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侠客行

登幽州台歌

唐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电视剧《庆余年》中有一段朝堂斗诗，非常精彩。范闲用李白的《将进酒》开场，一下子把气势提到了顶点，接着陆续背诵出了数十首唐诗。在他背诵的过程中，灯光越来越暗，周围的人似乎越来越少，等背到最后一首《登幽州台歌》时，一种跨越空间和时间的孤独感喷薄而出，让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身为穿越者的寂寞。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

没错，这是一首失意的诗，你肯定在课堂上听过。陈子昂才华横溢，却始终得不到重用，郁闷愁苦，最终在幽州台创作了这首千古名篇。

可是，纵观整个唐代，但凡留下名字的诗人，有哪个是顺风顺水的？《唐诗三百首》的众位作者，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失意阵线联盟。

《登幽州台歌》为什么会因为刻画孤独而闻名呢？这还要从他本人和他所处的时代说起。

690年，洛阳已经取代长安成为天下的中心，往日的东都早已改名为“神都”。

洛阳地势最高的地方在西北角，那里是紫微城。在紫微城最高点坐着的，是一位前无古人的女皇帝——武则天。

太仆卿来俊臣启奏，今天有人说某位大臣讲了大逆不道的话。如此一来，又有人要进诏狱了，但这个人真的有罪吗？这已经不重要了，来俊臣说他有罪，他就有罪。这似乎成了那几年的日常，没人敢反驳，谁都不想受牵连。

来俊臣正在等待武则天的指示，此时，有一位大臣站了出来。他朗声说，古代明君重慎刑罚，如今一人被讼，百人入狱。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应当敬承天意，以泽恤人。宫殿里站满了人，他的声音像一个弹球，在偌大的空间来回反弹，打碎了群臣的沉默。

众人转头观望，试图寻找声音的源头。此时一道强烈的阳光照进了宫殿，一个逆光的身影站在队伍的末尾，仿佛披着一层佛光。

来俊臣努力眨了眨眼睛，看到了一个不到30岁的年轻官员，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一个巨人，无所畏惧。

他叫陈子昂，是一名皇家图书馆管理员。

侠客

陈子昂的人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661年，陈子昂出生在四川射洪县。[2]陈家是当地有名望的大户人家，1988年在陈子昂故里武东乡发现的《陈氏族谱》残卷记载，其远祖是西汉辅佐刘邦的陈平。自先祖陈祗后，子孙因晋灭蜀不再出仕为官。

但考取功名，重耀门楣，仍然是陈家几代人的愿望。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参加明经考试被录用，任文林郎。

陈元敬经常会和家族里的小辈谈起先祖的功绩，可陈子昂从没想过读书，只想成为一名侠客。

侠客具体是什么？当时的陈子昂认为是劫富济贫，可他自己就是个“富二代”，所以乡里其他富人就倒霉了。

陈元敬试了各种办法，始终没能让陈子昂放下他的侠客英雄梦，甚是无奈。令陈元敬欣慰的是，侄子陈孜身上有陈家先祖的风范。陈元敬对陈孜说：

吾家世虽儒术传嗣，然豪英雄秀，济济不泯。常惧后来光烈，不象先风。每一见尔，慰吾家道。[3]

也许是陈孜的死触动了陈子昂，也许是因为他成了家族唯一的希望，陈子昂在18岁的时候，解散了他的侠客团，开始认真读书。

陈子昂可能是个天才，因为和大部分诗人相比，他的科举生涯相当顺利，虽然考了三次才考上进士，但他读书也不过三年。这就相当于一个连中学文凭都没有的人，复读了三年，就考上清华大学了。

大部分考生即便中了进士，也要等待机会才能当上官，等个五年八年也很正常。

陈子昂抓住了一次不寻常的机会。

683年，也就是陈子昂进士及第的前一年，大唐发生了一件大事，唐高宗李治驾崩了。

继位的是唐中宗李哲，但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位“天后”武则天。

李治死前留下了两句话，一句是：

苍生虽喜，我命危笃。天地神祇若延吾一两月之命，得还长安，死亦无恨。[4]

还有一句是：

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取天后处分。[5]

武则天的势力在洛阳，李唐的根基在长安，于是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局面。

武则天一百个不愿意回到长安，可如果不让高宗叶落归根，以后要落多大的话柄？

唐中宗一百个不愿意留在洛阳，可遗诏说了大事要听天后的，不好硬来。

这时候双方的支持者开始活动了，一派说回长安，另一派说留洛阳。大家明面上谈的是灵柩迁移的事，可实际上，只要是对方提出的意见，就一概反对。

这个时候，有个人上了一份奏疏，打破了僵局。

上书的就是陈子昂，他写了一篇《谏灵驾入京书》，力陈灵柩迁回长安的弊端，言辞恳切，有理有据，文采斐然。

皇帝问起陈子昂是谁，是不是天后一党的，结果发现他只是个平民，也不好发作。

武则天也看到了这篇文章，没几天，这篇文章已经传得洛阳城人人皆知了。

权力的中心仍然在洛阳，武则天亲自接见了年轻的陈子昂。

那一年，陈子昂成了麟台正字，虽说只是个正九品下的小官，但由于受到天后的器重，一时风头无两。

同年，唐中宗被废。

告密与科举

在经历过垂拱时期的老臣们眼里，陈子昂这个官能当到现在，完全是一个奇迹，不，其实他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

当年把唐中宗从乾元殿拉下马的禁卫军中，有几个士官领了赏钱就去妓院喝酒，可能是喝多了，其中一人发牢骚：政变那么大的事，才给那么点封赏，早知道就拥护庐陵王（政变后，唐中宗李显被贬为庐陵王）了。

大家当时只是发发牢骚，都没当回事，结果有一人偷偷回去告了密。没过多久，大队羽林军冲到妓院，乱说话的禁卫军都被处死了，那个告密者被授予了五品官。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洛阳，没人关心被处死的禁卫军，人们只知道，告密就可以升官发财。

武则天还规定：

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廪于客馆，所言或称旨，则不次除官，无实者不问。[6]

这就是说，朝廷为告密者报销路费，而且不对传谣者追责。

《资治通鉴》记载：

告密之端自此兴矣。[7]

在告密这件事上最有天赋的那个人，名叫来俊臣。

一个人有秘密会被告发，没有秘密就不会被告发了吗？

不，来俊臣会想尽办法罗织罪名，他还对这些方法进行了系统化的整理，编成了《罗织经》。从此，告密成了可复制的经验，效率提升了，告密队伍也壮大了。

有一段时间，在洛阳城，生意最好的就是棺材铺。有的大臣早上上朝，下午就被杀了，后来大家都得提前准备好棺木，以免排不上号。

在这种情况下，说真话是需要勇气的。

陈子昂本以为这是最好的时代，而武则天就是自己的伯乐。

他在诗里写道：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8]

坦率地讲，武则天在任期间，对人才的选拔是不遗余力的。

唐朝继承了隋朝的科举制度，但初唐时期，科举其实不光看考试成绩，还有一个重要的影响途径是干谒行卷。所谓干谒就是考生把自己写的诗提前拿给考官过目，考官如果觉得不错，那在阅卷时看到考生名字，自然会有印象。

这本来是避免“一卷定终生”的好举措，结果有不少人开始走歪路，考官也变相收受贿赂。

武则天大力整顿科举，一方面打击作弊，另一方面首创“殿试”，就是最后一级考试由皇帝亲自把关。她还规定考卷要糊名，这样关系户也无从作弊了。

由于科举更加公平，很多像陈子昂这样的寒士得以打破士族垄断，进入官场。

武则天一度以为陈子昂是自己这边的人，李唐阵营的人也这样认为，但他们都错了。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陈子昂心中仍不失侠义之心。

武则天任用酷吏，屠戮功臣，陈子昂没少提意见。

他有一首感遇诗直接抨击武则天任用小人酷吏，以致亲人都要互相陷害。

呦呦南山鹿，罹罟以媒和。

招摇青桂树，幽蠹亦成科。

世情甘近习，荣耀纷如何。

怨憎未相复，亲爱生祸罗。

瑶台倾巧笑，玉杯殒双蛾。

谁见枯城蘖，青青成斧柯。[9]

他还写过一篇《谏用刑书》，抨击武则天大兴诏狱，其中更是直言：

今陛下不务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10]

对此，武则天表示，陈子昂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毫无意义。

诏狱

退朝后，来俊臣问武则天，今日之事是否要追究。武则天说就按他的意思办。来俊臣问的是陈子昂。

和陈子昂接触多了，武则天发现，陈子昂很单纯，甚至单纯得有些可笑。

武则天很冷血，但并不傻，朝廷里的每个人背地里在打什么算盘，她都知道。像来俊臣这样的酷吏干了什么勾当，她也知道。

陈子昂这个人，有什么说什么，一点都不加掩饰。往好了说，这是耿直；往坏了说，这是没政治头脑。

整个朝廷谁都可能掀起风浪，但他不会。

692年，陈子昂的官阶从九品升到了八品，职位是右拾遗，主要工作是给皇帝提意见，尽管意见从未被采纳。

对武则天来说，陈子昂就是个花瓶，用来证明武则天会听取意见的花瓶。

这一年，陈子昂也进了诏狱，有人觉得他话太多了。虽然很快就被释放了，但经过敲打的陈子昂觉得，这是最坏的时代。

不久之后，陈子昂又得到了一个机会。

696年，帝国东北部的契丹部落叛乱，其实这场叛乱本来不会发生。

当时营州（今辽宁朝阳一带）发生饥荒，当地都督不但不赈灾，还镇压闹事的契丹人，最后导致矛盾激化，契丹人首领李尽忠和孙万荣揭竿而起。

武则天派去平定的将领多达28人，还有一个安抚使武三思。之所以派那么多人，不是因为唐军兵强马壮，而是因为朝中无人可用，名将们要么已经被杀了，要么还被关在诏狱里。

结果唐军惨败。没办法，只能派人增援。这次派的还是武家人——武攸宜。

看到国家有难，陈子昂主动请缨。

登幽州台歌

696年，陈子昂作为随军参谋和大军一起抵达前线。

虽然总管是武攸宜，但负责打仗的是不久前刚被贬为庶人的名将王孝杰。战事吃紧，朝廷不得不重新起用他。

目睹武攸宜的指挥能力后，陈子昂非常焦急，屡次建议武攸宜与王孝杰配合进攻。

起初武攸宜比较客气地拒绝他，可陈子昂每天都来，武攸宜一气之下把陈子昂降为军曹。

最后王孝杰带领17万大军北上征讨契丹，而武攸宜则驻守渔阳（今天津蓟州区），说是驻守，其实是等着收割胜利果实。

同年三月，前方传来消息，唐军中了契丹人的埋伏，全军覆没，王孝杰坠崖身亡。

武攸宜傻了，接着契丹夺取了幽州，武攸宜以多敌少被杀得大败，从此死守渔阳城。

陈子昂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跟武攸宜讨要一万兵马，希望为国尽忠。

和他前37次进言一样，这一次武攸宜还是没有听他的。

他登上了渔阳城的城楼，遥望着远处的幽州。

这一年北征，他将自己的所见所感写成了7首诗，送给好友卢藏用，这就是《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其中反复提到的就是燕昭王和黄金台：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11]

1000年前，燕昭王为了招揽人才，筑起黄金台，各国群贤聚集燕国，史载：

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12]

陈子昂似乎看到，有一群人从他身边走过，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其中有人向他挥手，招呼他过去。他们一起上了黄金台，燕昭王亲自下来迎接，拉着他的手，将国家托付给他。

陈子昂激动地还礼，等抬起头来，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墙上只有他一个人，一阵风吹过，他感到些许孤独、忧愁与惆怅。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想起这14年的为官生涯，其间洛阳越来越气派，新造的明堂气势恢宏，甚至超过了长安。

可朝廷却陷入了一种怪象，尖锐的批评变成了委婉的建议，委婉的建议变成了群体的沉默，群体的沉默变成了心里的秘密，最终朝廷里只剩下了一种声音，那就是赞美。

在这样的朝廷里，陈子昂成了一个异类，他没有朋友，没有同伴。他一个人上朝，一个人散朝。

在一片赞美声中，大唐迎来了又一次的盛世繁华。

唐朝和已经灭亡近1000年的燕国相比，哪个是更好的国家？

在大唐帝国的赞歌中，陈子昂奏响了最激烈的不和谐音。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场叛乱以一种奇怪的结局收场，后突厥自告奋勇帮大唐平乱，条件是“六胡州”降户和单于都护府辖地，朝廷还要允许突厥可汗家族和武周皇族通婚。

割地赔款之后，陈子昂和队伍一起“凯旋”，第二年，他辞官回到了四川。

4年后，他被陷害入狱，病卒于狱中。

在陈子昂之后，又有一位自称“剑客”的少年从四川出发，渴望成就一番事业。他也像陈子昂一样豪爽，一样爱交朋友，他四处干谒却也屡屡碰壁。

40年后，陵城村的一处酒家里，这位身穿白衣的剑客刚喝完酒，准备结账。店小二看着桌上的剑，问他要去哪里、做什么，他回答要去长安做官。

说完，拿起剑便离开了。

众人只远远地听到一句：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1]陈子昂，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76.

[2]陈子昂的生年存在诸多争议，一说为658年，参见：韩理洲.陈子昂生卒年考辩[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0（04）。一说为659年，参见：吴明贤.《陈子昂生卒年辨》补证[J].重庆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03）。一说为661年，参见：陈子昂，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318。本文采用第三种说法。

[3]陈子昂，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49-150.

[4]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零九[M].北京：中华书局，2013：112.

[5]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零九[M].北京：中华书局，2013：112.

[6]司马光，胡三省.资治通鉴：卷二百零三[M].北京：中华书局，2013：6639-6640.

[7]司马光，胡三省.资治通鉴：卷二百零三[M].北京：中华书局，2013：6619.

[8]陈子昂，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0.

[9]陈子昂，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5.

[10]陈子昂，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37.

[11]陈子昂，徐鹏.陈子昂集（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5.

[12]缪文远，缪伟，罗永莲.战国策（下）[M].北京：中华书局，2012：941-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