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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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季节来到大兴安岭,是陆万山没有想到的。九月中旬时,省里林业厅只是对他说,要重启开发大兴安岭的计划,委任他代替吴纯德担任开发组组长,让他做好心里准备。即使是省林业厅,也是预计来年春天开始进驻大兴安岭,这让陆万山有足够的时间来筹备物资和人员。但三天后中央林业部的一个电话,让计划不得不改变;电话中通知省林业厅,中央军委已经下令铁道兵三、六、九师进驻嫩江,开始修建通往大兴安岭的铁路,并且为了加快进度,将要分段修建铁路,作为地方开发人员,也要立即进驻大兴安岭,配合铁道兵的勘探和施工。
接到这个通知,留给陆万山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好在省政府给了他们最大的支持力度,不论是从人员上,还是物资、机械上,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配齐。这才让他在规定的时间内来到乌布伦尔林业局的原局址。
当他迎风冒雪、带着一百多人来到这里时,已经是十月末,整个的大地和山林都被封裹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夜间的气温,已经低至零下二、三十度。这个温度,让住在帐篷里的人员常常在夜里被冻醒,只好披着棉被围坐在火炉边取暖。
而最冷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
最为最先来到到这里的一批人,眼下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建造足够多的帐篷,为后续不断来到的开发人员搭建住所。在他来到这里的第十三天,第二批开发人员来到了。让陆万山感到欣慰的,是来这儿第二批三百多人,都是从内蒙古林业调派来的。这些人对于林业工作和应付寒冷,都很有经验。这无疑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今天中午时分,通讯员送来一个消息,让他感到了迫在眉睫的任务;一批从上海来的知青,二百多人,五天后就要来到这里。
陆万山拿起炉子上的搪瓷缸子,想要喝口水,却发现太烫,只好放在窗台上,晾一晾。随后推开门,向着外面喊了两声“韩雪峰”。
不一会,韩雪峰急匆匆的走进他的办公室。韩雪峰身材高大,脸型方正,一走进屋里,便摘掉帽子,抖落掉上面的雪。
“啥事儿这么急?”
陆万山把刚接到的通知告诉了他。而后问道:“目前建成的帐篷,容纳二百多人,还缺多少栋?”
韩雪峰沉吟片刻,说:“二百多人,每个帐篷最多能容纳三十人,也就是说,需要七栋帐篷,我们现在建成的,只有三栋,还需要四栋。”
陆万山拿起大搪瓷缸子,给他倒了半碗水后说:“四栋,四天,没问题吧?”
韩雪峰苦笑一下,说:“现在这情况,就是有问题,也得让它没问题呀!人家大老远的来咱这儿,总不能还没有住的地方吧!”
“困难点是不是还是黄泥?”陆万山问。
韩雪峰点点头,说:“帐篷好建,满山都是木头,大家伙出两身汗就建成了。就是这黄泥,冻得比铁都硬,一镐下去,就砸出个白点来。还好那个张凤鸣出个主意,在黄泥地上笼起几堆火来,日夜派人轮班看守,这才抠出些黄泥来。”
陆万山笑了,说:“想不到这个张凤鸣倒是个干将。那就多弄几堆火。”
韩雪峰甩了甩军大衣的袖口,从里面甩出一些雪来,说:“弄着呢!我这就是跟着他们进山搬柴火去了。对了,我看这个张凤鸣对机械很感兴趣,方才拖拉机在雪窝里链轨掉了,司机师傅要卸掉链轨,但张凤鸣只用两截木棍塞到链轨里,就把链轨重新上去了。我看现在机械班正好缺人,就把他调到那里吧!”
陆万山点点头,说:“没问题。我们就是要量才使用嘛!”
韩雪峰临走时,走出门外的身子,又返了回来,问道:“来的这批知青中,有多少男的?多少女的?”
陆万山一怔,想起自己接到这个通知时,并没有说到男女的比例。不由的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算了,那就先按一半对一半吧!”韩雪峰说完,走了出去。
陆万山看到炉子旁的狗皮帽子,大声喊着:“你的帽子!”
虽然是中午时分,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但外面的气温依旧寒意透骨,呼出的气体,瞬间变成浓雾,在每个人的眼前缭绕。
韩雪峰是从小兴安岭伊春林业局调过来的,跟着他一起调过来的,除了四十多林业工人,还有四台拖拉机、一台推土机、两台解放卡车、五台油锯。这些机械,构成了乌布伦尔林业局最初的机械资本。作为从事了十多年林业木材生产的他,深知机械的重要性,尤其是眼下,他把这些机械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都重要。
眼下,最要紧的,除了搭建给知青住的帐篷,还要搭建给机械“住”的帐篷。没有暖库,拖拉机每天都要用火烤上两个时辰,才能把它发动着。这太耗时间了不说,每天都用火烤,对机械也是损伤不小。就曾有一个工人在用火烤拖拉机的后桥时,由于太寒冷的缘故,冷热极剧交替下,后桥居然炸裂了个口子,把韩雪峰心疼够呛。虽然马上就带领着大伙搭建了五栋暖库,但也只能让一半的机械“住”进去,还有一半放机械仍旧扔在冰天雪地里。
韩雪峰来到一处山脚下。那里十来个人正看护着十来堆篝火,每当一堆篝火快要熄灭时,就要抓紧把烤融化的黄土装到袋子里,运到帐篷里。如果不抓紧时间,融化的黄土,很快又会冰冻住。
韩雪峰走到张凤鸣身边,让他不要再负责这里的火堆,而是去机械班报到,并吩咐他和机械班的工人,要用两天时间搭建起供机械“居住”的暖库。
张二的大名称作张凤鸣。
在第一天来到乌布伦多林业局报到时,张二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在名单上写上自己的大名:张凤鸣。那一刻,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不喜欢别人称呼自己叫“张二”。但无奈父母那里就是这样的称呼自己,左邻右舍也同样的这样称呼,他也只好这样接受了。在他用最郑重的心情和笔势,写下“张凤鸣”这三个字时,他居然感受到了一种新生的力量。未来怎样,虽然还不确定,但有一件事,他确定了;今天的他,和过去的他,已经做了一个告别。
既然他不喜欢“张二”这个名字,我们就遵循他的心意,以后叫他“张凤鸣”吧!
张二是个孝顺的孩子。在他的记忆里,他所有的人生决择,都是由父母决定的。在他十八岁那年,他也想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去广阔天地里锻炼一番。但他的想法还未说出来,就被父母带到了乌布伦屯,在这里开田种地。在他的大哥去当兵时,他是多么羡慕,很想自己也穿上那身军装。他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却直接遭到了父亲的否决。张景云认为自己家有一个出去当兵的,就可以了。
当他用歪斜的笔迹,在报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感觉自己象一只雏鹰,终于可以飞上蓝天了。
张凤鸣的师傅是周瑞祥,四十多岁,一脸络腮胡须,不胖不瘦的身材,很适合在拖拉机上爬上爬下。
周瑞祥躺在拖拉机下的雪地上,透着链轨的缝隙看着这名新派来的助手,片刻后从拖拉机下面爬出来,先是拍掉身上的雪,然后用满是油污的大手,捏了捏张凤祥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胸脯,感受到了对方肌肉反弹出来的力量,满意的笑了笑。
“小伙子很壮实,是块好料。”周瑞祥说。
张凤鸣笑了笑,说:“师傅,我咋感觉像是在挑牲口呢!”
张凤鸣的话,并没有让周瑞祥感到不满,反倒诧异的看了一眼他,面露惊喜,连声说着:
“好,好啊!想不到你小子居然不是一头‘闷驴’,还能跟师傅对付两句。我上一个徒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弄得我一天老愁闷了。走,咱爷俩先去喝两盅去。”
这是张凤鸣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
趁着中午饭的档口,周瑞祥、张凤鸣两人去食堂各自端了一碗土豆炖海带,回到帐篷中。周瑞祥将自己铺盖向上一掀,露出下面铺的小杆,随手又从铺下掏出一瓶酒,两人就坐在上面,喝了起来。
张凤鸣在家时从来不喝酒,即使张三早早的和那些鄂伦春猎人们喝起了酒,他也始终秉承着滴酒不沾的好习惯。当他端起酒杯和周瑞祥相互碰杯后,一口喝下去半杯时,周瑞祥这名总喝酒的人,都没有看出他是第一次喝酒。
张凤鸣从来没有想到,喝酒竟然是这般的感觉;一股烧红的铁水,顺着喉咙倾泄而下,遽尔全身燃烧起来。他压抑住心头的诧异与惊奇,与师傅谈笑自若的说着家常。他只是感觉每多喝下去一口酒,胸内的火焰便升腾一分。他想;如果这样不停的喝下去,人会不会就此湮灭在这火焰中。也就是在这时候起,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见有些猎人喝多后,躺在雪地里打滚、大呼小叫的样子。当时他很不理解。但此刻,他理解了。就像此时此刻,他居然也有了想躺在雪地上,肆意的滚来滚去,对着天空肆无忌惮的高喊几声。
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曾多少次的拿起酒杯,一口一口的喝下去,体验着火焰在腹内燃烧的感觉,顷刻间驱散全身的寒意。也曾喝得畅意忘形,直至哇哇大吐。但第一次和师傅喝酒的场景始终记得;那天他只要再多喝一口下去,就喝多了。
还好两人初次见面,说话的时间多过喝酒的时间。眼看着就要到了上工的时候,两人急匆匆的各自吃了碗高粱米饭后,就听到了开始上工的“敲锣”声。
两人简单的收拾一下,穿上大衣跑出了帐篷。
用“敲锣”声来代表上下工的时间,是韩雪峰想出来的主意。来到这里的工人,大多数都没有表,只好用“锣声”来替代了。而所谓的那个“锣”,就是把拖拉机使废的铁轮子挂起来,用斧子来敲打,声音倒也清脆悠扬。
张凤鸣在酒精的支配下,浑身发烫。他索性脱掉大衣,和工友们搭建暖库。在要锯断木梁时,一工友拿过来油锯,可还未将油锯发动着,他已经手脚麻利的用手锯锯断了木梁。他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抬过来一根木头,马上又去抬另一根。他的后背上,热气与寒气的双重作用下,凝结成了一层冰霜。弄得工友们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加快了搭建暖库的进度。
周瑞祥气喘吁吁的看着干得热火朝天的张凤鸣,心里嘟囔着:这小子,咋这么能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