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讲有道:晚清宣讲小说的伦理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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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严慈与孝顺:宣讲小说中的父子之道

夫妇、父子、兄弟是家庭关系的三足,每一对关系的双方皆有其规定的伦理规范,用以保证家庭的“和”。传统家庭伦理秩序讲究父子有亲、夫妇有义、长幼有序,由此形成了父子、夫妇、兄弟伦理。这三者中,父母与子女,是代际关系,也是因果关系。虽然古人认为家庭肇端于夫妇,实际上,传统社会对于父子之道的重视远远甚于夫妇之道。《周易·家人》云:“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100)《孟子·滕文公上》中所言“父子有亲,君臣有义”(101)在“夫妇有别”之前,《白虎通》“三纲”中,君臣、父子也排在夫妇前面。总之,在古代社会,父子伦理、兄弟伦理优先于夫妇伦理,于父子之道的阐释也最多,概而言之,不离“父慈子孝”。按照“父先子后”的因果原则而言,“父慈子孝”,慈在孝先。“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02),父母爱子女,是本能,更是职责,子女未成人时,父母以“慈严”抚养、教育子女,使之成为被充分社会化的人,融入社会生活并独当一面。子女应感父母恩,孝敬父母,使他们老有所养,活得有尊严。

一、教以义方:正确的爱子之道

古人十分重视教育,明清时期教训子孙成为圣谕的重要部分(即“圣谕六言”的“教训子孙”条,“圣谕十六条”的“训子弟以禁非为”条)。“训子弟以禁非为”虽其中含有学师、蒙师对学生的教育,但更多是针对父母教育子女而言。宣讲小说对于教训子孙、训子弟所进行的专门阐释,主要围绕三个问题展开:为什么教、教什么、怎么教。

诸多宣讲小说集前对“教训子孙”“训子弟以禁非为”的阐释及相关故事的议论都极关注教育的功能,即教育、促进子女成为“人”,且使之能保命养家;强调教育是家族兴旺的前提,可以促成社会风俗的变化。《宣讲集要》解“教训子孙”云:

人家兴也是子孙,人家败也是子孙。古人说:“有好子孙方是福,无多田地不为贫。好与不好,只争个教与不教。”世上人,那一个生下来就是贤人?都是教训成的。那一个生下来就是恶人?都是不教训坏的。也有大姓人家生出来的子孙,辱门败户;也有贫寒人家生出来的子孙,立身扬名,可见全在教训。人生一世,子孙是后程。子孙不好,任你有天大的产业,无有受承,眼光落地,都做了一场话柄。就是手艺人家,也要一个接代的儿孙,所以人家子孙要紧,有子孙的教训也要紧。(103)

《圣谕灵征》《千秋宝鉴》《法戒录》《宣讲拾遗》等小说集“教训子孙”条的相关表述,几乎与《宣讲集要》这一段话大同小异。故事不同,由之而生发的议论,又各有侧重。

人之成为人,在于人有羞耻好恶之心,知道伦理纲常。《孟子·离娄下》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104)伦理道德是人的本质规定。《宣讲至理·衔刀救母》中言:“孟子有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言人能知道义,彼不知道义,人若迷了真性,贪眼前一时欢欣,失却道义,乃禽兽之类,转世即是禽兽。”(105)《宣讲集要》在阐释“隆学校以端士习”时指出,人既要养身,也要养心,“这人一坏了心术,就算不得人了,所以孟夫子说:‘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在学校及家庭教育的双重作用下,“没得一处不设教,无一人不当读书,古时因为读书人多,所以那风俗就好”(106)。教育的重要作用,首先是变化人的气质,使人明伦,与一般动物区别开来,再由个体的被“教”到群体的“受教”,达到变化整个社会风俗之目的。《赞襄王化·立教登科》的开篇诗及议论讲道:“教化从来不可无,乡村赖此醒庸愚。愿人改恶同迁善,俗美风清庆有虞。教化一事,自古有之,舜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倘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人似禽兽,岂成世界?所以这教化,是断不可少的。”(107)宣讲者常引孟子“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之格言突出教育的重要性,如《宣讲至理·节孝荣身》中说:“昔孟夫子有云:‘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盖贤由教而成,不贤因不教而坏,诚哉是言也!”(108)宣讲小说中,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八德”、刻薄寡恩、悖逆天伦者,多被称为“禽兽不如”。《宣讲选录·天理良心》中,许克昌与其妻钟氏谈起“天理良心”为人生四宝,“人忘八德,与禽兽何异”?人因有“心”,成为万物之灵,“人之心,号天君,这点灵光别兽禽。随机应变通天界,运用裁成贯古今”(109)。《宣讲福报·牛倒捍墙》云:“孝弟忠信人之本,礼义廉耻人之根。可见为人在世,断不可忘此八字。若忘八字,则与禽兽何异?”(110)子弟成人,由教而致,不成人,亦由不教而致。

成人的下一步,就是养身立命。不能成人,自然不能作为“人”融入社会并被社会所接受,其结果,往往是无技艺养身,沦落潦倒,或作奸犯科,遭刑罚亡命丧身。宣讲小说反复宣称“子孙是后程”,“有好子孙方是福,无多田地不为贫,好与不好,只争个教与不教”(111)。《缓步云梯集·悔过得妻》强调:“人有子孙要知化导,如不将好言化导,则子孙必走斜路矣。一路走斜,或为奸亡身,为盗亡身,为气亡身,上不能承先,下不能启后,断香烟,绝后嗣,皆不教二字害之也。”(112)《宣讲引证》在解说“训子弟以禁非为”时指出,为父兄者教子弟,先“启其德性,遏其邪心,广其器识,谨其嗜好”。子弟明德后,“干纪犯分之咎自鲜矣”。明德而后学技,士农工商,各有传业,倘若不明德、不习艺,“或游手好闲,博弈饮酒,或结纳匪类,放僻邪侈,往往陷溺而不悟”,结果“甚者罹法网,犯刑章”,不仅对子弟自身是伤害,对家庭、对社会也是危害。若教之得法,“使子弟见闻日熟,循蹈规矩之中,久之心地淳良,行止端重,可以寡过而保家,即可以进德而成材也”(113)。能安生也就能立命,就不会有胡作非为之事,自然能够完成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大任。

养子当教,养女亦要教。《宣讲回天·义方训女》云:

从来养子当教,养女尤不可不教。盖子不教,不过害自己,女不教,更贻害人家。所以古语云:“养子不教如养猪,养女不教如养驴。”诚以女生外向,若教之不善,一旦出了阁,公婆不知孝敬,丈夫不知顺从,妯娌之间,诟谇时闻,子侄之辈,残刻难堪,甚而丑事现于闺门,羞及满族,臭传一乡,种种弊端,难以枚举,皆不教训阶之厉也,故教子不可不早,而教女尤不可稍迟。(114)

这一议论,《宣讲大全·闺女逐疫》中亦有之。在一般人心目中,儿子是自己家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在重男轻女观念影响之下,父母对女儿的教育往往重视不够。虽然比不上爱儿子,但爱女之心,人皆有之。从长远角度考虑,女未教,则理不明,事不会,在婆家就会受到公婆妯娌叔伯的厌憎、排挤,不利于女儿在夫家的生活;从家族发展上看,男主外、女主内,女子是否贤淑明理能干,直接影响到她所在家庭的和睦及子女教育;从荣辱而言,关涉两个家族,一旦有“丑事”,“羞及满族,臭传一乡”,影响远甚于男子之丑事。《采善集·失教受辱》认为“教女比那教儿还要紧些”,原因是“若是女子教得不好,后来嫁过婆家去,公婆也厌恶他,丈夫也嫌贱他,就是后家爹妈的脸上也不光采。岂不是害了人家,又玷辱自己吗?”(115)女子失教,受辱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娘家父母。《平常录·养女失教》《万选青钱·养女失教》等故事都阐明了养女失教所带来的危害。

教什么、怎么教是子女教育的重要内容,二者不能截然分开。《宣讲引证》指出,教育应先“启其德性,遏其邪心,广其器识,谨其嗜好”,使之先明纲常伦理,然后“士农工商,各有传业”。该书引《王阳明先生语》云:“子孙七八岁,无论敏钝,俱宜就塾读书,使粗知理义。至十五六岁,然后观其志向,为农为士,各随其质以分之。”(116)书中所举例证,有言教,亦有身教。要言之,教育的内容是“德”与“艺”,德先艺后。《圣谕灵征·父兄不遵师教》认为,“为父兄者,送子弟读书,务要因材施教,谨体圣谕以孝弟为本,材能为末,器识为先,文艺为后可也”(117)。《采善集·溺爱不孝》旗帜鲜明地反对溺爱,倡导父母要言传身教:“大凡教子孙的道理也多,总不外身教言教两行。”言教是“无论子弟聪明愚蠢,都要教他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的道理,使他学为好人”,身教就是要“存些好心,做些好事,留个好榜样与儿看”(118)。《圣谕六训集解·教训子孙》之《谕男》篇认为教训子孙是一个“齐家之道”,教育子女须频频开导,耳提面命,倘若不听,则要“严教”,具体的教法有三:胎教、身教、言教。身教是事事堪为行为准则,孝敬父母、和睦兄弟、夫妇和顺、结交好人、勤劳节俭、不嫖赌抽烟饮酒、与人为善、忍让等,“这身教本是个上行下效,要如此子孙们才依你教。若不然训谆谆听若藐藐,身不正令不行空把舌饶”(119)。言教则要因材施教,聪明的先教他立品行,愚蠢的教以具体的手艺等,使其知道孝父母、敬长上、笃宗族、和乡里。在《谕女》中,特别强调胎教,胎教之法有不贪淫、心正、身正、眼正、耳正、口正,胎教之外,还重母亲对女儿之教,内容包括孝父母公婆、敬丈夫、和姊妹妯娌、勤纺织、惜五谷、亲理厨灶、三从四德等。

身教重于言教。宣讲小说中有多个故事呈现身教及其效果,如《触目警心·修路获金》云:“居孀节俭积钱银,训子辛勤结善因。良匠造成歌坦道,两家同日产麒麟。这几句话是说,世之为坤道者,亦当心存仁慈,利人济物,以善功训子,不以贫苦堕节。”(120)《大愿船·远色登第》的副标题是“德行训子,拒色高魁”。《宣讲福报·一宝翻梢》云:“今人总说别人不是,自己有理,殊不知以身教者从,像崔氏只是自己尽道,别人皆感化。吾愿贤妇淑女,将崔氏所言所行,照样做去,亦必一家安乐,子孙荣贵,乡里播为歌谣,后人传为美谈也。”(121)《圣谕灵征·不修父道》强调“为人不正其身,带坏子孙,还是与自己添罪”(122)。故事中,苏洪顺恃家富抛撒五谷、肆意作恶,其子孙也食鸦烟,耍班子,既丧祖宗之德,又害祖宗之后;邢文渊贪恋酒色、唆人争讼、侵吞善款,不正家教,带坏子孙。

身教还包括多行善。《法戒录·培文教》载,杨标之子杨柳堂聪慧,却在婚后大变,杨标广引古人故事,说道理劝之均未能奏效,后一老人告诉他:

孟子曰:“求则得之。”虽指道德仁义,还兼富贵功名,内外两得,是求有益于得。若不返躬内省,而徒向外去求功名,则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矣。内外两失,故为无益。即以功名两字,论功是阴功,非单指读书之功。要有此阴功,方得成此名。大凡子弟有功名,虽是子弟的命,实由父兄的培植。有一辈人的阴功,子弟必得一步功名;有数辈人的阴功,子弟必得数步功名,这是一定的道理。(123)

杨标听老人言,根据自己的特长,修学馆,助贫寒,广行善事。一日,杨柳堂听《柴夫子训子格言》后猛然警醒,又有感于父亲的苦心,自此发愤,得以中举。《采善集·积德化子》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但表述略有不同,其中同样论及身教之重要性:

古话说:“以身教者从。”要晓得子弟不听说,皆因我平素来少了品行,己身不正,焉能正人。这样想来,就要做些好事,为个好人,一则使子弟见了有个好榜样,二则我能积德,亦可以挽回天心,那上天自然会默佑我的儿子,回心转意,不消劝他,自然会成好人。所以古话说:“积德以贻子孙,子孙长久受用。”(124)

教育要灵活,要因人、因时、因事、因材施教。因时施教最主要的一条是趁早教育。所谓桑条自小欎,子女自小教,像《救世灵丹·雷诛逆子》中说的,“自小时教得好,到得成立就知道孝弟忠信礼义廉耻,若教得不好,至年富力强时,必然嫖赌嚼摇,奸盗诈伪”(125)。因时而教还指因事而随时施教。大凡善教者,总是灵活的,如因交友而教交友之道,因不懂因果而教因果之理,不懂法而教以法律知识,见躬耕而教以节俭,因钱财而教以施舍,以政事而教以忠君爱民等。《宣讲引证》言:“读书呢,教他用功夫;见人呢,教他习礼貌;做事呢,教他学勤谨;虑家呢,教他知省俭。空的时候,常将那古往今来孝弟忠信的事,同他谈谈,要他学学。”(126)其中所举的孟母三迁及断机教子,新繁令胡寿安见子烹鸡而斥其奢,御史包蒙泉之母教其以廉洁持身,赵方崖幼时夜读书烤火致祖父教以勤苦等,皆属于因事、因时而教。《采善集·善教登科》言“善教”云:“文昌帝君说得有:上等人说性理,中等人说因果。我想四书五经,说的是性理,言辞浑厚,此子愚蠢,怕他读了看做寻常话头,不知警省,故尔说些因果报应,以开导他。”(127)从《法戒录》“教训子孙”条下故事的副标题,皆可看出教子孙的内容,如《培文教——教训诗书》《登科报——教训因果》《要惜福——教训节俭》《阴阳律——教训法律》《将就错——教训戒淫》《务本业——教训艺术》《娘害儿——骄傲不教》。当然,这些教训子孙的内容也是根据具体情况而定的。杨柳堂聪颖过人,五岁读书,十岁能成文,故“教训诗书”;吹篪迟钝,侧重于“教训因果”;富翁童良佐以耕种为业,对二子“教训节俭”;冉大器之子不走正路,大器“教训法律”;林长春之子好逛花街柳巷,长春“教训戒淫”;简居敬有三子,遂“教训艺术”,分别让三子学机匠、染匠、裁缝,亦令他们各务本业。要之,因为教育的内容与方法因人而异,教育也就能落在实处。

良好的教育是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的结合。当时的社会中,读书人少而文盲多,多数家长自身文化知识水平有限,不可能传授给子女更多知识与道理,将子女送到学校是明智的选择。作为父母,应该积极送子读书,择良师,尊师重教,且配合老师共同完成教育大任。《赞襄王化·隆学获报》云:“学校党庠教化同,人心克正始为功。能端士习无亏行,可继文翁治蜀中。这四句话说人生在世,既有父以生之,尤赖师以教之。师也者,所以教喻而成德也。但古之教人,以格致诚正为本,以修齐治平为归,平日讲明孝弟忠信、礼义廉耻。”(128)《宣讲引证》引《朱子家训增注》语,指出家长除了要身体力行以为表率外,“更择严师益友,为之化导而教益之,使子弟潜孚默化,则品行端而心术正”(129)。宣讲小说中的甚多不成才者,皆因教师严而家长不配合所致。《宣讲集要》在阐释“隆学校以端士习”时强调:“凡送子弟读书,必望子弟成名。要望子弟成名,先要尊师重道。若老师刻成子弟,我就不要护短……你把老师看得重,老师把你子弟当个人。”(130)教师教圣贤书,教子弟知识及为人处事的道理,故此,尊师重道者有善报,而辱慢师长则有恶报,《宣讲集要》之《葬师获名》《背师坠马》,《圣谕灵征》“隆学校以端士习”条下《父兄不尊师表》《东家侮慢师长》案目皆是例证。

宣讲小说中有大量因为善教而子女成材、家庭家族兴旺的故事,也有大量因不善教而引起的子女无品行、无一技之长,作奸犯科、身陷囹圄、亡命丧身的情况。子女失教,原因有几点:一是父母早亡,又无他人引导;二是父母无能,或因自身才学见识品行有限,不能教子女或教育失当;三是吝惜子女早丧母或丧父,或因为得子较晚,或因为独子等原因,溺爱子女。第一种是客观原因,姑且不论,后两种原因尤其是溺爱所引起的失教最为普遍,更为宣讲者所关注。

身教失败或溺爱导致失教。《绘图福海无边·苏草帽》中,宏顺为人奸诈,处世刻薄,家庭富豪,广有银钱。他对独子兴发爱若珍宝,娇养成性。结果兴发人大性傲,教训不遵,学赌贪嫖,浪败多金,气死母亲,父重伤亦不理睬。宏顺曰:“我自悔生平行为,故遭惨报。正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131)后兴发因逼死二命,被砍碎身体。

不尊师重道加上溺爱子女导致失教。《孝逆报·淫逆变猪》中,白翁夫妇勤苦积家,对独子白天星十分爱惜,事事必依,全不教训。及至送到学堂读书,又对其百般护短,对老师说:“我的儿子读不得书是淡事,不过规着他莫多事。”发现儿子贪淫,白翁要打,白母言:“桑条从小搬,大了搬不弯。儿子于今不成材,只要漫漫教训,何必定要打他?”(132)天星从此不孝父母、不理家事,贪淫好色,先遭雷击,转世变猪。《赞襄王化·还金昌后》的故事也大致属于此种类型,不过又加上了父母的吝啬,不肯为善。失教的结果,是失教子沦于嫖赌,将泼天家私败尽后乞讨为生,竟至于卖妻。

见识不明加溺爱子女导致失教。父母见识不明,任由儿女胡来,或者为子女的任何行事找到理由,进而听之任之,且以其幼小为之开脱。《维世八箴·失礼误子》中,韩钟离只知养子,不知教育,任随二子胡行,概不禁止。弟骂兄曰大杂种大草包,兄骂弟曰二龟儿子,“钟离全不禁止,反说儿子精伶”。妻姜氏劝夫教之以礼,钟离不听,“反教儿子行奸使巧”,其子韩声远不勤不俭以致哄骗偷盗、拐带人妻,后讨口回家,身染瘟疫,弟兄同死。小说议论道:“从此案看来,韩声远到后来无恶不作,总因衣食逼迫起见,而所以无衣无食之故,则由不勤不俭起,所以不勤不俭之故,总由于为父母者不以礼教子起见。……为父母者岂可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133)二子互骂显然不对,而韩钟离心思“独特”,视之为“精伶”,又以不义方而教,显然是糊涂之人。糊涂之人而以糊涂之道教子,只能更加误子。《宣讲摘要·鸭嘴湖》更属于因父母见识不明而所教失当的故事。黎光德之子黎永正、徐元兴之子徐安,二人俱是“素性小慧,好为诡诈”,但“黎徐二老均不教以正道,反各夸其伶俐”,及子长成人,“黎永正惯铸假银,人莫辨其真伪。徐安能造伪物,巧于取利”(134),二人因此犯事逃走鸭嘴湖,黎永正被人谋杀,徐安因嫌疑入监。结尾议论道:“徐黎二老,自夸儿子伶俐,不以义方教之,纵子枉取人财,致使丧命干罚,到老无靠,可为溺爱其子者戒。”(135)

夫妻双方意见不统一导致溺爱放纵失教。《最好听·咬娘乳》中,胡有厚之子良儿受妻张氏溺爱,就是良儿骂爹娘,张氏全不禁止,反夸良儿乖巧,会骂人了。胡有厚见妻子溺爱良儿,劝其善教,反被张氏大骂,“胡有厚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自此以后,良儿越发不堪,欺辱他人,打架偷盗,张氏护短,又不允许丈夫教训。胡有厚将良儿送至学堂求先生严令教戒,张氏又求先生耐烦宽恕,甚至因为管得严而咒骂先生。总之,虽然胡有厚耐心教子,但良儿因为母亲的溺爱放纵,已经难以改正,最后无法,有厚与张氏分开,良儿愈加肆无忌惮,吃喝嫖赌、偷摸拐骗,陷入狱中被判斩刑。张氏懊悔,良儿憎母溺爱害了自己,数落张氏溺爱种种原由,咬下娘乳:

大老爷坐法堂容我讲哪,非小人把母亲妳尖咬落。这都是我的娘他害了我,娘把我不警戒溺爱刁唆。自幼时我就爱偷人小货,反夸我会挣家至不警觉。若有人打骂我娘忙护着,人人怕我那娘放刁撒泼。我爹爹把好话教我不错,奈我娘反说他嘴巴太多。送读书娘护短时常逃学,叫先生莫严令由我懒惰。回家来父命我学把田作,娘反转骂爹爹把儿刻薄。因此上不去嫖就去赌博,又好穿又好吃学当耍哥。终日里哥弟们成群结伙,遇着人总讲我七拳八脚。我爹爹只为是受气不过,把母子分出去各自开锅。坏皮气搞惯了那肯改过,不几年把家业连筒丢脱。莫奈何开饭店才把贼窝,今日里犯了案自知罪恶。这都是娘害我未得结果,恨不过因为此咬死贱婆。(136)

不犯大错,不能领会溺爱之害。良儿反思自己短暂的一生,发现一切的过错都源于溺爱。父母非不爱子,因溺爱而害子,于子于自己,都是莫大不幸。《辅世宝训·护子成冤》的情节与此类似,有富临刑前数落母亲的溺爱,咬下娘乳。故事完毕,宣讲者告诫总结道,为母者不可溺爱孩子,否则就是害孩子。

宣讲小说反复以故事言明子女不教或失教,对家庭、家族产生重大影响,以此警醒世人。《宣讲大全·闺女逐疫》概括失教带来的危害:“倘若溺爱不教,听其长成顽性,作厥非为,大则覆宗绝祀,小则败户辱门,虽有万金之家,莫供半年之用,致令为父母者,白首兴嗟,黄泉陨涕,事后空悔,有何益哉?”(137)《照胆台·暗似漆》开篇言道:“人生一世,子孙是后程,子孙不好,任你有天大事业,总无交搁,眼光落地都做了一场话把。所以说事务虽多,训子第一。若教训得好,方为一个宝,目下虽然寒微,不久即能兴家;倘教之不好,乃是一匹草,纵有千金之家,莫供半日之用。”(138)张从俭四十八岁方生一子喜生,喜生本极聪明,然夫妇爱之过甚,不让教师管得过严,教师以《姑息养奸歌》暗示亦不醒悟,导致喜生不学无术,竟至好男风,假托外出贸易连累父母妻子,妻子自缢,喜生被大炮打成肉泥。张老夫妇闻知哭瞎双眼,又连遭盗贼、天灾,竟一贫如洗,落得个讨口下场,“方境人人咒骂,个个指责,都不打发,双双饿死岩洞,无人知觉,竟被猪拖狗扯”。故事结尾议论道:“此刻薄成家,视财如命,不修善果,不教儿子,卒至家败人亡,香烟断绝,更留骂名于后世。由此观之,可见子弟不可不教,教之尤不可不早。”(139)喜生失教,害己、害妻、害父母、害岳父母,小说将之归为不教、不善教之故,可谓中的。《指南镜·哭禁监》《法戒录·娘害儿》《采善集·娇养害儿》《采善集·溺爱不孝》《文昌保命录·娘害儿》《千秋宝鉴·人财两空》等,都是以“溺爱”为主题,《千秋宝鉴·人财两空》还有一个副标题“爱儿是害儿”,即是直言溺爱害儿。标题本身,就是对溺爱之害的警示。

由于子女教育关涉子女个人、家庭、家族、社会,责任重大,故善教、不善教各有功过。《广化新编》第十一回《观音堂女尼讲格言,灵应寺天君垂宝训》云:“不谨教子女,任令佚游,嬉笑无度,一日一过。”(140)《阴阳鉴》第八回的标题为《勤授徒冥府逍遥,懒教子阴司惨凄》,“勤授徒”“懒教子”与“冥府逍遥”“阴司惨凄”各自为因果关系,直接表明对“勤授徒”的肯定与对“懒教子”的否定。真君所演子女律条,具体规定了父母各种“过”及受到的相应惩罚:

积隐恶,留殃后嗣,照事受诸苦三百次,大狱监固。

姑息养奸,致为败类,照一人受诸苦三百次,大狱八十年,满,放绝嗣报。

家教重名利、轻礼义,不量才质,择业营生,致令游荡无成,贻误终身,照一人受诸苦二百次,大狱六十年,满,放痴聋。

为不才子夤缘功名,贻误子弟,照一人逐事受诸苦百次,大狱五十年,满,放贫聩。

父兄纵逸,无模范垂后,照一人受诸苦五十次,大狱三十年,满,放蒙聩。

延师教读,无诚敬心,照一人受诸苦五十次,大狱十年,满,放不学。

延师不慎择选,结亲不选贤良,照一人受诸苦三十次,大狱十年,满,放矇。

容任恶习,不严教,照一事受诸苦二十次,大狱十年,满,放瘖聋。

喜占小便宜,不戒止,照一次受诸苦十次,大狱五年,满,放肺

教子弟显背圣贤义理,照一言受诸苦五次,大狱三年,满,放盲。

望子弟勤俭,己不以身先之,一味严督,致生腹诽,失教于前,苛责于后,伤父兄情义,进一善言,不听从,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议监放。

显见奢华,不力禁止,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议监放。(141)

这些“过”多达十余条,涉及姑息养奸、不善因材施教、不择师、不修身以教等,除了一两条涉及身教,其余多数与溺爱有关,“过”的大小依对子女产生的影响而定。如第一、二、三条,致使子女成为败类,游荡无成,“过”最重,受到的惩罚也就最重。身教不当及教的内容不当,同样有过。

二、戒残毒:以慈爱之心待子媳

父慈子孝,慈是父母的本能,也是对父母的规定。慈利于子女健康成长。但是,因为诸多原因,父母不慈的往往有之,其中就有溺婴。《阴阳鉴》第八回《勤授徒冥府逍遥,懒教子阴司惨凄》将其视为子女律中的大“过”:“溺杀己生子女,照一人受诸苦三百次,大狱百年,满,放畜道。”(142)

溺婴,主要是溺女。之所以产生这一现象,深层原因是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导致的重男轻女思想,具体原因却各有不同。《宣讲大全·溺女现报》《赞襄王化·农桑致富》《法戒录·狼毒心》《一见回心·嫌女报》等皆有表现。《法戒录·狼毒心》的副标题是“溺女非为”,故事言林春多次溺女,其叔父问他原因,他回答道:

人在世养女子许多难处,比不得带男儿易于抚畜。要梳头要缠脚不敢失误,买花朵打首饰许多题目。收拾得不合礼被人憎恶,有一点教不到难望贤淑。为养女费尽了许多辛苦,到不如早溺死免受劳碌。

有女儿到出嫁更见难处,如今人爱体面又爱姑苏。缝衣服要绸缎少用粗布,或三铺或四盖还在不足。若有点办不齐脸皮难顾,嫁过去那公婆时时凌辱。因此上把女儿全不当数,回家来向爹娘啼啼哭哭。

有女儿放人家难选人户,谁不想攀高门一生富足。也有的先发财后受贫苦,也有的遇着那不好丈夫。平白里将女儿打骂不顾,又气又冻饿受尽冤屈。回家来向着你时时哭诉,这情景叫爹娘怎遂心腹。

有女儿家富豪不难育抚,倘若是遇贫穷怎样结局。一无穿二无吃盘养不住,娘受苦女受饿痛入心腹。到此时虽捡起逃生无路,害得他一平生难把头出。到不如早溺死免得受苦,早令他二一世投个富足。

有女儿怕的是门风败露,身长大不学好丑事弄出。见几多退姻亲好不伤楚,见几多打官司受人凌辱。那时节管教你羞愧无路,一辈子难出头如何结局。是亲朋把此事交相告诉,反骂你为父母全不管束。

有女儿才下地不知事务,不比那身长大知识完足。未见天全不知生死之路,好一似梦寐中还在睡熟。就把他拿溺死焉能醒悟,直当得脚踏死路途虫物。细思想这件事无妨去作,纵然是有罪过不损福禄。(143)

《赞襄王化·农桑致富》中,李成溪指出溺女有四个原因:“有的为好安乐难得抚引,有的为占了胎难把儿生。有的为办嫁奁难把人胜,有的为少衣饭家下清贫。”(144)其他故事所言的原因,大致相同。《滇黔化》第五回《禁子报力挽颓风,大悲偈劝行善果》中,还记载了一种奇怪的习俗:“每年三六九月逢初二三生者,不论男女皆要,余月日皆不用也。”(145)综合看来,溺女原因有六:一是养女比养儿麻烦,二是家贫子多难以养活,三是出嫁时嫁妆难办,四是出嫁后又要找父母麻烦(让父母担忧或令父母受辱),五是腾空以便生儿养儿,六是当地陋俗。至于早点溺死免得长大后受苦及趁其还在梦寐中溺死好似“踏死路途虫物”,更是诡辩、无稽之谈,但这一想法却也是部分人的观念。

事实上,上述这些原因并不能作为溺女的充足理由。《法戒录·狼毒心》中,叔父一一辩驳林春之论,如对养女难的驳斥:“人生在世,原是为儿为女,况溺女罪大,王法不饶,一经犯出,太爷照例究办,就要流徙一年。即或官可瞒,天不可欺,日后死在阴司,必要受罪。”对于嫁妆丰厚难办,他认为量力而行即可;担忧女儿出嫁后出乖露丑,令自己蒙羞,只需早早教训即可。他指出孩子无论大小都是生命,若担忧其后受贫,自可以“或送至育婴堂,寄人抚养,若无育婴堂,或写起生庚八字,掷于道旁,必有仁人君子,救济于他,若凑得几串钱,便可养活”(146)。生子为常,生子依日而定生死更是可笑。《滇黔化》第五回《禁子报力挽颓风,大悲偈劝行善果》中,布政司评道:“人之生也何常,岂有计定时日之理,如谓可定时日而生,亦将可定时日而死乎?是皆好溺子女之俗,而故设此难以借口耳。”(147)

即便有诸多解决方法,溺女仍屡屡发生,这成为清代社会的普遍问题(148)。《宣讲引证》录严禁溺女圣谕二则。一为顺治十六年(1659)左都御史魏裔介上奏:“臣闻江南、江西、福建皆有溺女之风,他省安必其无,父子天性,何分子女,忍心害理,莫此为甚。”顺治下令“严行禁革”;二为乾隆三十七年(1772)下谕:“若甫生幼女,毫无知识,何有违犯,乃以恶习相沿,甘心溺毙,其残忍不慈,实与故杀无异。如果事发,到官审实,自应即照故杀子孙律办理,毋庸另立专条。”(149)宣讲小说中,溺女的情况屡见不鲜,故宣讲小说中常有以此为内容者。如《采善集》专设“溺女类”,其中的案证故事有《育女获福》《全家惨报》《溺女绝嗣》《堕胎惨报》;《圣谕灵征》中“敦孝弟以重人伦”条下有《男子打胎溺女》《妇人打胎溺女》《教媳打胎溺女》《助人打胎溺女》等。《阴阳鉴》第五十五回《焦廷荣溺女遭报,祝太平堕胎受刑》中,焦廷荣不修德年过三旬无子,遂多纳妾,谁知妾皆生女,有六女后,自此“遍告众妾,生男则养,生女则溺”,前后溺毙九女。《宣讲引证》引《楚香斋丛谈》中的例证:“河口蔡某,产六女俱溺之,七产复女,取刀裂其体。”(150)其他如石有明妻杜氏连生六胎都是女,尽被淹死(《宣讲大全·溺女惨报》);欧氏溺毙四女(《指南镜·灵祖庙》);贝氏连溺三女,又打一男胎(《宣讲福报·假善诉苦》);阳县许氏连溺四女(《宣讲汇编·红蛇缠身》);李和强逼二媳溺毙二孙女(《宣讲集要·溺女现报》);魏氏数年溺死数女(《宣讲集要·奇胎索命》);周氏连溺二女(《回天保命·溺女生蟾》);等等。故宣讲者在故事宣讲时,多引神仙或当时广为传播的戒溺歌或戒溺文来告诫人们勿溺女,如《济世宝筏》的《九戒溺女》《奇胎索命》中有《孚佑帝君戒溺女歌》,《宣讲集要》中的《武圣帝君十二戒规》就有“九戒打胎溺女”,《灶王府君训男子六戒》中有“三戒嫖赌溺女”,《灶王府君训女子六戒》中有“四戒打胎溺女”,《宣讲大全·溺女惨报》中有《戒溺歌》等。在仙佛之谕及慈生观的影响下,“勿溺女”也就成为一些明理的父母教育子女的重要内容。

深入探究溺女父母的内心,其动机可以归于自私与残忍。男婴女婴都是一条命,在溺女者看来,女婴的命抵不过自己的麻烦、面子、财产,不可谓不狠心。《脱苦海·奇胎索命》中云:“堪叹世人大不良,一片毒心胜虎狼。忍将自己身上肉,当作粪土弃山岗。”(151)溺婴之父母(或祖父母)全然未能换位思考,亦未将女婴作为一条生命来对待。《阴阳鉴》第五十五回《焦廷荣溺女遭报,祝太平堕胎受刑》云:“伤胎溺女,尤干上天之怒,动鬼神之憎,盖上天以好生为心,既生之,则不当杀之,杀之者,逆天也。逆天有罪,焉能逃谴。”(152)《指南镜·灵祖庙》云:“各位!像欧氏这番言语,实在逆天行事,试看那最毒的莫若虎狼,他都晓得保护其子,未闻将子吃了的话,难道说人比虎狼都不如了。设若举世效他所为,则天下莫人种了。”(153)在诸多的溺女歌中,既有对狠心溺女行为的谴责,又有言婴儿被溺时的惨状,读之使人战栗心酸。如《宣讲回天·世孝昌后》中云:

猛虎欲逐逐,不忍吃儿肉。如何父母心,比兽更残酷。十月离娘肚,即刻登鬼录。营穴蚁贪生,衅钟习觳觫。悲哉呱呱儿,何辜遭惨毒。或嫌儿女多,女多胜孤独。况生贤淑女,殷然念母族。若恨不生男,更宜先积福。残忍生理绝,仁慈乃孕毓。故杀子女罪,拟徒受桎梏。好生天地德,男女当并育。大发慈悲心,庶几广嗣续。(154)

《脱苦海·奇胎索命》《普渡迷津·乐善保饥》《宣讲大全·溺女惨报》中皆有溺女歌。《普渡迷津·乐善保饥》引《溺女歌》云:

溺女歌,溺女歌,提起溺女痛心窝。万般狼毒都还可,惟有溺女造大恶。十月临盆才下地,生擒活捉见阎罗。呱呱一声归大梦,糊里糊涂入南柯。最可怜有口不能诉,有足难走脱。惨已哉痛,若何天地鬼神岂恕却。(155)

《周易·系辞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156)溺毙女婴是父母的不仁不慈,亦伤天和。宣讲小说中的不少故事在议论中都言及女子在人类繁衍中的重要性,借以反对溺女。如《宣讲大全·溺女惨报》云:“盖闻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是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如世人尽把女淹了,一个也不留,则世间只有男子,便没有女子,没有女子,则男子无妻,无妻则后代儿孙,把何人生育哩。无人生育,人根岂不绝了吗?”(157)《指南镜·灵祖庙》云:“设若举世效他所为(即溺女),则天下莫人种了。”(158)《宣讲福报·假善诉苦》云:“盖天地有阴阳,则万物生,夫妇有配偶,则男女产。若独有男而无女,则人类之生育,不亦绝乎?”(159)《济世宝筏·九戒溺女》云:“三代不育女,其家必绝。”(160)不过,就溺毙女婴的父母看来,女儿是自己所生,与他人无关,既然能生,也就有权力决定她的生命,至于他人、人类的繁衍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甚至因为溺女并不见报应而更加肆无忌惮,如《脱苦海·奇胎索命》中的魏氏说道:“宣讲在发癫,怪我七八天。我溺我的女,有他甚相干?”(161)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十月怀胎、女儿是自己血脉凝结,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只凭着自己的喜好与所谓“道理”,肆意剥夺女婴的生命,可谓不仁不慈之极,丧失了作为父母的本能,远远乖离了父母之道。《普渡迷津·乐善保饥》之溺女歌还列举了救父之缇萦、从军之花木兰、打虎之杨香、寻父尸之曹娥等女性,说明女子也可以光耀门楣。溺女之人,既无慈爱之心,亦不合天理,将有一世孤独之命运,且还可能受地狱之惨报。《阴阳鉴》第八回《勤授徒冥府逍遥,懒教子阴司惨凄》列举的“子女律”中的父母之“过”,还有:

待媳及婿,异居胞侄,贫富异情,无心关顾,照一事受诸苦五十次,大狱二十年,满,放贫疛。

无子时过继,有子后徇私异情,照事受诸苦五十次,大狱二十年,满,放贫寒孤独。

偏爱启不睦之衅,外人谈论己子短失,怙恶生怨,照一次受诸苦二十次,大狱十年,满,放聐痖。

容任为不当为,见不善不教,有过不戒,恣意打骂,无过失,任意呼叱,迁怒误责,照一次受诸苦五次,大狱一年,满,放旷聐。

幼时不教,老大无成,己有过,谏不听,反加怒责,照事受诸苦十次,大狱五年,满,放瘖。(162)

从上述之“过”来看,父母不慈主要有三类,即对亲子女不慈、对继子女不慈、对媳妇不慈,既有对亲骨肉的冷酷,也有对家庭中非血缘关系晚辈的残忍。

“慈”,《说文解字》解释为“慈,爱也。从心,兹声”(163)。由慈的构字来看,可以理解为从此心出发,将心比心。《新书·道术》载,“亲爱利子谓之慈,反慈为嚣”,“恻隐怜人谓之慈,反慈为忍”(164)。慈是父母的本能,所谓“慈者,父母之高行也”(165),“为人父,止于慈”(166)。子女是父母血缘的延续,爱子女也就是对自身生命之爱。但有些亲生父母,却因种种原因,对亲子不慈不仁。就对待儿女来讲,爱子甚于爱女,甚至有为了儿子的将来谋害亲女的。《法戒录·狼毒心》中,林春妻余氏担心自己所生女儿影响到儿子,起不良心,将六岁的亲女骗至楼上,锁上房门,断掉饮食,不顾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活生生将其饿死。《宣讲福报·二子索命》中,杨氏为了与奸夫莫宣能在一起,先捂死第一个小孩,与莫宣能成婚后,又嫌弃第二子,继而饿死这个才一岁多的孩子。宣讲者严厉批评杨氏的狠毒:“列位!你看杨氏这样淫毒之妇,只图贪淫好色,不念丈夫的血脉,己身的骨肉,真是比虎狼都不如了。”(167)有的父亲因慑于悍妻威力,冷漠对待乃至不问青红皂白毒打孩子。《圣谕灵征·爱妻虐子》中,朱大世听信后妻之言,以为自己儿子不孝且杀弟,逼得儿子自缢。《缓步云梯集·土神护孝》中,焦大郎亦是听后妻言,见亲女被打,还火上浇油:“你这不争气的女子,留你在世何用?老子有刀一把,索一根,你逢刀刀死,逢索索亡,随你自便。”(168)《采善集·前娘索命》中的胡得新与前两位不同,但同样对后妻虐待前子的行为听之任之。还有的父母只听他人挑拨而毒打亲子。《福海无边·双孝子》中的仲仁、仲义本是十分孝顺之人,其父母听了爱说是非的刘四娘的话,“只急得捶胸顿足,边哭边骂”,认为二子忤逆不孝,“遂寻两根竹棍,夫妻二人将二子浑身上下饱打一顿”,随着刘四娘的不断挑拨,二老也就不断磋磨二子。这类父母看似严格管教或未曾虐待亲子,实际上,却未能从亲子本身出发考虑问题,也未从行动上保护好年幼子女,仍可归于“不慈”。

前娘后子及婆媳关系是父辈与子女关系中的特殊类型,这种因为婚姻而非血缘建立的关系,最容易出现虐待现象。虐待前子与虐待媳妇是家庭中父子关系的主要矛盾。

由于缺乏血缘关系,后母、婆母与前子、媳妇之间缺乏天然的情感。继母新来,还没有自己子女时,与前子的矛盾冲突不明显,当有了自己亲生的子女,财产分割的冲突也就产生了。多数不慈的继母苛待前子,都是在有亲生子女之后。《采善集·前娘索命》中,胡得新继妻艾氏初过门时,对待那两个儿女都还好,“迄后艾氏生了一子,就要分个亲疏,因此把前娘儿女渐渐嫌贱起来”。除了亲疏之别,还有田产分配问题。艾氏心想:“我们家业不大,多了这两个娃娃,将来儿要分田地,女要办陪奁,不如把他磨死算了。”(169)与艾氏行为相同者,还有《宣讲珠玑·兄弟齐荣》中张春芳的继妻刘氏。刘氏有了亲子春元后,憎恶前子女,“日夜都在想方,总要害死春芳那一房人,使春元独得家财,方遂其意”(170)。《宣讲摘要·还人头愿》中的胡永成家富,继娶李氏,李氏初来之时抚养前妻之子,耐耐烦烦,如同己出,但抚到五六岁时自己连生二子,“不觉渐渐有溺爱己子,嫌贱前子之意,衣食等项俱有厚薄不同”,她想道:“若大家务,倘若把前子文学治死,我二子多得一分家财田地,岂不甚美?”(171)总之,有了亲子,便为亲子盘算,独占家产成为虐待前子的最主要诱因。由虐待前子扩展至虐待前子之妻,由此又导致婆媳矛盾。《清台镜·贤姑救孤》中的王氏,《宣讲福报·嫌媳恶报》中的吕氏,《萃美集·鹦鹉报》中的朱氏,《指南镜·皮荷包》中的张氏,《护生缘·人头愿》中的韦氏等,莫不如此。《圣谕灵征》“敦孝弟以重人伦”条下将继母不慈或父不慈的原因分为几种,在不同的故事中有不同的表现,这从故事的命名中可见一斑:如“有子继母不慈”“无子继母不慈”“无亲继母不慈”“爱妻虐子”“继母害女”等。除了“爱妻虐子”的故事讲亲父虐待亲子外,其余皆是讲继母不慈。继母有子不慈是想为亲子独占家产,无子不慈是想将家产给自己娘家弟兄,无亲继母不慈是因为对前子所行一切都有疑心。继母害女多因继女在父亲面前多嘴,出嫁后又在娘家不断拿东西。

如果说后娘前子之间的矛盾多因财产分割而起,而婆婆与亲儿媳之间不存在这类利害冲突,她们也就应该没有什么矛盾了。实则不然。在无血缘关系、无感情基础这一点上,婆媳关系与后娘前子关系是一样的,这种先天不足,加上“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模式导致婆媳只能待在家中,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其他方式可以扩展、转化婆媳的生活圈及关注重心,由此导致“婆媳是天敌”。《自召录·孝逆互报》中,安大成寡母沈氏“性极悍恶”,百般磋磨媳妇珊瑚;《宣讲集要·嫌媳受累》中,林氏“虐刻非常”,虐待媳妇秀英;《宣讲选录·虐媳遭报》中,王氏刻虐童养媳伶姐;《辅化篇·酒色财气》中,寇氏“凶横逞财”,嫌贱幼媳秋香,磋磨刻薄打骂。这些待媳妇凶狠的婆婆,对待自己的子女并不如此,因此,她们的“凶横”是一种无原因的专门针对媳妇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婆媳是天敌”的无意诠释。

有些故事直接点明婆婆嫌弃媳妇、虐待媳妇的具体原因。《宣讲集要》引《观音大士劝妇女歌》云:“有等婆婆性子大,轻贱媳妇如泥沙。或嫌媳妇无陪嫁,或嫌愚蠢不通达。媳妇些微错说话,他便烦恼把气发。不是打来就是骂,十天半月嘴喳喳。死死把媳恨心下,总要暗想磨死他。磋磨媳妇心奸诈,阴司定要油锅扎。”(172)第一种原因是婆婆因性子大而虐媳,如上所言,此不赘述。第二、三种原因也比较普遍。因为嫁妆少而嫌媳妇者,如《保命金丹·孝妇脱壳》中的王氏。清贞过门,王氏见媳妇一脸麻子,又无妆奁,心中不喜:“王氏心中不服,暗想我这家业如此富足,打个亲家也要门当户对,接房媳妇也要治酒迎宾,人才状貌,嫁奁体面才是道理,为甚悄悄的抬个净人到屋?况我儿白面书生,当配红粉佳人,今娶如此丑妇,实在令人恶心。”次媳翠枝生得极其美丽,陪奁又十分齐整,“王氏一见,心中大喜,爱如珍宝,不惟活路一毫不要他做,且拿茶递水反要清贞服事”(173)。《宣讲金针·三虎受报》与《保命金丹·孝妇脱壳》主要情节相同,都是讲婆婆爱嫁妆丰厚而嫌弃妆奁少的媳妇。《救劫追心录·义猴报恩》中,孙氏接媳妇周氏为子冲喜,当儿子病愈,孙氏却因此而嫌贱周氏,一次竟然因为周氏煮饭烧糊而打死了她。

猜忌不惟是后母与前子之间的普遍存在,亦是婆媳之间常见的问题。《圣谕灵征·无亲继母不慈》中,陶尤氏对后夫的儿媳任意磋磨,亦是因疑心引起。儿媳看她一眼,就疑心不爱她;儿子媳妇争吵时,提及“初六”,这天刚巧是她改嫁进门之日,又起了疑心;儿媳打扫桌面,将桌面上的礼封拿了一下,又疑心媳妇探礼封轻重,此外种种,不是与穿衣就是与饮食相关(此故事在《圣谕灵征摘要》中列在“敦孝弟以重人伦”条下,名曰《后母不慈前子》)。归纳之,从穿衣吃饭到其他种种事情,脸色、语言、行为皆会引起猜疑。猜疑心起,前子、儿媳的一切行为似乎都带有恶意,于是继母折磨前子,婆婆苛待媳妇也就顺理成章了。关于这点,小说议论道:

恶妇!你一切不慈之罪,就是这一点疑心造出。不知疑心最是误人,忠臣可疑为奸臣,孝子可疑为逆子,愚夫愚妇不知避嫌,疑者甚多。且后母与儿媳乃朝夕相见之人,言语往来,又怎能寸寸步步检点得到呢?自必有疏忽大意处,自必有形迹相像处。所以古言道:“粪不可尝,言不可详。”如今尘世上的继母与前娘儿媳,每每口角不休,未必是前娘儿媳不孝,后母不贤吗?皆因两个初先各起疑心使然,如错一句话,说的本是无心,听的便疑为有意;失一件礼,失的本是无意,受的便疑为有心,后母听见,放在心中,儿媳听见,也放在心中。久来久去,越记越多,越疑越真,心中发烦。儿媳见了晚母,便说阴弹话;晚母见了儿媳,也说阴弹话。说多就破脸,破脸便相争,自是成仇,牢不可解。其实后母受的冤枉,儿媳受的也是冤枉,何尝真有不慈不孝之心?如今尘世上的继母磋磨儿媳,儿媳不孝继母,都是这般故态,恶妇今日起此疑心,就是你堕地狱的根根了。(174)

缺乏血缘联系与感情基础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只因婚姻而联系在一起,这是猜忌产生的直接原因。这段议论言及的猜忌之害,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众多恶婆婆、恶媳妇的由来。

翻开宣讲小说,可以发现,不慈后母、婆母对于前子、媳妇的虐待行为令人发指:

(牛氏前子丁丁尚小)口叫肚饿,牛氏怒骂,丁丁越哭不已。牛氏切齿愤憾,抓甜酒一碗煮起,暗对火酒与之吃。丁丁闻之不吃,牛氏怒眼圆睁,手执荆条,压逼他吃……牛氏一见,心中慌乱,恐夫归问其根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若要无事,除非如此。乃办一灰包透湿,搭在丁丁口上,一时气绝。牛氏送入龛堂后阴沟洞中,仍以石板盖定,意以为神鬼不知(《法戒录·审坛神》)。(175)

(李氏毒杀前子胡文学不成,又假装做法事)拿两根板凳,在坛前箱起,将文学放在上面,两手两足,用铁钉钉住,两耳钻眼,插起蜡烛,背上铺些钱纸(《宣讲摘要·还人头愿》)。(176)

(王氏)见了全科夫妻,如钉刺目,时刻磋磨……又说王氏那夜就要放火烧柴房,来至柴房,闻听全科正读书,急忙回家,拿火来烧……又说王氏言道:“这个奴才,将他烧也烧不死,毒也毒不死,我今夜三更之时,手执钢刀,将他一刀两断。此计岂不甚妙。”……又说王氏见全科一死,心中好不喜幸,全得我那一付毒药,将他毒得颠三倒四,药性一发,磨不过了,才去投江。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我不如将林氏这个贱妇喊出堂来,问他过错,将他饱打一顿,打得他跋不起来,鲜血停心必死。……说毕,就拖了一根大棍,抓着林氏就打,打得林氏皮破血流,死去还魂(《清台镜·贤姑救孤》)。(177)

不慈后母、婆母虐待前子及媳妇的行为大致可以归结为三方面:一是在日常生活琐事上的折磨,不断地让他们做活,但却不断挑剔且不给吃饱穿暖;二是语言上的恶毒攻击;三是肉体上的残酷虐待。三者往往交替,尤以肉体折磨不忍目睹。

家庭和睦是社会稳定的基础,虐待前子、虐待媳妇之行(尤其是非人虐待)是对家庭和睦的极大破坏,宣讲者对此苦口婆心,极力劝解。

有的宣讲者劝继母、婆婆将心比心,善待前子、媳妇。如《福缘善果·虐母化慈》中说:“漫道人心似铁,须知见善思迁。将心比心一般看,自然天良发现。这几句话言世间待媳妇的,往往任意磋磨,全不思人女己女,彼此谁肯甘服。”(178)将心比心,自己也有儿女,岂忍遭人虐待?如《采善集·割爱从夫》言道:

人生在世,为儿子的,固当要孝顺父母,就是为父母的,也要善待儿女。但是自己亲生的,那个不晓得心痛,惟有那前娘生的,待法就有些不同。殊不知待前娘的儿,更比亲生的,还要待得好才使得。怎样呢?古话说:“无母何恃。”你想他年纪青青,就离了娘,何等凄惨,原望接个后娘来抚养他,若是一味刻待他,岂不是苦上又加苦吗?(179)

有的宣讲者从日后赡养的角度,劝诫后母、婆母善待子媳。如《采善集·爱媳胜女》言道:

世上的人,只晓得爱自己的女儿,不晓得爱媳妇。依我讲来,这爱媳妇比那爱女,还要强些。怎样呢?你想媳妇虽是人家的人,到底在你家下过活终朝,若是待得他好,他自然晓得服事你,纵然不贤德的,都晓得感你的情,也要报答你二三分。至若讲到女子,长大来是人家的人,不能长行来服事你,就是有孝心的,不过心头罣欠吓,生期满日来看吓,死了哭你几场。这样想来,你说爱女的强吗,爱媳妇的强呢?况且待得女好,未闻有那个跟你立牌坊,送匾额的,若是待得媳妇好,不惟人人夸奖,就是神圣都喜欢。假如有点祸祟来,那神灵都要保佑你的。(180)

还有的宣讲者从宗庙祭祀的角度考虑,劝诫后母应该善待前娘子媳,如《采善集·爱如亲生》言道:

大凡为后娘的人,只晓得爱自己的儿女。依我讲来,自己的儿女固当爱,就是前娘的儿女,亦要待得好才使得。怎样呢?你想自己虽然生得有儿,未必个个都靠得着,若是把前娘儿待得好,他自然晓得感你的情,日后老来,他也要供养你,百年归世,他也要送老归山。断未有说不是他的娘,待你就有些不同处。这是甚么缘故呢?古话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就是外人,都是一礼一答,何况是自己的儿,岂有不爱娘的吗?(181)

这不仅是将心比心,亦且上升到宗庙祭祀、善恶报应了。上述后娘虐子虐媳者,几乎都是恶报结尾,再看故事标题,也可见虐待之结果:“嫌媳恶报”“虐媳遭报”“前娘索命”“继母不贤遭惨报”。反之,善待前子、善待媳妇者辄受善报。

三、孝顺:宣讲小说中的子女之道

由于父权制及君权制的影响,中国传统文化看重孝悌,将孝看作治国之要,十三经中《孝经》占其一。“圣谕六训”与“圣谕十六条”中,首位是“孝顺父母”条时与“敦孝弟以重人伦”。《宣讲集要》等宣讲小说在阐释孝顺父母方面,理由大致相同,即人是父母所生、精血所聚,母亲十月怀胎受尽辛苦,在抚育子女成人的过程中又受尽苦累,无论从血缘关系上还是情感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不可割裂,父母养育子女,子女应孝顺父母。关于孝的方式,《宣讲拾遗》诠释“孝顺父母”言道:“孝顺也不难,只有两件事。第一件要安父母的心,第二件要养父母的身。”(182)“尽心”于内,“尽力”于外,内外合一,才为真孝。孝,首先是养亲,在物质上保障父母衣食无忧,此即养身;“毋博弈饮酒”可谓是对父母心的顺承,即安父母之心。《万选青钱·莲花现母》以歌谣的形式言孝亲的几个方面:

人生在世甚么好,看来惟有孝字高。孝字又是甚么好,能顺亲心便为高。顺亲之外甚么好,酒肉奉亲便是高。奉亲之外甚么好,终身不忘便为高。不忘之外甚么好,多行善事便是高。行善之外甚么好,接起香烟便为高。(183)

这段俗歌言及的孝亲所包含的念亲、行善、子嗣,是对顺亲、养亲之孝的扩展。马斯洛需求理论认为,人有五大需求,生理需求与安全需求是首要的,也是最基础的。养亲是基础,孝敬父母首先是让他们维持生存所需的物质需求得到保障,顺亲是心理需求与物质需求的双重结合,是养亲的提高。大多数孝道故事,都是养与顺同时进行,强调“养”。《宣讲集要》中的《郭巨埋儿》《子路负米》《王祥卧冰》《姜诗跃鲤》《蔡顺拾椹》《营工养亲》《嫁妻养母》,以及《宣讲金针·轮供争养》《遇福缘·乞食奉姑》《宣讲拾遗·仁慈格天(附卖身养孝)》等,都属于养亲身兼带顺亲心之孝。

养亲依据个人情况而定,穷人有穷人的养法,富人有富人的养法,不必拘泥。《宣讲拾遗·孝顺父母》对养亲身与安亲心各有说明。养亲身即是“随你的力量,尽你的家私,饥则奉食,寒则奉衣,早晚好生殷勤。遇时节作庆拜,遇生辰作祝贺,有事替他代劳,有疾病请医调治”(184)。安亲之心,需要想父母之所想,“行好事,做好人,不撞祸,莫告状”,教育妻妾、儿女在父母面前“柔声下气,小心奉承,莫要违拗,莫要触犯”(185),善待祖父母、叔伯、兄弟姐妹。桓宽《盐铁论·孝养》指出,“善养者不必刍豢也,善供服者不必锦绣也。以己之所有尽事其亲,孝之至也”,“今之孝者,是为能养……故上孝养志,其次养色,其次养体”(186)。士农工商,男女长幼,都可“以己所有,尽事其亲”。不同身份之人有不同的尽孝方式。如《千秋宝鉴》中的民孝、农夫行孝,《缓步云梯集》中的富孝、贫孝、幼儿孝,以及《法戒录》中分别叙述的士农工商的行孝等,这些不同身份之人行孝,情况不同,但都尽心尽力,养老之身,安老之心。养亲不止局限于让父母有吃穿,在物质上满足父母,还有对父母的精心照料。《二十四孝案证》《孝逆报》等专言孝道的宣讲小说集中,有富贵者之孝,如文帝尝药、朱寿昌弃官寻母、黄庭坚涤亲溺器;也有贫贱者之孝,如闵子骞芦花单衣而跪谏、子路负米、董永卖身葬父、江革佣工供母、蔡顺桑葚供亲等;有老者之孝,如老莱子斑衣戏彩;有童子之孝,如陆绩怀橘、黄香扇枕、吴猛喂蚊等。尝药、涤器、尝粪、负米、怀橘等等行为,看来都是日常小事,却时时处处体现着子女的孝道。当养亲身成为需求的首位,甚至有卖妻、卖子、埋子的情况发生,如《法戒录·嫁妻养母》中的士人杨正国家贫,欲将妻嫁出得银养母;《缓步云梯集·曹安杀子》中的曹安母病想吃肉,曹安卖子无人买,遂起杀子之心,杀子得肉以奉母。至如《宣讲集要·郭巨埋儿》中的故事,亦与曹安杀子类同。

孝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亲在,顺亲、敬亲、娱亲,事无巨细,一一心到手到,方是真孝。“贵其礼,不贪其养,礼顺心和,养虽不备,可也。……故富贵而无礼,不如贫贱之孝悌。闺门之内尽孝焉,闺门之外尽悌焉,朋友之道尽信焉,三者,孝之至也。居家理者,非谓积财也,事亲孝者,非谓鲜肴也。”(187)且看《阴阳鉴》第三回《冥王殿真君演律,逍遥宫开元候封》中被褒奖的孝子张开元讲述如何孝亲: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内外整洁,亲所行止处,更留心整饬。若亲将起,敬候榻前,询及安危,即披衣奉履,扶持出外。坐则奉槃进水,授巾请盥;食则布席列馔,候膳奉茗,每日三餐,不敢忽略,日日如是。……夜则设整衾褥,亲未寝,则敬候,寝则为之解衣覆被,定息方退,犹必时刻省视。盖衰年人,如风烛瓦霜,恐有不测,故小子不敢忽视。……春夏寒暑不一,衣服酌量加减,寒则温之,热则凉之,蚊虫蚤虱,则寻捕之。若天气酷热,扬扇拂暑,不可太急,恐因风中暑,反为不美。……秋气肃杀,冬风凛冽,老年血气衰颓,怎敌严寒?则为之塞向墐户,奉衣围炉,而袄褥必有新棉,被衾不宜火烘,恐中火毒,须赤身暖被,以待亲卧。……老年人脾胃衰弱,全仗饮食调养。每餐必问而后进,求其适口,四时菜蔬,熟则先奉,三餐肴馔,味必亲调。尤不时梨枣饴蜜以甘之,滫随以滑之,脂膏以膏之,有余必请所与,有嗜不敢自甘。诚以垂暮之年华有限,养日无多,何敢悭吝,使颐养有缺。……(亲有病)寻医服药,求神问卜,带不解,衣不宽,至诚感神,尽心调理,无时少宽。……遇亲呼,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唯唯而起,敬候教训。若生气,则顺受,勿触亲怒。……(亲有过失)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必谕亲于道而后已。又不可以从亲之令为孝也。《曲礼》云:“三谏而不从,则号泣而随之。”又不可以亲不受谏,而遂置之度外。……(亲有行动)近则步履,必亲随之,远则肩舆,必敬扶之,不可用马,恐年老衰疲,误受倾跌,反为不孝。……(养身)衣袄、疾痛、病痒、劳役而敬体之,出入先后急缓而敬扶之。冠带垢,则请漱;衣裳垢,则请浣;面垢请,足垢请洗。五日汤请浴,衣服绽裂请补缀,不使亲身失和。……(养心)忧则事之转喜,气则事之转平,志未动而先慰,事已著而代劳,则安矣。……(在父母侧)寒不敢袭,痒不敢搔,有问则敬对,无命不敢退,进退周旋,出入升降之必慎其防。哕噫嚏咳,欠伸跛倚,睇视唾洟之无敢或亵。凡与亲言,则视足,坐则视膝,均所自励者也。(188)

在与真君的对话中,张开元讲述他的孝顺父母之道:不同时辰不同季节对待父母日常饮食起居都有不同,父母有疾病、行动不便之时也有不同的尽孝方法,既养亲身也养亲心,还有在父母之侧时对自己的要求。

发自内心的孝,使子女即便遭遇父母的苛待,依旧无怨无悔。《宣讲集要·大舜耕田》中,大舜受后母百般苛待,“舜只是百般将就,小心事奉”,后母放火想烧死他,他只当无事,还反思自己所做是否不够,才遭后母不喜。姜诗妻庞氏被婆母逐出,寄居邻居家,仍旧纺花绩麻卖钱买珍馐美味奉母。伯俞被母亲杖责,见母年老手持竹杖精力衰弱而悲泣。《宣讲集要·夫妇孝和》中,马大的母亲要将家产均分给其家三女,马大夫妇俱顺母意,不敢违命。《宣讲集要·王公孝友》中,李氏想己子独占家产,“灿章知后母之意,便欲自缢,以慰后母之心”,但想到这样死会给后母留下恶名,才忍下。也有愿意以生命全孝的愚孝者。《破迷录·花仙配》中,许恩荣的继母恶毒,要害恩荣,恩荣本来逃走在外,却要回去,理由是“晚母而今要我回去,不能顺母之意,是不孝也。……常言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亲要子亡,不得不亡。’”(189)父母在世而不能相见,于是便有寻父、寻母者(如《宣讲集要》中的《子诚寻父》《寿昌寻母》,以及《宣讲引证·大男速长》等小说中的主人公);父母有难,有无论生死尽心营救者(救生者如《孝逆报》之《负母脱难》《打虎救父》中的江革与杨香;救死者如《同登道岸·血河救母》中的佛引与《指南镜·红罗巾》中地狱救母的闺秀)等;父母生病,有愿减自己寿益亲者(如《指南镜·绿杨桥》中的徐元义,《采善集·爱媳胜女》中的闰姑);父母离世,尽心安葬,有卖身葬父母者(如《宣讲集要》之《卖身葬父》《卖身葬母》中的俞淑兰与胡桂香,《保命金丹·佣工葬母》中的金有义等),或哀思痛苦,于是就有丁兰刻木、王裒泣墓。《孝逆报》中的二十四“逆报”,亦多是因不养,以及因为“养亲”问题而引起的种种不孝之行,究其原因,为对亲没有情感认同。

孝中含有敬、顺等之意。诸多宣讲小说中的孝子,当父母有所偏爱乃至于对己苛刻之时,他们几乎都能忍受、顺从,以安父母之心,如《宣讲集要·大舜耕田》中说:“父母有贤的,有不贤的,不贤更要安心。”(190)但宣讲小说主张顺亲之心时不盲从,如《跻春台·僧包头》中说:“古来孝子从治命,从乱绝亲不义名。还望爹妈施怜悯,姻缘生死性命分。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改字万不能!……饿死也是儿的命,何劳爹妈枉费心,嫁奁有无凭人赠,好女不把嫁妆争。”(191)当父母所做有不对之处时,子女自然不能盲目依从,甚至有进谏的责任。《采善集·息祸全孝》在开篇议论道:

圣谕六训上说:孝顺父母。这“孝顺”二字,到人人都晓得,但这个“顺”字,又不可一味以顺亲为孝嘞。怎样呢?譬如父母叫我去杀人,我若是顺亲之命,当真把人杀了,难道不偿人家的命吗?既要偿命,还不是杀我自己一样,孝又在那里呢?所以古人说:“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这样想来,父母吩咐好话,为儿子的就不可傲令,若是父母与人角孽,或是与人有仇气,吩咐我去打人杀人,这不过是一时气急嘛,为儿子的只有善言几谏才是。若是父母不听,也要想方设计,不得误事,这才算得是孝。(192)

宣讲者认为,若父母所言所行不对,就不能顺。如父母叫杀人,若真杀了人就要偿命,这就是不孝。叙述者引古语“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说明真正的孝是父母有过错,子女应“善言几谏”,“若是父母不听,也要想方设计,不得误事”。故事中,汤仕泽的父亲性情暴躁,与醉酒的邻居吴顺富发生冲突,他要仕泽打人,仕泽忍下,不一会吴顺富溺水而亡,一场祸事得以消免。仕泽违父命看似不孝,但却因此全身,仍为孝子。《宣讲拾遗·感亲孝祖》对几谏父母亦有较为详细的解释:

尝闻国有谏臣,君不至于不仁;家有诤子,亲不陷于不义。语云:“事父母几谏。”圣人尝以谏亲之道示人,而为子者,独未之闻耶。倘父母少有所失,人子岂忍坐视,听父母陷于非礼非义之境哉!是必怡声柔色,几微进谏,见志不从,不可因亲之怒而即止。或指此以示彼,或借人以镜己,待父母悦服而心始安也。若父母执迷不悟,甚至鞭挞以劳,亦不可生嫉怨之心,申己之是,言亲之非也。仍起敬起孝,委曲婉转,感其亲心,必待改悔而后已。(193)

在这个故事中,松华夫妻嫌弃二老话多,以小车送至山上茅屋中,且不听儿女的反复进谏。儿女商量后,将送祖之车精藏,且故意使父母知晓。父母问原因,答道:“留此以待亲老耳。”松华夫妇愕然感悟,即迎接父母归养,终成孝子。

父道当尊,《论语·学而》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正义》引汪中注云:“三年者,言其久也,何以不改也?为其为道也。若其非道,虽朝死而夕改可也。”(194)“三年”是概数,是多年或终生。父道正则遵,不正则改,这也是孝。《宣讲拾遗·改道呈祥》亦道:

圣人有言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是说父平日所当行之事者,而子不忍心改也。虽然,如父平日好善乐施,谦恭逊让,如其道,何止三年?当终身无改,是为大孝。如父平日刻薄悭吝,机谋奸刁,如其非道,何待三年?即改之,亦不为不孝。无改,亦不足为孝矣。(195)

在这个故事中,周祥泰为人口甜心苦,家颇富豪,他在临终时告诫儿子德隆须要看人行事、哄骗他人、弄虚作假方能兴家。德隆并未遵从父言,而是买卖公平、童叟无欺,谁知未上三年二子双亡,德隆悲痛至极,心中怪疑,设香而祝,方知父死乃天罚,二子是“破”“耗”二星下凡来败家的。因其为善,上天见喜,才收回二星,免其玷辱。《圣谕六训醒世编·自省改道》叙述梁新敏奸巧异常,大斗小秤,临终时嘱咐其子继富承其衣钵。继富以父遗嘱当遵行,且以圣人所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为依据,为人做事与父无异,结果家被抢,全家被害。新敏所行之道可谓恶道,继富遵此父道看似孝,实则恶,家败人亡乃是最大的不孝。

当父母毒打子女,或当“父要子亡”时,孝子不要忘记“小杖则受,大杖则逃”,以免陷亲于不义。《救劫保命丹·白花井》云:“为人子者,处亲之变,小杖则顺受,不受则拂亲之心,固不孝也。大杖宜逃走,不逃而死则陷亲于恶,又遗亲后悔,亦不孝也。”(196)《宣讲摘要·至孝格亲》中,舜父欲以大杖责打大舜,舜暗想道:“人子于亲,小杖则受,大杖则逃,若舍死敌住,万有一差,岂不陷亲于不义吗?”(197)忙迫之间,他只得跪走躲避。《萃美集·鹦鹉报》中,长发被继母嫉恨,得知继母要害他,却不允许兄弟长春说继母不是,也不外逃。长春劝兄:“哥哥呀!你乃读书人,那书上说小杖则受,大杖则逃。哥哥这是如何讲的咓,你若顺我母一死,是陷母于不慈,母落万代骂名,嫡母骨血断绝,你的孝在何地?”(198)“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立于危墙之下、甘受大杖,即便是父母之命,最后的结果是令父母有不慈之名、无后之实,这又是不孝了。故而,真正的孝,是灵活的,在适当的时候要善于变通,否则就是愚孝。《缓步云梯集·曹安杀子》的结尾议论道:“割股救亲谓之愚孝,至于杀子救亲,其愚更甚,是孝也,固不足为世法。”(199)愚孝其心可取,其行甚“愚”,故不当法。

孝亲,当推广亲心。想亲所想,行亲之所欲行,对亲之所爱己亦爱之行之。《宣讲集要·推广亲心》言道:“凡祖父母伯叔父姑母伯母婶母及兄弟姊妹,皆父母亲爱之人,父母心所欲为,力所不足的事,都要件件体贴,替父母做到心满意足。如春风吹树,花花叶叶,莫不含和受气。如此使父母快活,才讲得个尽孝。”(200)子爱父母,亦应孝顺祖父母。孝敬祖父母亦是宣讲小说所倡导的重要孝行。《孝逆报》中的《乳祖享福》《诬祖遭诛》,《宣讲拾遗》中的《贤孙孝祖》《劝夫孝祖》,《千秋宝鉴》中的《改逆成孝》《陈情表》,《救劫保命丹》中的《阴阳雷》,《圣谕灵征》中的《孙子不孝》《孙妇不孝》《曾孙不孝》《曾孙媳妇不孝》等,都是劝孙孝祖的故事。孝祖,不仅是亲之所愿,也是报本。《救劫保命丹·阴阳雷》言:“水有源来木有根,后人休忘前人恩。宗族本是连枝叶,祖父祖母更当尊。”“祖也者,亲之根也。亲也者,子之本也。知有本而不知有根,虽孝犹之未孝。知有根而不知有本,虽孝亦如不孝。”不报祖恩,即是忘根本:“为子孙者,务必祖亲兼孝,方不愧虚生于世,不然根本若坏,何为人乎?何谓孝乎?又与禽兽何别乎?”(201)从爱子孙的角度来说,祖父母之爱有时更甚于父母之爱,所以,无论是从体亲心,还是从报本、报养育之恩的角度来说,孝顺祖父母都是必要的。

《孝经·开宗明义章》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202)《千秋宝鉴·陈情表》中,李密问祖母孝顺的方法,祖母回答“有大孝小孝,小孝服劳奉养,大孝扬名显亲”,“发愤读书,出去做官,就是扬名”。李密听祖母的话,努力攻书,亦且于小事上奉母,最后成为尚书郎,“扬名显亲之心亦遂”。后李密辞官奉养祖母,皇帝再次征招时,李密写下闻名至今的《陈情表》。“显亲扬名”是众多父母对子女的期望,读书可以达到这一目标。《自召录·公道娘子》中的叶麟欲行善无钱,想到读书行孝:“我今行孝,惟有发愤读书,光前裕后,显亲扬名,为二老吐气增光。”(203)立身行道、显亲扬名的方式很多,许多因为忠孝节义而扬名者,于父母而言,都是孝。在阐释“敦孝弟以重人伦”条时宣讲者引《圣谕广训》原文,云:

人子欲报亲恩于万一,自当内尽其心,外尽其力,谨身洁用,以勤服劳,以隆孝养。毋博弈饮酒,毋好勇斗很,毋好货财、私妻子。纵使仪文未备,而诚悫有余。推而广之,如曾子所谓居处不庄非孝,事君不忠非孝,莅官不敬非孝,朋友不信非孝,战阵不勇非孝——皆孝子分内之事也。(204)

由孝顺父母推而广之,庄、忠、敬、信、勇也即《孝经》所言的“立身行道”,都是“孝子分内之事”。《圣谕灵征·孙子不孝》中说:“古人有言曰:‘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上者,要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次者,须为好人,作好事,培植祖德,生以安父母之心,死以安父母之魂,这就是大孝子。”(205)立身行道,未必扬名显亲,但显亲扬名需要立身行道。孝父母是终身之事,应落到实处而不是虚名,做事不循天理是不孝,死后作些法事也不是真孝,多做善事,“为好人,作好事”,推广亲心才是孝。《采善集·合丸报母》中的王德昌母在生他时难产而亡,德昌长大后得知实情,内心伤惨,想道母亲恩情无以报答,从药书上知晓益母丸救女人家难产大有功效,于是不惜银钱,多制些益母丸拿来布施,救活无数产妇的性命。这种由自己母亲推及所有与母亲类同妇女的行善,可谓是真正的大孝了。

四、不孝:子女之大恶

作为安亲心的孝,包含的行为与要求更多、更高。父母爱子,总希望子女做个好人:品性无亏、与人友善、大有出息等。事实上,深受父母宠爱却不孝者众。《圣谕灵征》“敦孝弟以重人伦”条下所列举的不孝故事就有《儿子不孝》《媳妇不孝》《女子不孝》《不孝庶母》《不孝出母》《不孝抚养父母》《前子不孝后母》《前媳不孝后姑》《小媳不孝公姑》《嫁女不孝父母》《女婿不敬妻父母》《孙子不孝》《孙妇不孝》《曾孙不孝》《曾孙媳妇不孝》《外侄不孝舅父》等,可谓囊括了家庭中众多的不孝。

不孝的具体表现虽然很多,但大体上仍可以归于“不养亲身”与“不安亲心”。《采善集·五不孝俗讲》《法戒录·五不孝》中专引《孟子·离娄下》所言“五不孝”:“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206)这五不孝,更多是从原因上分析“不养”。当然,不养必然不能使父母“安”。对宣讲小说中的不孝,《阴阳鉴》第三回《冥王殿真君演律,逍遥宫开元候封》中真君所演的“事亲律”阐释较为具体:

积一切恶,亏体辱亲,败坏德泽,照各事受诸苦,满,入阿鼻,永不放生。

父殁后,庶母慈母,不巧安慰,无故逼嫁,照不孝事受诸苦,满,入活大狱百年,满,放畜道,自愿改嫁者,当别论。

祖父业产,无故荡尽,照各事受诸苦,满,入热恼大狱三十年,满,放极贫。

争竞财物,照所争百钱受诸苦一次,入活大狱,议监,满,放如是报。

久淹亲柩,照事受诸苦,入黑大狱,照淹年,满,放流尸报。

父母丧葬,不尽心力,潦草塞责,照不尽心事,受诸苦,入黑绳大狱,照一丧二十年,满,放路毙报。

父母大仇在身,忘报,照各事受诸苦,入活大狱二十年,议放。

不思自励,甘作下愚,无一才德可见,照事受诸苦,入热恼大狱,满,放痴拙。

中年无嗣,姑听自来,不思修德求后,照各事受诸苦,入黑绳大狱十年,满,放尼僧。

报亲大任在身,终日酒色逸乐,照事受诸苦,入叫唤大狱,照年分,满,放贫苦。

父母有短,不掩盖,宣扬出外,照事受诸苦,入活大狱,照一事一年,满,放聋哑。

父母奉养有缺,不务勤俭,以充甘旨,照事受诸苦,入热恼大狱,照缺日受,满,放少衣食报。

父母疾病,不尽心力以求医药,照事受诸苦,入叫唤大狱,照亲病日,满,放瘫报。

在外闻亲病,不速回调养,照事受诸苦,入活大狱,照在外日,满,放跛报。

仓皇危难时,图自逃祸,不急顾亲,照事受诸苦,入活大狱,满,放,亲废命,入畜道。

因贫贱失先世清白,照事受诸苦,入叫唤大狱十年,满,放乞丐。

亲在好远游,照事受诸苦,入大狱十年,满,放躃报。

父母大过,不善劝化,致亲丧德,照事受诸苦,入大狱十年,满,放瘖报。

兄弟姊妹贫乏,有余力,不加厚周恤以娱亲心,照一人受诸苦二十次,入大狱,满,放贫报。

兄弟小衅不睦,伤亲心,照事受诸苦,入大狱十年,满,议放。

父母责怒抵触,照一句受诸苦一次,入大狱监候,放瘖聋。

当供养日,私饮食,照次受诸苦各十次,监满,放痰癖报。

贫贱丧亲,未能尽志尽礼,后得意荣显,只一己欢娱,无忆亲念,照事受诸苦,满,放疛报。

父母前颜色不和悦,出一恶声厉色,照一次受诸苦十次,议监放。

居丧未禫,畅饮茹荤,服吉演戏,生子纳妾娶妻,赴试听乐,照一次受诸苦十次,议监,满,放瘖聋跛躃。

出一怨亲言,含一怒亲意,照一次受诸苦一次,监满,放涩痖。

吝啬财物,拂亲心,照百文钱受诸苦十次,监满,放贫穷。

亲好善,故阻止,一言受诸苦五次,监满,放痴痖。

推诿一日供膳,亲受饥饿,照一日受诸苦五次,监满,放厮嗌报。

习为无益,违父母一义方训,照一事受诸苦五次,监满,放不学报。

私买玩好悦妻子,不奉父母,照一文受诸苦三次,监满,放鳏独。

怨亲朱业,不顾亲养,照一日受诸苦三次,监满,放乞丐。

父母衰惫,强之任劳,不思替代,照一日受诸苦三次,监满,放痿。

一事欺父母,照一事受诸苦三次,大事图利己,加十倍受诸苦,入大狱,满,放贫穷痴拙。

亲在不养,专图好名,喜行布施,及一切分不当为事,百钱受诸苦一次,议监放,倘遇万不得已者,免苦。

忿争不禁,忘亲构祸,照事受诸苦一次,因祸危亲,加十倍受苦,议监放。

有疾,不慎医药风寒,照一日受诸苦一次,议监放。

父母有赐,不恭受,接家书,随拆随看,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议监放。

私窃亲之微物不报,照物值受苦,若隐匿构怨,满门沸疑,指神咒诅犹匿者,加十倍受苦,议监满,放瘖报。

起一怨谤念,腹诽念,照一念受诸苦一次,监满,放瘎报。

亲忌日无哀痛惨怛至诚思慕意,母难日无追思恩德念,照次受诸苦一次,倘纵酒快乐,燕宾演戏,加倍受诸苦五十次,议监,满,放痴聋。

出入跬步不谨,致有损伤,照次受诸苦一次,成残废,不能救药,加五倍受苦,议监,满,放跛报。

有事出外,不思念父母在堂,照一日受诸苦一次,基久留外境,缺养缺葬,加十倍受诸苦,议监,满,放无子报。

遇甘旨及欢乐,不思亲享受,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若沉酣饮乐,致恼父母,加三倍受苦,议监放。

奴婢为父母喜悦,因小失,在亲前轻加詈骂,致拂亲心,照一次受诸苦一次,因而逃匿,加五倍受诸苦,议监放。

违父母志,不勤学忌成忽教导,不留心遵守,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议监放。

亲责怒不内省,照一次受诸苦一次,大杖则逃,小杖则受,若溺于顺受,致亲失手打死,以枉死论,加倍受诸苦,大狱监候二十年,放畜道。

事亲只循虚文,于饥饱痛痒,寒暄逸劳等件,不曲意体恤,照一日受诸苦一次,议监放。

对亲失敬,出言不逊,视父母作平等人,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议监放。

亲有劳,可代不代,有疾不亲煎汤药,尝而后献,使奴仆代劳,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议监放。

于父母汤药,己须先尝,方可献亲,即有万不得已事,必父母病稍可,免苦,奉父母命,怠惰致亲怒,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议监放。

不爱亲以道,凡事曲从,致亲背义,奉命怠惰,致亲怒,照一事受诸苦一次,事关伦纪风化,加十倍受诸苦,议监,满,放。(207)

这一段所阐释的子女不孝亲的表现多达53种,其中有不知而犯与明知故犯者。不知误犯,法犹可宥,明知故犯,罪实难恕。作恶、亏体、辱亲、逼母改嫁、荡祖业、争财产、丧葬不尽心、父母之仇不报、甘做下愚、不修德、耽于酒色、扬亲之短、不勤俭、不尽心侍疾、危难时不顾亲、亲在远游、不劝父母改过、不恤兄弟姊妹、偷食、亲亡不思不忆、恶言、厉色、怨亲、怒亲、诽亲、拂亲、欺亲瞒亲、违亲、傲亲、推诿、阻亲行善、忘亲、忿争、偷窃等等,都是不孝。概言之,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言行举止上,有任何音、色、貌、行上对父母的不当之处,都是不孝,即便只是心上的不满、不从都是不孝。

推广亲心为孝,反之,做所有与亲心相违背的事皆为不孝。《同登道岸·天仙换胎》中,建国与儿子正礼言孝需要“尽心竭力,做到精微之地”,不守“八德”是为不孝:

这八德之中,一个字有亏,都是不孝。若遵行一字,做到极处,必成其孝。怎见得咧?不弟,手足参商,非孝也;不忠,必是奸雄,非孝;不信,言不可复,非孝;不礼,傲慢尊长,非孝;不义,事不合宜,非孝;不廉,临财苟得,非孝;不耻,不畏羞辱,非孝。这八个字,乃天下安国定邦之宝,为人在生立身处世之箴铭。(208)

《礼记·祭义》引曾子之语,云:“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209)结合上文及宣讲小说中其他故事所反复提及的曾子所言的不孝(如《宣讲集要》《宣讲博闻录》中均有“居处不庄非孝,事君不忠非孝,莅官不敬非孝,朋友不信非孝,战阵无勇非孝”的表述),如此一来,不忠不孝不悌、不廉不耻、不敬不信、不礼不庄不义等,皆是不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孝之始在于保身、敬重己身,但若只重己身,而不重视“八德”,则会殃及双亲。

《礼记·祭义》云:“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210)子女不孝的行为,主观上的“不养”及客观的“不能养”占多数。《孝逆报》中的诸多“逆报”故事,有不尊父教、不将父病放于心上抓错药致父死者(《淫逆变猪》);有不给翁姑肉食,背着翁姑偷食者(《偷食砍头》《藏鱼变蛇》《瞒食欺亲》);有轮供时不给父母衣食者(《雷神扯甑》);有家富却不顾父母者(《逆女挖心》《忘恩变狗》);有欲令母死者(《一雷双报》);有不孝父母,父死而不知者(《石崩压逆》);有污祖偷食者(《诬祖遭诛》)……这些逆子不仅在衣食上苛刻父母,在家庭事务上不让其停歇,而且在言语上凌辱双亲,如《逆报一家》中,王春说他母亲,“贱老婆子,做事不知好歹,说话不晓高低”,“真真吃了不认帐,还要把屁放”。前文《圣谕灵征》提及的不孝,大抵如此。不养及不能养者,辱亲身心,亦辱己身,大大远离了“弗辱”,何来“尊亲”?

不孝有诸多表现,但导致不孝的原因则只有几条,且多与财相关。标题直接言及因财不孝者,如《千秋宝鉴》《采善集》中的同名故事《重财忘亲》。《圣谕灵征》在阐释“孝顺父母”时言及几种不孝:“今人不孝顺的事也多端,且只就眼前与你们说,假如父母要一件东西,值甚么紧,就生个吝惜的心,不肯与他……又有一等人,背了父母,只爱自己的妻妾,丢了父母,只疼自己的子女……今人不能孝顺的,又有一个病根,他说道,我本要孝顺,怎奈父母不爱我……”(211)吝啬钱财、只爱妻子儿女、怨恨父母偏心或不慈,都是导致子女不孝的原因。具体到各个故事,原因又有区别。以《圣谕灵征》为例,其中,有因父母无能、败家而嫌贱者,如《儿子不孝》;有因养母偏心而不孝者,如《不孝养父母》《前子不孝后母》;有在婆家与公婆不和睦而娘家父母不喜而不孝者(《嫁女不孝父母》)。另外还有一些其他原因导致的不孝,如嫌弃父母多嘴、脾气不好(如《媳妇不孝》《小媳不孝》),庶母对自己母亲不好而对庶母不孝(《不孝庶母》),曾祖不疼祖父母而不孝曾祖(《曾孙不孝》)等等。《阴阳鉴》第三回《冥王殿真君演律,逍遥宫开元候封》所言不孝的种种“过”部分涉及不孝之因,如“私买玩好悦妻子,不奉父母”“怨亲失业,不顾亲养”等等。

回过头再看“五不孝”。“惰其四支”者,缺乏获得物质的能力及照顾父母的能力,是“不能养”;“博弈好饮酒”者顾己身而忘亲身,且将钱财花在赌博饮酒上,甚至惹出祸端,令父母担忧受怕;“好货财私妻子”者只重钱财、只爱妻子,将父母忘在一边,与“博弈好饮酒”一样都是“不顾父母之养”;“纵耳目之欲”者由于放纵自己,乱听乱看乱说乱做,乃至于恬不知耻;“好勇斗很”者斗气逞强,轻则打架斗殴、重则杀人放火,害了自己,也害了父母,在客观上导致父母遗羞,甚至危及父母,限亲于死地。无论是客观上还是主观上,只要未能实现“养”,未能体现“敬”,对父母身心产生负面作用的,都是不孝。

宣讲故事中,不孝者一律得到恶报。这一点,从一些故事亦可见不孝的恶果,如《孝逆报》“逆报”中的《淫逆变猪》《忘恩变狗》《诬祖遭诛》《雷霆诛逆》《偷食砍头》《折杖受刑》《厌亲吃粪》《周将诛逆》,《宣讲集要》中的《神诛逆子》《逆子自杀》《妒逆遭报》《逆子分尸》《神谴败子》《恶媳变牛》《不孝冥报》《哭灵咒子》《逆子遭谴》,《自新路》中的《逆亲爆肚》《雷诛四逆》,此外还有《大愿船·雷神诛逆》《挽劫新编·坛装逆妇》《孝行集录·四逆遭诛》《普渡迷津·忘亲灭身》《脱苦海·逆妇变驴》等。反之,只要孝,必定有善报,如《宣讲集要》中的《孝避火灾》《片念格天》《孝义善报》,以及《宣讲金针·恩亲感神》《宣讲摘要·苦孝获金》《缓步云梯集·土神护孝》《孝逆报·孝感仙姬》等。具有情节导向的故事标题不仅呈现了孝逆的不同结果,还暗含了叙述者的褒贬态度。

抛开鬼神之说,从家庭教育的角度来讲,《宣讲拾遗》《圣谕灵征》《法戒录》还反复提及“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但看檐前水,点点不差移,这个报应,断然不爽”。宣讲小说言及孝报、逆报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那些不孝者,他们对父母不孝,子女也会对他们不孝:

父母养女,翁姑待媳,恩德原是一样的,虽粉身碎骨,都是报之不尽。乃如今有等妇女未读诗书,罔知大义。在娘家说女生外相,父母不该他孝;在婆家说公婆未生我养我,更不该他孝,便把这个“孝”字推得干干净净。岂知你不孝敬公婆,你的媳妇亦决不肯孝敬于你。(212)(《普渡迷津·巾帼证果》)

古人说:“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这两句话说尽人情。你们不信,试想家门亲戚,自然明白。比如那一家人,一辈孝顺,二辈更见孝顺,三辈四辈无不孝顺,真是龙生龙子,凤养凤凰,又加之以得些好报应,光大门庭。你们说这孝顺到底爱人吗不爱人?又如这一家人,老子忤逆,儿子益见忤逆,孙孙末末无不忤逆,孽根一辈坏辈,一报还报,又必定要出些大报应,显化世人。你们想这忤逆,带坏后人吗没有嘞?(213)(《万选青钱·褙灵悔罪》)

《普渡迷津·巾帼证果》中,广真母突然性情烦躁,甚至无故打女,广真从无怨言。母死,广真守孝三年,毫无虚假,嫁到婆家亦孝顺无比,甚至割肝奉姑,后得升仙。同里卞氏不孝公婆,甚至以鸡屎假冒糖入药,最后变了狗。故事中言孝逆异报,虽与自己不孝公婆父母,儿子媳妇也会不孝自己无关,但议论中所含“孝→孝”“逆→逆”的道理却是实的。《万选青钱·褙灵悔罪》中,王德昭不孝,气死父母。他的两个儿子王仁、王义同样不孝,王仁以父亲原来不孝之事作为自己不孝的话柄,王义亦找借口将母亲骗出家门,不再理她。德昭夫妇知这是自己不孝的报应,跪在长街忏悔自己的种种不孝。《一见回心·顺妻弃母》中,胡氏不孝,怀安听之任之,甚至顺妻逆母,设计分家产,轮供时又十分吝啬母之衣食及其他费用。后胡氏娶媳,其恶更甚于她,其子也顺其妻逆母,所作所为,一如怀安夫妻曾经的逆母之行,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怀安夫妇悔恨过往的不孝,最后沦落乞讨,被雷打死。

由此反向考察宣讲小说中的诸多孝报、逆报,可以发现,子女的孝与逆,与父母的孝逆教育有莫大关系。父母自己尽孝,亦给子女进行孝的教育并严格教训,子女自然孝。若自己不孝,又对子女溺爱,坏榜样与溺爱所带来的无能与是非观的错乱及行为的放荡,自然培养了不孝之子。不过,宣讲小说中亦反复阐明,“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之是非是他们自己的事,自有其赏罚,子女孝顺父母是子女的事,不能因为父母的种种过错而更改,孝自有奖赏,不孝自有惩罚。

有论者分析中国传统社会的“慈孝”伦理时指出:“退回到元典精神基础上对‘慈’和‘孝’进行理性分析时,便会发现中华传统主流伦理对‘慈’和‘孝’在强调上的差异,正体现着它的公正与合理性——当一个人需要‘孝’的时候,这个人往往处于弱势地位:或年老体弱,或百病缠身等等。而能尽‘孝’者,却正处于强势地位。对于这种由于自身状况不同而造成的不等势地位,以儒家伦理为核心的中华传统主流伦理必然要倾向于弱势者。这恰恰体现了中华传统主流伦理一贯的人道主义精神。”(214)在父子关系上,先父而后子,慈先孝后,体现了强者对于弱者的包容与关怀。一些宣讲故事虽然其中因为过度突出“孝”而导致失于人情人性,但总体上,宣讲小说中倡导的孝顺行为与精神在今天仍有其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