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车站,雨,青蛙和女高中生
(这是我…来到桑都之前的事情。)
天边的火轮染红了层叠的云彩,蝉鸣夹杂着林间晚风划过赤红的山麓,夕空之下,放课的铃声已然奏响。团状的人影从教室的一角陆续走出,人流拥挤的长廊寂静得出奇,聒噪的夕阳下偶有听见衣物划过木墙的摩擦声,几近窒息的气氛充斥着有如夏时焖炉的校舍。
由野乡私立高等中学,景门曾于老家就读的私立高中。在其偏僻而落后的乡下,作为少有的几所教育设施而存在着。在坂上眺望,现代风格的校舍时时夹杂着破旧的农房,其组成的新旧建筑群就此突兀地屹立在山林之中。
尽管还是初夏,春残的湿热却仍未褪去,雨后的湿闷与学业的压力如一股瘴气,伴着昏红的日光积压于众人褪色的心中。
除去天气与学业的因素,构成压抑的因素另有一桩。
前日,在学生之间风评备受争议的津川老师死了。
他的尸体被发现于车站的铁轨边,身体上遍布着撞击和碾压的痕迹。装着学生隐私照片的公文包随意地散落在身体的残肢旁,畸形的指间紧握着变形的手机,破碎的屏幕倒映着初夏璀璨的阳光。校方对此解释为因工作压力和家庭原因导致的冲动自杀。
自杀。
了结他人以及幸福者视之为至宝的“生命”,舍弃紧抓着幸福的要件,转头赴身于一片漆黑的虚无;兴许是为脱离现世的痛苦,也或是为挣脱过去背负的罪孽。
身处于这样的解释宣告下而沉思,亦或是窃喜的人群之间,名为景门的青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遗像上微笑的津川。
“那家伙终于死了。”
“说不定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你该不会是共犯吧?”
拥挤的人群中隐约传出窃语。
“…杀掉这样混蛋的老师,也谈不上犯法吧?”
“喂,小声点!你想被校长处分吗!”
景门闭上眼睛,任由无所谓的言语从耳边飘过。
推下津川的那只手依旧能回忆起触碰他身后的时刻,褪色而发皱的西服触感,仍然于夕阳所染红的掌心间残留。
此刻,那只手正笔直地垂向地面,在笼罩视线的阴影中与无数双同龄人的手相重合;即使肤色与他人无异,那只藏于众人之间的手也理应被血所染红。
他望向窗外,遮蔽日轮的云层缓缓散去,云层沉积的天空露出刺眼的一角,迸发的夕阳驰过窗板,遗像前的场馆顿时化为一片血红。也正是于凝视血红天空的刹那,驰骋于烈火之上的火轮车在不经间与朦胧的罪之心相融,化为了内心的实体。
日光尤其刺眼,以至于他看不清人群中众人对其的神情,只在拥挤中隐约听见习以为常的辱骂,随着淡去的人流,景门随即拉开场馆的外门,回到了平日上课的教室。
拉开课桌的一瞬,紧塞着的片状物顺着大腿散落而下,景门迅速蹬开椅子,一头跌在地上。
洒落于地的片状物粘合着阴影,在血红的夕阳下露出一角,稀疏看出是名片的样式。
景门长吁一口气,抬头时却发现全班的眼光如刺针般集中于此处。
“………”
他扶起椅子,若无其事地收拾行当,迎着众人戏谑的目光离开了教室。
(现在回想起…依然感觉无法相信…)
景门拎着沾着灰的提包,彳亍于红色的田埂上。
(即便他做了错事…杀了他就真的是正确的吗?)
他举起推下津川的手,伸向面前遥不可及的日轮。于圆环之间缓缓伸展的细长手指似如白洁的雕塑,又在某一刻显得如此畸形。
“矢野!”
身后传来年龄相仿的声响。
与景门穿着相同校服的男学生出现在眼前。
“真巧!在这碰见你。”
男学生喘了一口气,抬了抬自鼻尖滑落的眼镜。
“今天真是忙坏了,新闻部内部偷偷写了好几篇关于津川的报道,结果全被部长否决了…说什么‘就算对方犯了错也不该吃人血馒头’之类的…明明他不是受害者,在这装什么圣人啊!”
“…是吗。大家原来是这样想的啊。”
景门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这样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同情,不如说这样执行正义的人士多几个的话,学校也不会那么糟糕了。”
男学生义愤填膺地抱怨着。
“…就算他犯了错…也真的该被杀死吗…”
景门看着夕阳喃喃自语。
“喂…别开玩笑了,他可是侵犯了好几个学生啊?!连你也要为那个混蛋辩护吗?”
“…只要杀了他就行了吗…那从中产生的罪,又该是谁来承担…”
“罪那种东西,怎么也无所谓吧?他侵犯别人的时候不是也完全没想过这种东西啦,那家伙就是死有余辜不是吗?”
“…………”
“…果然连你也不明白,原以为你和部长之流不一样,到头来还是不懂群众的想法啊…这就是“受益者的余裕”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哦…你是津川最得意的学生吧?无论什么样的祸患也轮不到你…一直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真是辛苦你了。”
景门的脸色变得如同死人一样苍白。
“总之你说话小心点啊!别哪天落得跟津川一样的下场。”
男学生摆了摆手,顺着岔路拐进了路旁的车站。
目送着男学生远去,景门折回路径,心不在焉地坐在田埂上。
夕阳逐渐沉入云海,暮色笼罩着天边,远处的房屋渐渐点亮灯火,一如原野中所见的星空,仅数百米之隔,却怎么也望不见尽头。
(罪…吗。)
虽然将津川推下铁道的一刻,已然预料到了现在的结果,但始终不明白,自己将津川置于死地的意义。
倘若是为了正义,早该在他侵犯第一个学生的时候动手;倘若是为了同情,早因在他迫害学生时呵止。与其相关的正面情感似乎一件也不贴合当时的心境,再度回忆时,脑内只想起足以刺穿耳膜的汽笛声。
(汽笛…?)
景门想起于夕阳的天空中出现的火轮车。仅仅只是望着,心中便涌起一番不思议的悸动。与以往的期待与愤闷有所区别,似曾相识,却又朦胧的恶意与愧疚所中和的悸动。
凝视着天边的月光,他的心中猛然膨胀出一丝硕大的恐惧,景门用双手紧紧抱住头颅,任由不安在漆黑的田野中膨胀。
汗水与眼泪混合的液体打湿了挂在手腕上的钟表,脱力的时针夹带着水滴,向七点的方向微微摆去。
“………”
景门睁开眼睛,眼前是人来人往的学校中庭。向前的步伐于不觉间停顿了许久,以至于连上课铃的声音都没能察觉到。
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脸,心不在焉地走向属于自己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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聒噪的夕光划过沉积的云层,赤红的色彩又一次沾染放课后的校舍。
直至放学的铃声响起之前,位临窗边的青年一直将目光置于遥远的天空,三号楼顶的铁丝网一如既往地侵没于单调的天景间,生锈的网格间呈现着被逐一切割的云层,偶有飞机悄然飞过,留下一列显眼的痕迹。
忘我地仰望着天空,被称为矢野景门的青年,在前天被名为大阪的怪人造访,鬼使神差地获得了能够自由出入“精神世界”的能力。
此后他遵从大阪的委托,进入了本不应存在的社团楼,甚至在部室遇到了想要前往东京的外星人,一时愧疚的独断又使刚刚相识的同学佐间子陷入了“饲养危险生物”的处分风波,说着要前往东京的外星人也不知所踪…
(这都什么跟什么事啊…)
景门将双手陷入发间,无言地凝视着面前赤红的书桌。
即便荒诞,但自己将车票给予外星人而导致它离开三号楼,此后被校方察觉而连累到可能在饲养外星人的佐间子,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也似乎是出于愧疚,亦或是接近于对他人的罪之感,直到早上在车站遇到她到现在为止,一直在思考着她和所谓外星人的事情,以至于学业和生活上的事情都被想当然地忽略了。
(去找她道歉吧。)
但根本不知道她平时会去哪。
(就算是道了歉…又能改变什么呢。)
已至的祸端不会因一时的愧疚和忏悔而消解,生于自己手中的恶果只能由自己吞咽。
就像一年前自己将津川推下铁道时一样。
自己成为“罪人”,已经成为了被定义的事实。
(如果她的命运因此改变…我又该如何面对犯下的罪…)
由此想着的景门,怀着焦虑的步伐踏出教学楼前的台阶,刺眼的红光夹着反复的蝉鸣充斥着神经,曾经闪烁着火轮车的天空有如一副血红的画卷,毫无保留地刻印在充血的瞳孔中;结伴的学生搭起的人墙所拉起的极长影子,偶然落在景门向前伸出的手掌间。
一切和一年前难忘的那场夕阳又如此相似。
(唯一有所差别的,只有…)
“车站…”
景门克制住不安的思绪,加快步伐向车站的方向跑去。
…………………
方才晴朗的天空,不知于何时为乌云所遮蔽,连绵的阴影遮蔽着车站的一角,留着辫子的影子提着背包坐在长椅上仰望着天空。
“要下雨了?今天明明有打工的说…”
佐间子望着阴云笼罩的天空,随即将伸在顶棚范围外的双脚往里缩了缩。
“…真是为难人的天气呢。”
一旁传来优雅而低沉的声音。
“明明之前都是晴天耶。”
佐间子向旁边望去,穿着卡通青蛙雨衣,身材极不协调的人形伫立于天顶的阴影下,漆黑的长发穿过雨衣的间缝微微低垂,时而又随雨前的晚风缕缕飘动。
“诶?!”
似乎是过于张扬的搭配冲击了她的认知,佐间子一扫先前的忧虑,露出了漫画家特有的颜艺。
“无预先告知您而唐突现身,倘若使您受惊,请允许在下表示深切的歉意…”
人形从雨衣中抽出手,缓缓拉开硕大的青蛙兜帽,卡通风格的双目间露出了似如能乐面的苍白面孔。
“别来无恙…宫林阁下。”
“别来无恙…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佐间子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面前如机器般僵硬的人形。
“看来您有些淡忘了呢…请容在下再度介绍,在下唤作大阪苍介,此程之意正为了与您会面而来…”
“啊,难道你也是外星人?”
佐间子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大阪,露出了观察神秘物种的目光。
“仅凭主观评价他人的种族似乎有失礼数呢,宫林阁下。”
大阪机械般的脸上咧出了礼节性的微笑。
“您似乎被牵扯进了什么纠纷之中…大抵是归属于“困局”之物的命运吧。”
“困局…?”
“倘若生命如溪中流水,困局正如水中之沟壑,不幸陷入之时,仅仅凭借水的流动是难以挣脱的…”
“你说“不幸”对吧,但是我的情况里没有什么运气的成分呀?”
似乎是出于打发时间的缘故,佐间子显得饶有兴致。
“正是如此。”
大阪闭上双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造成“困局”的或许并非阁下本人,也存在着由外在的因素的一触所引发的可能…换言之,正是将您引向“沟壑”的那一部水流…”
“…近日您可有曾见过“脱离日常的景象”?
“要说的话,大概算是…”
佐间子摸了摸下巴。
身着风衣的青年在黄昏之刻打开了被视为“不存在”的大门,随之到来的是门缝中鱼贯而出的影子。“三号楼”消失了,随之到来是以外人以观似乎要蔓延到外界的某种趋势。
“您已经与他见过面了啊。那在下也没有赘述的理由了。”
“桑都…借由矢野这样的契机,这座城市正在回到它应有的模样。”
青蛙斗篷间柳叶般的双眼凝视着车站外弥漫的水雾,被风掀起的斗篷一角露出了透露着诡异气息的黑色西服。
“本以为这样隐晦的暗示会让在下等上许久…看来他比在下所想的还要敏锐得多。…很快他就会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吧。”
“用这样的说辞想必会让您觉得十分冒昧,但…”
大阪转过身,将注视着水雾的目光转移到面前的少女身上:
“宫林阁下身为见证者之一,想必也无法脱离干系吧。即便是落入溪河的石子,倘若不采取措施的话,也只会随波逐流地飘到它本不应触及的地方。”
“嗯…意思是我也入局了吗?”
佐间子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
“虽然不讨厌,但是你说的隐晦过头了啦,这样子我也没办法做出应对嘛。”
“…在下觉得这也是应对困局的醍醐味。”
大阪笑着回应道。
“虽然在下很想对其助力,但您的愿望似乎已于过去相遇的时刻实现,此刻只能以言语相助,对此无奈深感抱歉。”
“过去的时候…我有许过什么愿望嘛?”
佐间子揉了揉因思考有些过热的脑袋。
“…好像不太想得起来耶。”
“那时您将愿景寄托于“天外”,想必引导您走出困局之物也应当存在于天外吧。答案会在适时之时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在此之前您或许只需等待便是。”
“嗯…谢谢你?”
佐间子略带迟疑的点了点头。
“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您的直觉真敏锐呢。”
大阪笑着说道。
“既然会告知我被入局才会知道的东西,也想当然地不会让我还保持着局外人的身份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是来拉我入伙的吧?和矢野同学一样的社团里。”
“看来您也很快理解情况了。”
大阪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从怀中掏出墨水滴入手心,一张写着奇异报表的雏形自染黑的手心缓缓摊开,最终以白纸的形式呈现于二人眼前。
“…無社?果然是矢野同学昨天说的那个社团啊。”
佐间子看着眼前的白纸,似曾相识地说到。
“正是如此,在下亦为社团“無社”的社长,此行之意正是希望您能够加入…”
“原本对于邀请的成员在下应当给予协助突破眼前困境的能力,但您的情况有别于他人,您先前所得到的能力,需要您自己寻觅契机来回忆。”
“嗯……”
佐间子思考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太甘心。”
“明明可以在加入神秘社团的同时得到所谓的能力,却还要专门去回忆什么的…总感觉好残念…”
“宫林阁下是追求所谓仪式感的氛围吗。”
大阪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僵硬,音调却稍微产生了疑惑。
“如果您执意追求“仪式感”之物的话,入社的合约可以在您回忆起能力的时刻再产生效力…只是不知您是否方便了。”
“回忆还会分方便和不便吗?”
“所谓“惊人的灵感总会以不体面的方式诞生。”例如您在吃怪味豆的时刻突然回忆起能力的刹那,在口中仍旧残留着永生难忘的味道时加入了可能会影响整个学生生涯的社……”
“别…别说了!”
佐间子突然跳起,以夸张的姿势示意大阪停嘴。
“…太残酷了,不管怎么说都残酷过头了!”
“你举例子也太怪了。”
她像是确认一样点了点头,随即将视线转向眼前的报表。
“矢野同学得到的是什么能力呢?”
“与其说是“能力”,更接近与引导当事人解除困境的“钥”,因为与对方的命运关系密切,宫林阁下试着去问问本人如何?”
“就是因为问不出口才会问你嘛。”
佐间子吐了吐舌头。
“算了…现在想这样的事情也有点出格嘛。”
“话说回来,”
她一边签字一边说到:
“你的发型好独特哦,第一次见到地中海和黑长直在一个头上的类型。”
似乎自他拉开兜帽开始,她的视线就从未离开过大阪长发间夹杂着秃顶的凄惨头型。
他显然意识到这点,却丝毫没有表现出遮蔽的意图,所之谓身为社长的从容。
“那算得上在下唯一的苦楚,可谓入海之河水,一去不复返的苦楚。宫林阁下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呢。…倘若让矢野得知他也会自愧不如吧。”
大阪皮笑肉不笑地赞许道。
“社团活动没有要求么?像是工作啦活动什么的。”
“在下会在您回忆起能力,既实现入社合约的时再度告知您,现在过早地告知或许只会增添您不必要的压力吧…”
“喔……”
佐间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沉积的乌云化作不见尽头的阴影,密密麻麻的雨滴顺着车站的顶棚尽数落下,四起的水滴打湿了大阪青蛙雨衣下所遮蔽的西裤,一向从容的面容上出现了些许不便的困扰。
“看来,此刻的天气也不允许在下久留,今日就此告辞吧。”
他仰头望向苍白如纸的天空,自顾自地说道。
“对了,今日唐突地惊扰您,实在是深感歉意,这是一点无趣的心意,还请您笑纳。”
说罢,大阪从裹紧的雨衣中抽出一盒点心,一边鞠躬一边轻轻递至对方的手中。
“上至重要事物的抉择,下至关于这盒点心的处分,都与您何时回忆起能力的命运息息相关,关于这一点还请您牢记。”
月台外的银丝随着晚风微微飘动,几滴雨水悄然落在包裹着抹茶粉末的塑料盒封上,㓎湿了表层的假名。
“在下已经耽误了您太多的时间,今日就此别过吧…恭候与您的下次相见。”
大阪深深鞠了一躬,随后拉上青蛙斗篷,在一片雨雾中调整着身位,随后如青蛙般跃下铁轨,消失在了银丝般的雨中。
“这样子的告别方式,或许比他说的话要更有意思得多。”
“不过因为发型太奇怪了…没办法做漫画素材呢。”
佐间子目光发直地盯着面前连绵不绝的雨丝,呐喃低语道。
席卷着不止的雨滴,四起的水雾随着晚风灌入本用于夏季的衣袖,潮湿的空气与引人忧虑的暮色笼罩了夕时的桑都。似如徘徊于此刻的谜题,困扰着行进于雨水中的众人。
于桑都静止的喧嚣夏天,于不觉间染上了苍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