的规律,就没什么好惊讶的”,“天地万物都不会脱离其自身的规律”。同时,他们又向民众传播了穷理学以证明这种观点。这些活动时机绝佳,与“文明开化”形成了呼应。
于是,自那以后,穷理学的书籍就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了出来。在幕府末期,学过欧美语言并对西学有所了解,但由于幕藩体制的崩溃而丢了饭碗的部分文笔好的士族(13)们,抑或是那些学过已经被翻译成汉语(古汉语)的西方科学书的人们,竞相执笔、翻译“穷理”书籍,将自己的知识倾囊相授,传道于民。例如:1872年,土屋政朝翻译的《训蒙穷理余谈》,鸟山启的《强说穷理》,永泽克久的《训蒙穷理新编》,后藤达三的《训蒙穷理问答》,清原道彦的《穷理智环》;1873年,西尾猛翻译的《穷理训蒙》,中神保译、瓜生政和校订的《穷理和解》,尾形一贯的《穷理通》,东井洁全的《穷理日新 发明记事》;1876年,真山温冶的《穷理一端》等书。这些书的内容不仅涉及重力、自然现象、天文现象,还依据初等物理学对蒸汽机、电报机、气球等人工机器做了相应的说明。
此外,记载了气球、摩擦电等内容的《奇机新话》(麻生弼吉撰写,1869年出版);记载了轮轴、杠杆、滑轮、斜面等力学基础知识,并论及水车和蒸汽机的《图解机械事始》(田代义矩编辑,1872年出版)和《话说电报》(高濑四郎摘译,1873年出版);还有对静电进行解说的《电气论》(中神保抄翻译,1871年出版)之类的书也相继问世。这些书的内容大都以机器、蒸气和电力为主题。
对此,瓜生政和在1873年出版的《素读穷理双纸》一书中写道:“近来,穷理之书盛行,尽管这些书的发行量和构成都大同小异,但内容都有根有据,并非凭空捏造,可取之处甚多,所以人们都特别喜欢看这类书籍。”据估计,这类书籍实际出版的数量应该是上述机器蒸气、电力类图书的10倍。
实际上,除了1872年的《穷理捷径十二月帖》、1873年的《穷理赠答之文》这类冠以“穷理”之名的习字练笔书之外,还有1876年增山守正的《滑稽穷理,脐之西国》之类的落语(14)书。不过,虽说形式上是落语,但内容上多以物理学、化学为题材,或以一些物理学、化学的知识为前提,与书名中的“穷理”相呼应。名为《原素坊》的落语,讲述了一位僧人为保佑孩子长命百岁给孩子起了一个很长的名字的故事。故事里,这位僧人给出的名字从“铝”开始,到“钾”,最后一直到“锆”,前后讲到的元素名称总共有62个,最后以“造化单纯用太郎(15)”收场。由此可以看出,福泽所说的“他们(西方)已经发现了六十个元素”的知识在日本已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普及。那时,即使是娱乐使然,零星的关于西方科学的知识已经在民众之间口口相传了。
剧作家假名垣鲁文在《安愚乐锅》(1871年出版)中写道:“冥顽不化的家伙们,说什么一旦吃肉就不能合掌面佛,身体会变得不干净,那是因为他们不知穷理学的缘故。真想让这帮家伙好好看看福泽谕吉的《肉食之说》。”另外,他在1872年出版的《通俗穷理话》一书的卷首写道:“有人在西洋式建筑的门口挂上一块写有‘穷理学教授之所’的牌子,并称之为‘文明斋开化’。”穷理学正是因为与食肉一同成为开化的象征,才引发了此番热潮。
不仅如此,此番热潮甚至还通过将穷理学与文明开化的正面象征意义相结合,向民众宣扬穷理学(近代物理学)的优越性,甚至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半强制性的价值导向,即不知穷理学的人会被冠以“不正常”的称号。1872年,在青木辅清的《画本穷理物语》中,一位城里人为了让儿子学习西学,在拜访教授西学的私塾先生时,谈了自身的感受。
时下,西学盛行,无论是城里人还是农民,只要不学西学就难以立足……不过我认为,只要认真钻研学问,便有可能获得优于西学的知识,发现更好的新方法,让西方人为之震惊。所以此次特地带犬子前来,恳请先生将其收入门下,教授洋学,让其能够成为正常之人。(秋田摩纪《围绕穷理学盛行的磁场》,收录于《日本思想史学》第35号)
上文中提到的《滑稽穷理,脐之西国》初篇中的《手与指相异》一文写道:“在当时文明开化之际,穷理、化学遍及各地,甚至在娼楼妓馆的人也不爱金钱爱穷理了。”福泽也在1871年写下了近乎恫吓的话:“能看见东西却不知其中原理的人就如同睁眼瞎。所以,不读穷理书的人与盲人也并无不同。”(《启蒙习字文》)
这种不寻常的热潮超越启蒙书,由此,江户的“洋学”虽然在形式上存在大量的虚夸,却得以普及。其最大的遗产便是,“洋学”由幕府禁止的密教变身为新时代的教养。从德川幕藩体制崩溃到明治维新完成后不久,整个社会瞬间处于前途未卜的失重状态,在此之际,“洋学”让民众接受了西方现代科学思想的洗礼,使他们理性地认识自然,并运用这些知识利用自然的力量。即便仅停留在表面,也多多少少让人们建立了一点自然观,并懂得了一些与自然相处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