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黄花沟
从地图上看,黄花沟是一个好地方。
它地处辽东半岛南部边缘,距位于渤海海峡的旅顺港只有五十来公里的路程。坐着马车晃晃荡荡的,只要几袋烟的工夫,就能来到那一片金黄色的沙滩。那里的沙子又细又软,走在上面就像是在踩棉花,不仅有弹力,而且还养脚,脚气、脚踝炎、脚抽筋什么的,只要在沙滩上走走就可以治好。当然,那都是一些并没有什么根据的传言,但它们却能使黄花沟名声大噪。每到夏天,黄花沟的海滩上,每天都会拥来好几百人,尤其是住在旅顺、大连一带的俄国人。他们喜欢游泳,每逢周末或者是节庆日什么的,就会拖家带口地到这里来度假、玩耍。
那时的辽东半岛是俄国人的施政区域,而黄花沟则是俄国人的后花园。1897年,由山东始发的义和团运动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暴力袭击了西方列强驻中国各地的使领馆和教堂,残杀外国传教士、商人以及与外国人有接触的中国同胞。面对如此暴行,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竟然表示支持,并以此为契机,向英、美、俄、德、法、日等十一个国家宣战,从而大大地助长了义和团的气焰。然而,这一场席卷了大半个中国的暴虐行径,除了产生置大清帝国于死地,只能被迫签订各种不平等条约,赔款割地,让国民跟着遭殃的后果以外,其他什么都不会有。
果不其然,义和团运动招来了列强的军队。洋人的火炮逼得清政府不得不掉转枪口,开始镇压义和团的那些乌合之众。然而,本应在战事结束之后回国的俄国军队,那时候却打着和清政府共同防御的幌子,赖在满洲不走。他们把军舰开进旅顺湾,强租旅顺和大连,让俄国商人拥进来,在刺刀的保护下,把从莫斯科始发的西伯利亚铁道越境铺向了满洲,企图和南满铁路接在一起,并且计划在旅顺建立军港,让太平洋舰队驻扎进来。为了实现他们的如意算盘,他们还把大量的俄国人移民进来。那时候的移民人数,一度占据了满洲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以上。
黄花沟以及包括旅顺、大连在内的中国土地,也就是在1898年被强迫租借给俄国佬的。虽然中俄两国居民因生活习惯的不同,时不时地会爆发一些冲突,但总体来看还算和睦,尤其是在黄花沟的范围内。而这片方圆还不到二十平方公里的小小山沟之所以能够得到俄国人的青睐,以至于足足有三百多户俄国人家迁居至此,恐怕应该归功于黄花沟的风水因缘。
黄花沟一年四季都是黄金时节。
春天,那里满山遍野都开着黄花。那些花虽不知名,但却因香气扑鼻而招来了蜜蜂和蝴蝶。那种蜂蝶齐舞的景象吸引了那一带的蜂农,蜂农的到来又推动了餐饮旅馆业的发展。所以,还没开春,沿着海岸线伸展开来的各类餐厅就开始吆喝着忙碌起来,从而使“美味一条街”的名声不胫而走。
黄花沟的夏天自然是避暑和洗海水澡的最佳时期了。
只是当地的村民不会像老毛子那样开放,一到海边就把衣服脱得精光,然后赤裸着身体,大摇大摆地到沙滩上去晒太阳。那时候的辽东半岛还处在朝廷的势力范围,人们还留着辫子,守着清王朝的规矩过日子。虽然黄花沟属于法外租地,老毛子根本不用听什么老佛爷的指令,但是,同样生活在这里的中国人却不行。否则,不知道会在哪一天,关内那边还在闹事的义和团残余分子就会找上门来,捏造罪名来杀人放火。虽然,俄国军队现在还守卫在这里,但是,万一世道又变了呢……
黄花沟的冬天是值得讴歌的。
那时,寒风凛冽、雪花飞舞,虽然有零下二十多度,但严寒冰冻却不会影响年轻人的欢乐。他们爬上山岗,踏上雪橇或坐上犁耙,选一个高坡往下滑,翻滚着、折腾着……尤其是岗上那一片绵延几千米的盖着浮雪、雕着冰花,有着“麒麟谷”美称的黑松林,更是年轻人约会游玩的好去处。
但毫无疑问,黄花沟一年四季最具魅力的时节应该属于秋天。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
黄花沟北边岗子上那一片望不到边的高粱、玉米、大豆,以及海湾里翻腾着的龙虾、海胆等鱼鲜自然无须多言,最受年轻人欢迎的还是当地政府在夏季夜晚主办的各种各样的节庆活动。那时,当地村民,包括那些俄国人和中国人都会聚集在一起,在海滩上点燃篝火,不分男女老少排成一行,手拉着手,或者互相搭着肩膀,在手风琴的伴奏下,扭着屁股踢着腿,跳起流行一时的踢踏舞。这种发源于俄罗斯大草原的热烈的舞蹈,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成了当地年轻人的社交语言。他们在这个大舞台上相识相恋,忘记了劳累也忘记了曾经在异国、异族之间发生过的矛盾和纠纷。
文化是各民族相通的语言。许文娟和严一龙就是在那样一次踢踏舞会上相识的。
许文娟那时十七岁,是黄花沟一带出了名的美女。
她有着一米七以上的高挑身材,又长着一张极为妥帖标致的脸蛋。细眉凤眼,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角悄然挑起,使得那满含露水的眼睛显得更加妩媚多情。她的挺直秀巧的鼻梁下是两片玫瑰色的嘴唇,偶尔露出的牙齿,微微荡漾着芬芳。脸庞下裸露着的细润的脖子,让人百看不厌,沉浸在那片或许只有上苍才可能创造出来的杰作之中。
严一龙就是被许文娟的姿容所吸引的。
严家在当地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从黄花沟祠堂中供奉的族谱和家谱上看,他们祖祖辈辈似乎都在这里经营着海盐生意。他们向大海收盐,并把它卖到关东和西南各地,甚至还走进了天津卫,来到京城人家,成了那一带著名的盐商。
然而好景并不长。
在严一龙的父亲还小时,列强的军舰开进了渤海湾,并在那一带挑起纠纷。大大小小的军事冲突直接影响了采盐作业,从而使严家的事业一落千丈。尤其是发生在甲午年间的中日海战,它不仅大范围地污染了那片海域,也彻底摧毁了严家的作业工具。就如同釜底抽薪一般,给严氏家族带来了致命的打击。
为了维持生活,以严一龙的父亲严子鹏为首的严家叔伯兄弟们另辟蹊径,利用黄花沟岗子上生长的质地坚硬、纹路美观的黄榴石木,做起了家具生意。考虑到岗子上的树木资源终究会枯竭,严子鹏居安思危地把独生子严一龙送到了大连师范学校读书,期待他能增长见识,为严家的未来开发新的生财之道。
这一年,严一龙二十一岁。他长着一米八的个子,方脸宽颚、浓眉大眼,应该说是这一带小伙子中间的佼佼者。那年暑假,他从大连师范学校回到了家乡黄花沟,参加了当天晚上的篝火晚会,并且正好挨在许文娟身边,有幸和佳人一起手拉手、肩挨肩地唱歌、跳舞。
“我叫严一龙,你呢?”
严一龙痴痴地望着许文娟,向她伸出了手。
“我……我叫许文娟,大家都叫我娟子。”
许文娟有点害羞地低下脑袋,握住了严一龙的手。她踢踏起双腿,扭起了屁股,企图用舞姿掩盖已经有点绯红的脸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了看同样处在惶惑不安中的严一龙。
“你是本村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在大连师范上学,平时都住在学校,所以……”
严一龙鼓起勇气,望着许文娟的眼睛解释着。他们终于打破了隔阂,通报了各自的住址,并且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为了拉近距离,严一龙开始称她为娟子,而许文娟则亲热地叫他一龙哥……
他们就这样相处起来了。
爱俏和炫耀是初恋中的青年男女的通病。一个撒娇,一个逢迎,一个爱慕对方的美貌,一个羡慕对方的见识,其结果使两个人都坠入了情网当中。然而,真正让他们确立恋人关系的应该是相识半年以后的那个冬天。
那一年冬假,严一龙和许文娟相约着到黄花沟的山林里去狩猎,因为那儿常常会出现蹦跳着跑出来觅食的野兔。那一天,他们追逐野兔,用弹弓弹射它们。玩得正在兴头上之时,却一不小心掉进了被浮雪掩盖着的沟壑里。经过百般挣扎,他们始终爬不出来。那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一片雾蒙蒙的,而且还刮起了北风,气温一下子降低了好多度。
严一龙有点傻眼了。他搂着惊慌失措的许文娟,安慰着她,寻找着脱身的方法,并且试验着用力地往沟沿上爬去。虽然好几次爬到了沟壑的边缘,但都因为运气不佳而滑落了下来,那种失落让他灰心,从而不得不放弃那些无谓的攀登。当他转过头来,正想对许文娟做什么说明时,却没想到许文娟那时也在望着他。他们四目相望,一下子惊愣起来。然而,也就在这刹那间,他们犹豫着又鬼使神差般地迅速拥抱着,把嘴唇贴到了一起。这是他们的初吻,温暖而柔软的感觉,就像要融化在舌尖下面一般。这对情窦初开的男女,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的乐趣。许文娟的心醉了。她没有想到,男女之间还会有这么一招。那如漆如胶、如痴如醉的热吻,使她在瞬间就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她痴情地把双臂搭在严一龙的脖子上,表情娇嗔、言语呢哝,似乎忘记了他们正在面临的困境。
幸亏严一龙还没有完全坠入情网。他抬起头来,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突然想起了一招。他知道,这附近应该有马车道,那里常常会有一些急于在黄昏时分赶回黄花沟的马车。只要保存体力,放开嗓门呼救,那些车夫就会听到,这或许就是他们脱险求安的唯一的方法了。
严一龙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的呼救声很快就被过路的马车夫听到了。确认了他们遭难的地点之后,那个马车夫立即赶回黄花沟,叫上了几个小伙子,带着绳索、举着火把回到了这段沟壑的边上,把因为取暖而紧紧抱在一起,但却仍然瑟瑟发抖的他们救了出来。这场生死劫是这对恋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因此迅速地升温了。
许文娟出生在一个渔民家庭。
每逢鱼汛季节,渔民们纷纷出海捕鱼的时候,许文娟就看不到自己的父亲了。她的父亲许尚水是村里捕鱼队的领班。这个四十三岁的汉子,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出海捕鱼上,换来的却是女儿学业的荒废。虽然许文娟从小就被强迫着送进小学校去读书,但她的父母在她小学毕业以后却改变了主意,不再让她上中学了。不过这也符合女儿的心愿,因为比起到学校读书,许文娟更愿意在家里帮母亲做一些晒海带、补渔网那样补贴家用的事情。这一切并不奇怪,当地的女孩子几乎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严一龙跟她正好相反。
他酷爱看书,并且特别关心时事。他把去学校读书看成是他了解社会、见识世面并赢得新天地的好途径。不过,那些认知上的差异并不影响他和许文娟的交往,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有情有爱有头有脸就可以满足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这或许正是造成他们之间悲剧的原因,因为时势的走向也会让爱情变成坟墓。而且,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在那时好像都被预言过了,只是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而已。
那是1903年的秋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严一龙和许文娟正坐在黄花沟的山冈上,望着远方的山峰谈笑嬉闹,但是天空却在那时出现了异象。刚才还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突然刮起了狂风,把那些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黑云集中在一起,翻滚着向他们所在的山冈逼压过来。一瞬间,天空电闪雷鸣,大地飞沙走石,轰隆、轰隆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吼叫一般,听上去令人不寒而栗。然而没过多久,最多也就是十来分钟左右,它们又都集体消失了,蓝天白云重现,一切归于宁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这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甚至觉得恐惧担忧。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情景,那种天象意味着什么呢?狂风、乌云和雷电,究竟要向他们显示一种什么样的神威呢……
没有人能够明白。
那一年的冬天,从大连师范学校毕业的严一龙和许文娟互赠誓言,订下了终身。假如没有发生什么突发事件的话,他们是会在第二年,即1904年的春天喜结良缘的。
2.抓阄
命运多舛。
谁也不会想到,老佛爷慈禧太后会听信袁世凯的建议,在八国联军侵犯北京,火烧圆明园的创痛还没有完全恢复之际,就去做什么邀请日本军队到中国,赶走赖在东北满洲,并在那里称王称霸的俄国老毛子之类的事情。
那时的大清帝国国库空虚,元气丧尽,以至于慈禧老佛爷只能下诏关照朝廷大臣说:“如今库储一空如洗,无米何以为炊,何以为战?剧痛之余,务必小心谨言,慎提战事。”并要求他们支持刚刚从去世的李鸿章手里接过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重任的袁世凯。
因为那时,得到老佛爷的赞同并由袁世凯来执行的“以夷制夷”政策正遭到朝廷内外的一致反对,而“联日拒俄”的方针,又成了朝野上下有识之士的主要论调。为此,重臣张之洞、盛宣怀、岑春煊、张人骏和端方等人还特意向朝廷提出奏折,“要借日力以御俄”,表示不惜与日本结成统一战线来实现与俄军的决战。贵州巡抚李经羲甚至上奏朝廷说:“俄胜必然觑我华北华中,日胜则最多勒我钱财银饷。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畏俄而心碎,不如亲日而守成。”
清廷大臣们的“联日抗俄”以及“不惜和俄军浴血一战”的论调,正是当时的日本政府所期待的。经受了明治维新运动而壮大了实力的日本,趁着甲午海战大获全胜的余威,正在秘密炮制一项为祸整个亚洲的计划。他们把吞噬朝鲜,侵略中国,对亚洲周边国家进行蚕食扩张作为国策,并觊觎正处于俄国人占领下的中国满洲,准备染指其中。只是,这一切阴谋,在当时还没有被国人所识破而已。
也许,袁世凯是知道那种利害关系的。他知道大清和沙俄有着几千公里的边境线,一旦与俄国人为敌,其战场一定不会只限于东北的满洲。而且,无论在哪里作战,清军恐怕都不是沙俄的对手。那种没有胜算但却弥漫在朝野的民族主义情绪,不仅不符合老佛爷“不与外国为敌,只求明哲保身”的意愿,还会使中国走向更加险恶的境地。为此,袁世凯上下奔走,使尽解数,明确地向朝廷内外说明,“清政府一定要谨守局外中立之策,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1903年12月22日,袁世凯致电大清政府外务部,提出了“如果日俄决裂,吾当严守中立”的主张。五天后的12月27日,他再一次给朝廷发出电报:“如果日本以海军扰吾东南,俄军又举陆军犯吾西北,不但中国甚危,还会牵动全球。”他警告说,我们一定要认真思索,小心为上。假如“日俄之间谈判正式决裂,大清政府必须伺机行事,坚守局外之策”。
袁世凯的分析不无道理。而且日俄交战双方的背后还有英、美、法、德等各列强国,日俄争端和大清帝国的立场与西方列强在中国的利益均有着重要关系,只有稳妥地在他们中间走好钢丝,谨慎度过种种困难才行。袁世凯对主战派大臣们的意见置之不理,坚定不移地按照自己和日本在华谍报机关首领青木宣纯的秘密协定,一步一步地制定大清帝国对日、对俄,乃至对整个西方的外交政策,企图在日俄之间的鹬蚌之争中获取自己的渔翁之利。
但是,为了应付滚滚而来的“联日抗俄,拼死血战”的舆论浪潮,袁世凯还是变着法地解释说,他的“局外中立之策只是外交上的姿态,其背后一定还是诸位所支持的那个联日拒俄之举”。为此,他还一反过去的主张,提出了包括向日本军队提供情报,允许日军在进攻或者撤退时使用满洲的清军大营休养生息,并保证向日本军队提供后勤支援,以帮助日军作战等举措。他还特意命令各个政府部门,必须将那些措施一级一级向下传达,一项一项落到实处。
毫无疑问,此后在辽东半岛各地出现的由当地政府发布的“以各个村庄为单位,按照其三十五岁以下的男性人口比例,组成包括担架队和救护队在内的民工队伍,去救援在前线作战部队”的命令,正是袁世凯所批准的一系列“联日拒俄”计划中的一部分。这些命令里面虽然没有明确提出所要救援的对象,但在地方各级政府官员们所做的动员报告中,还是被清晰地说了出来。
“诸位父老乡亲兄弟们,此刻,我不得不把政府的指令通知你们。按照这个指示,我将指派村里的年轻人,参加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这真是让人痛心疾首,但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必须要为皇上解难分忧啊!我们的家乡满洲、热河,是大清帝国的龙兴之地,既有列祖列宗的圣灵照应,又是皇陵祖庙先圣先灵的神秘福地。然而今天呢?这神灵的大地却惨遭外蛮渔猎摧残,以致危机四起、八方生乱。不得已,我们只能坚定不移地执行皇上的旨意,联日抗俄。我们要行人道之实,团结一心,尽力支援前线的将士……”
这是七十二岁的村长丁国勇在黄花沟村公所举行的全体村民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按照名额比例,黄花沟需要选送三十五名适龄青年服役,为日本军队提供后勤支持。为了平等、公正地实施政府的计划,村公所采取了俄国人惯用的方式,用抽签抓阄的方法确定出征人员。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赌博!
此刻,黄花沟符合年龄要求的男青年们正排着队,逐个逐次地把手伸进装着竹扦的木头箱里。凡是抓到用墨汁写着“是”的竹扦,就必须要加入民工队伍,去参加那场前途未卜的战争。
赌博的结果自然也是无情的。
严一龙被定格在了服役人员的名单上,而他那时正在操办婚事。这种情况让许文娟一下子崩溃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倒在严一龙的怀里大哭了起来。然而,就在抓阄结束,村公所准备宣读被命运选中的服役人员名单时,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名叫高虎娃的男青年突然举起了手,并且大叫了起来。
“报告村长,虎娃……高虎娃我,愿意代替严一龙去服役!一龙哥他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不忍心看着他的未婚妻伤心落泪,所以……请村长和诸位乡亲接受我的请求!”
高虎娃是一个孤儿,今年二十岁。他的父母在他只有七八岁的时候就先后因病去世了,他是被奶奶拉扯着长大的。不幸的是,在他十五岁还未成年之时,奶奶这个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他。在埋葬奶奶的时候,村民们不断地安慰他,表示会帮助他,但此后,他将孤苦伶仃地承受这个世界带给他的苦难,恐怕是不会改变的。虽然艰辛的生活让高虎娃变得愈发坚强起来,却也让他更加沉默寡言。幸亏得到了严一龙的父亲严子鹏的帮助,让他在农忙阶段帮助严家放牧牛羊,冬闲时节给严子鹏当当助手,在严家做个帮工之类,才让他的生活多少有了些着落。
高虎娃虽然没有住到严家,但非常清楚严一龙和许文娟的关系。他甚至还偷窥过这对恋人在家里相拥相吻的情景。虽然这一切并没有恶意,但许文娟的靓丽和女人的身体还是深深地吸引了他,让他忍不住在私下里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仅比严一龙小两岁,显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虽然贫穷困苦,但性的成熟是没有什么贫贱之分的。不过,话虽是这样说,但高虎娃还是知道自己的不对。他克制着身体上的欲望,并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非分之想,这种陋习只能让人鄙视,他必须用坚强的意志,把那些苟望从心底铲除才行。他采取了躲避的方法,有意避开严一龙,尤其是避开严一龙和许文娟难舍难分、互亲互爱的时刻。高虎娃是悲哀的,他缺少朋友,也无法诉说。内心的情感、行为的龌龊让他感到痛苦。为此,他常常抽自己的嘴巴,并掐着大腿根,强迫自己的肉体抑制那种可耻的欲望。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高虎娃终于明白,这种欲望是控制不住的。假如还要体面地做人,他只能辞去严家的工作,离开黄花沟,到外乡去闯荡。他知道,只有一走了之,并永远忘却那些事情才行。
高虎娃没有想到,他一直在寻找的逃离故乡的机会,会以参加战争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显然,他是最适合到战场上服役的年轻人了。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即使血洒疆场,也无人会来问津,更不会有人为此伤心。因此,在听闻村里准备募集出征人员的消息后,他马上就去找了丁国勇村长,毫不迟疑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高虎娃以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却没有想到,村里的元老们为了表示公平公正,提出了抽签抓阄的方式。他更没有料到,正在筹办婚事,沉浸在激动和喜悦中的严一龙会中签,而一心准备赴难的他却阴错阳差地留了下来,成为他人眼中的幸运儿……
这真是一场闹剧,一场被命运捉弄的闹剧!高虎娃哀叹着,终于鼓起了勇气,在全村人面前再一次提出了请求。只不过,这一次的理由是代替严一龙去服役。
高虎娃的表现出人意料,但其实也有着难以言喻的丑陋。因为看到在万般痛苦中痛哭流涕的许文娟,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会明白地向许文娟表达同情,进而暗示他的爱慕之意的方法。对此,许文娟就是感觉不到,或者是蒙在鼓里也行,但是,他高虎娃却已经向她表白过了,而且是在众人注目之下的表白——他已经向她展露了自己的感情,展露了那种在乎她的一举一动的独特感受。
高虎娃的声音让村公所的抽签会场静寂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这……”丁国勇村长支吾着,正想和其他几位元老商量对策时,严一龙的声音出现了。
“丁村长,抽签抓阄乃是天人共鉴的神圣结果,天意如此,我等怎能违天悖理,食言而肥呢?我严一龙感谢高虎娃的好意,但却不能接受他的请求。此行哪怕九死一生,我也应当毫无畏惧、慨然赴之!”
严一龙坦然道。他铿锵有力的声音,给本来处在静寂中的村公所大堂陡添了几分悲壮。高虎娃惊愕地望着严一龙,又看了一眼同样处在惊愕之中的许文娟,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掌声响了起来,是丁国勇村长亲自带头鼓掌的。这是在赞赏、鼓励,还是在展示悲凉,表达一种情怀呢?宁静和绝望有时会结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寒心的强光。现在,这道强光直接刺痛了许文娟的眼睛,让她绝对看不到希望。万念俱灰之下,她的喉咙似乎也已经嘶哑了。
两天后是农历新年,但黄花沟却一片沉寂,没有花烛,也没有鞭炮声,节日里应该有的喜庆都随着辽东半岛呼啸而过的北风,消失在黄花沟的山岗上了。人们就像丢了魂一样,蜷缩着坐在炕头,传说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总觉得村子里会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晚上,许文娟和她的父亲许尚水一道来到严家。他们向严子鹏敬酒,为他的独生子壮行。那种悲壮或是激昂的情感背后,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但是,他们并不愿意把真实的情绪表达出来,仿佛那样做是不祥的。只有许文娟例外。她抽泣着靠在严一龙的肩膀上,一筹莫展,不知道命运之船将会把她载向何方。
夜深了。尽管许尚水不断地催促着许文娟回家,但都被她拒绝了,她不愿意就此离开严一龙。那一夜,时间在嘀嘀嗒嗒地流逝,他们依偎在炕桌边上,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严一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跳下炕,在屋角边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那是一串用黄花沟海滩上的贝壳穿起来的项链。项链中间坠着一片红珊瑚和一颗白珍珠,是严一龙亲手做的,送给许文娟的礼物。
“娟子,这红珊瑚代表你,白珍珠则代表我。那些贝壳都是用来陪衬我们的,就像是星星拱卫着月亮……”
严一龙喃喃说道,把那串项链递到了许文娟的手上。
“谢谢,谢谢你,一龙哥……”
许文娟破涕为笑。她数着那些贝壳,突然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严一龙,并有点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
“一龙哥,要不我们去找村长吧,让他通融一下,换其他人去?那个高虎娃不就想去吗?要不,让我爸去跟村长说说,就换成他吧?”
“不,不行,娟子……”严一龙望着许文娟,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我……我是一个男人,男人不能做那样的事!娟子,那是命,命啊!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过,娟子,你尽可以放心,我的命硬,子弹见了我都会绕着走的!”
严一龙把项链挂到许文娟的脖子上,充满激情地说道。然而,那些话却让许文娟更加伤心了。她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垂落不停。
“别哭了,娟子,不就是去三五天嘛……”
“三五天?”
“是的!这是打仗啊!打仗怎么能一直不停呢?三五天,最多也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可是……”
“可是什么?”
“我……我……我担心你从此就不见了……”
“唉,你……”
严一龙叹了一口气,突然用右手拿起炉子里的火钳,钳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煤块,毫不犹疑地向左手掌心摁了上去,把皮肤烫得嗞嗞作响,还发出一股皮肉被烤焦时的腥臭味。
“你……一龙……你这是干什么啊!”
许文娟惊叫道,一把夺过严一龙手中的钳子,大声地哭了起来,那情景让闻讯赶来的严子鹏也吃了一惊。他们手忙脚乱地找来治疗烫伤的药膏,把它涂到严一龙的伤口上,并用纱布包扎了起来。
“孩子你……你这是何苦啊!”
严子鹏失声叫道,他显然不能理解儿子那种自残的行为。
“没事,爹。明天,我要带着这种疼、这种痛去上战场!我会记着它,记住今天这个夜晚,记住我对娟子许下的誓言!我……我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并且也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严一龙皱着双眉,强忍着疼痛说道。然而,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许文娟就扑了上去,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巴。
“一龙哥,你……你别说了!好,好,我相信你,相信你……”
“娟子,你等着,等着,不就是三五天、一两个星期吗?你等着!雾霾可以遮住星星和月亮,但春风一定会把它们吹散的。要不了多久,在村里的柳树抽絮的时候,我们就会重新相聚!所以娟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活着回来和你结婚的。我……我相信命运,让我们一起相信命运吧……”
严一龙搂着许文娟,点着头说道。他的声音也有点嘶哑了。
“我相信,相信!一龙哥,我是你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变心的!我等着你,永远地等着你……”
许文娟伤心地说着。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并且大声地痛哭起来。
“唉,你们……”
严子鹏的鼻子发酸。他含着眼泪背过身去,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缓慢地走出了房间。显然,孩子们的情绪正在强烈地感染着他,让他在隐隐之中嗅到了不安。
第二天早上,黄花沟的三十五个年轻人一起向着旅顺的方向走去了,严一龙也在他们中间。目睹着严一龙逐渐消失的背影,许文娟头晕目眩,一下子晕倒在父亲许尚水的怀里,没有了任何知觉。
两天以后,日俄战争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