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些与海有关的记忆
这个秋天出人意料的长，卫衣加牛仔裤的装扮，往年撑不到三天，今年竟然已经穿了一个月。气温虽然恰到好处，但干燥得很，一个月没下雨了，碰哪儿都能闪出个小火花，弄得花蚕心烦意乱的。
这样的天气适合晒鱼。把带鱼剖开洗净，抹一把盐，穿个钩子挂在窗檐上，一天后表皮就风干了，再过个两三天，鱼肉就紧实了。取下来切成段，怎么烧都美味。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附近的野猫，会不会把鱼干给叼了去。
花蚕海边生，海边长，海鲜从小吃到大。她最喜欢的是虾潺，柔软透亮，没什么刺，入口即化，口感鲜嫩。清蒸红烧椒盐放汤，适配各式各样的做法。虾潺学名龙头鱼，又叫水潺、豆腐鱼，方言讲起来很像“花蚕”，花蚕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朋友们戏称花蚕是海的女儿，因为她几乎每年都要去看个海。近海泥沙聚集，海水是黄的，她要去的，是必须坐船好几个小时才能抵达的深蓝海域。
朋友们会在船舱里打牌、闲聊，或者干脆打着瞌睡等船靠岸。她呢，只要船员不拦着，一定会跑到甲板上，趴着船弦，一路看海水从浑浊的黄过渡成灰绿，再从浅蓝逐渐加深成湛蓝、墨蓝。出发时的兴奋感慢慢平息下来了，演变成远离尘嚣的平静，甚至会带上点儿忧郁。
当时的花蚕说不清这一丝忧郁从何而来，她联想到的是当代文学课程上分析过的一位作家，笔下的蓝色是透明的、空灵的、神秘的、带着预言色彩的。花蚕请他签名留言时还特地加了一句：“我喜欢您作品里对色彩的表达。”这位作家大笔一挥，写下“我爱蓝色”四个字。花蚕想，如果此时此刻他也趴在船舷上，他会感觉到忧郁么？
直到有一年夏末，花蚕和格子、石头一起经历了一场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惊心动魄的海上风暴，她才明白，那丝忧郁来源于对未知的不安，以及无边无际无依无靠带来的无助和无力。
花蚕、格子、石头从小生活在同一个镇子上，但并不是从小就认识。
花蚕跟格子是小学同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她穿了条蓝白格子裙上学，格子见到她惊呼：“我妈那天非要我试条裙子，说要送个个头差不多高的女生，难道是你！”花蚕一想到这个男孩儿穿裙子的样子就乐呵，后来就一直喊他“格子”了。
花蚕跟石头是高中同学，石头喜欢花蚕身边的一个女孩儿，经常通过花蚕传话传纸条儿，女孩儿没追上，倒是跟花蚕混成了好朋友。
石头跟格子高中隔壁班，大学反而进了同个学校同个系，俩人又都酷爱研究各类音响设备，就玩到了一块儿。
现在再问他们仨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或者什么时候组成这个小团体的，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在一起挺开心的，每年都会聚个几次。
那一年，他们计划解锁鸣鹤礁岛，也不知是因为当地的鱼丸吃得太尽兴了，还是因为在滩涂边摆pose拍照片耽搁了太久，总之，等他们跑到码头，船已经开走了。原本两个小时后还有一班上岛的游轮，但据说海上起了风，上岛的人又不多，这班游轮也停航了。
三人正愁如何是好，看码头的大爷说，还有一艘渔船正好要出海去岛上，但以前从来没带过游客，如果一定要去，他可以跟船老大打声招呼。
三人想都没想，就上了渔船。这么大一艘船，只有五个船员和他们三个游客，花蚕兴奋地直奔二楼船舱，然后搬了把小板凳，推开门，一如既往地坐在了船舷边上。
随着渔船逐渐驶向深海，他们也开始感受到海上八级风的威力。渔船被海浪推着，摇摆不定，要是没抓住点儿什么，人和小板凳能一块儿从左边的船舷瞬间滑到右边。雨水夹杂着海水，一潮潮地拍打在脸上、衣服上，咸咸的，凉凉的。船头时而高高抬起，时而重重落下，他们只能不停地往船头方向挪，才能尽可能减少视觉和惯性间的对立造成的眩晕感。
在远离大陆的海面上，手机没有信号，放眼望去，除了天，就是海，除了浪，还是浪，没有半点可停靠的小岛的影子，花蚕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自己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沧海中的一粟，风大浪急的时候，连喘气都要费点力气。她想到了小时候去海边游泳，刚从一个浪头里挣扎着探出脑袋，睁开眼，又扑上来一个新的浪头，只能着急慌忙地深吸一口气，再次钻进水里。
花蚕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墨水瓶子里，随波逐流，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石头安慰她，你看，船老大都没喊你进船舱里去，不用怕，他们有的是经验。
格子也迎着风浪，开始朗诵起小学课本里的名篇：“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花蚕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些，跟他们一起大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声音，瞬间，就被咆哮的海浪给吞没了。
当然，他们顺利抵达了鸣鹤礁岛，但从此，花蚕对海洋多了分敬畏。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它能包容一切，也能吞噬一切。
她庆幸自己没有像面壁人罗辑一样，因为悟出了宇宙的真相，就不再敢抬头仰望星空。她还是能够继续做海的女儿的，只是，她的热爱已经转变为了臣服，当她再次望向深邃海面的时候，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宁静和慰藉，更是它如同浩瀚宇宙一般蕴藏着的无限能量。
星空似海，海，亦如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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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辑没有抬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和雷迪亚兹害怕太阳一样，罗辑从此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
——刘慈欣《三体2黑暗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