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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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输。”吉若说。说完,他低下头,用脚踢着地上的雪。
张三看着他,缓缓说:“你猎到了一头熊,成绩就是比我多。”
吉若猛地抬起头来,说:“可我们当初的约定,是谁得到了猎王,谁就和娜吉好。孟九山他猎到了两头熊,今年的‘猎王’一定是他。”
对于吉若的这个判断,张三同意。今年的“猎王”必是孟九山无疑了。
“我们来年再比!”吉若用坚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听到吉若的话,张三的心头涌上一阵欣喜,好似在冰天雪地的黑夜中行走,突然看见灯光一样。这几天来,他一直陷入失去吉娜的伤心郁闷中。如今,他看见了灯光,又看见了希望。
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喜欢上娜吉的呢?他说不清楚,也许是从第一次看见她时,也许的后来的某个时机。他只记得有一次跟着莫尚武和吉若,三人一同进山狩猎。莫尚武从一开始进山,就不停的向他们俩传授关于狩猎方面的技巧;怎样从足迹上判断动物的重量、怎样从动物留下的粪便判断走过的时间、不同的季节各种动物喜欢待在山林的什么地方……。在他们回来的时候,莫娜吉正在屋檐下洗头。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用铃铛般的笑声迎接着他们。张三的目光和吉娜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接触。这一接触,有如雷电击中了张三的心脏。他慌忙的转过头,躲避开吉娜的目光。
就从那次起,娜吉就彻底的住进了他的心房。两天听不到娜吉的笑声,就丢魂落魄、魂不守舍,总要找个借口去到娜吉家,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才肯罢休。
“好,那我们来年再比。”张三同意吉若的提议。一个是朋友,一个是心上人,哪一个他都不想失去。也许把抉择向后靠一靠,时间会给出一个好结果。
屯子里的猎人们,都在三三俩俩的,向莫尚武家的方向走去。今天,“老猎王”莫尚武会公布今年的“猎王”得主。张三和吉若赶到时,莫尚武的家里已经挤满了人,屋里坐不下,大家伙就在院子里待着,并在院子里燃起了两堆篝火。很多猎人一边等着结果,一边烤着猎来的猎物,喝着酒。
张景云站在院子外头,不时的向远处张望着,莫尚武让他进到屋里来,他也不肯。
屋里屋外中,一片嘈杂声,大家伙儿热烈的,除了这次的“猎王”比赛,更多的,是开发大兴安岭人,又回来了不说,还要把铁路修道家门口。这确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个人都在畅想着火车来到这里后的场景。
莫吉娜没有见过火车,不止是她,这里的很多人都没有见过火车,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幻想着火车的样子。
吉若对莫娜讲吉着:“火车火车嘛!就是冒着火的了。就是车轮子转得太快了,比马蹄子还快,磨出火来了。”
莫娜吉照着他形容的模样,想了一想,感觉到这里不对劲;着了火的车,那谁还敢坐上去,屁股不得被烧了嘛!
“你说的不对,我问问张三去。”莫娜吉嗔恼的说,转身去找张三了。她看见张三站在院子外,正和父亲谈着什么。
莫娜吉的心,此刻却处在一片茫然中,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女人的心,总是细腻的,她知道张三和吉若都喜欢自己,但自己却该怎么选择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张三和吉若,她都喜欢。
她发现张三和吉若待在一起,张三总是显得那么的沉稳,那么的文静,和吉若简直成了两个极端。吉若豪爽大气,性格爽朗,说起话来总是直来直去,像一块透明的冰块。与他在一起,会觉得心情很轻松。但对于张三,她好似走进森林中,有很多迷一样的事物,需要来猜。这有些累人,却也有着吸引力。
有一次娜吉和父亲莫尚武,话里话外的,谈到了这件事,说的有些含糊,却也把一个女孩子的心意表露出来,她想让父亲替她做个选择。莫尚武没有对这件事做出明显直接的表态,他有着一个老年人该有的睿智,知道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是在不断变化着;今天你有很多选择,可明天也许就没有了选择。他只对吉娜说了句:“再过两个冬天后,你就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莫娜吉向张三站立的地方走过去。她刚走出院子,看见从远方疾驰而来一匹高头白马,身后拉着个白桦做成的爬犁,上面坐着两个陌生人。疾驰的马儿溅起一阵雪雾。
张景云望见爬犁上的两人,心头一阵欣喜,他已经认出其中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破旧军大衣的,正是陆万山陆组长。他急忙向着马驰来的方向迎了过去。一旁的张三却一把拉住父亲,把他拉向道路一旁;张三已经看出,这匹马儿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
果然,马儿还未到跟前,大家伙已经听到马爬犁上传来急迫的吆喝声,企图要马儿停下来。
马儿不管不顾,直直的,向着莫尚武家的院子方向奔来。院子里的人,看出了眼前的险势,纷纷闪躲开来。
张三看着马儿要从身旁疾驰而来,有心想要冲上去抓住马缰,但无奈马儿的速度太快了。瞬间的权衡中,知道自己抓住马缰只会被带摔,而后被马爬犁撞到。这太危险了。张三对着马儿做了一个拦阻的架势,想让它慢下来。果然,马儿趋缓了下来,偏头向低矮的栏杖处撞去。
“咔嚓”声中,马儿撞破了栏杖,冲进院内,看这情境,是要从院内的另一头冲出去。栏杖的阻力再次让马儿的速度慢下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吉若冲过来,抓住缰绳,狠狠的一把拉住,让马儿侧身停住。只是爬犁的惯性,滑到豆角地里,来了个侧翻,把上面的两人一起摔到雪地里。
张景云连忙跑过去,搀扶起雪坑里的陆万山。
陆万山爬起来,抹掉糊在脸上的雪,又从嘴里吐出一团雪,对着驾车的那人喊道:
“韩雪峰,是不是组织上让你当副组长,你有意见,想要害死我啊!”
韩雪峰从雪里拱起身来,一把一把的从脖子里掏灌进去的雪,听到陆万山的指控,喊起冤来:“天大的冤枉啊!是你说这马儿走的慢,让我给它两鞭子,谁知一鞭子下去马儿就疯了。”
陆万山“哈哈”大笑起来,和张景云一起把他扶起来,替他把脖子上的雪清理出去。
“怎么坐马车过来的?”张景云问道。
陆万山一边掏着自己袖口里的雪,一边说:
“别提了!汽车弄了一早儿,也没有弄着火,冻得邦邦硬。只好和韩雪峰一起赶马儿来了。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开发组的副组长韩雪峰,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张景云。”
张景云连忙和韩雪峰握了手。两人的手掌都湿漉漉的,透着冰凉。
屋里的猎人们,也都走出来,瞧着热闹。
张景云向大伙介绍了两人的身份,又向大伙宣布,从今天起,乌布伦屯改名叫“鄂伦春民族乡”,乡长职位他想让莫尚武担任,而后,他向大家伙儿征询意见。
“同意!”众口同声的喊道。
陆万山走过去,和莫尚武握起了手。
陆万山说:“听说你们这正在召开‘猎王’大赛,我和韩雪峰就不请自来了!多有打扰。”
莫尚武连忙请他们进屋里,并告诉他们“猎王”比赛马上就宣布结果了。陆万山和韩雪峰就不再进屋,退到屋檐下避风的地方,等着宣布结果。
莫尚武掏出一张草纸,看着大伙,说:“这次的‘猎王’比赛,有一个难办的地方,就是孟九山发现了熊洞,但打死熊的,却是张三。我和孟九山商讨了一下,认为最公平的办法,就是他们两人一人一半。现在我宣布这次‘猎王’比赛的结果。”
莫尚武看着手中的草纸,开始宣布这次“猎王”比赛猎人们的成绩。
“孟九山两头半熊,四个狍子,八个兔子。
白依尔一头犴达犴,两只狍子,十二只兔子,一个貂。
吉若一头熊,四个狍子,十五只兔子,一只猞猁。
奇克图三只狍子,十七个兔子,六个野鸡。
……”
当把长长的名单念完,大家从猎人们各自狩猎到的猎,已经知道了这次“猎物”比赛的结果。
莫尚武高声向大家伙宣布结果:
“这次的‘猎王’称号,是孟九山。”
众人高声欢呼起来,将目光看向拄着一根棍子的孟九山。经过几天的休养,他的气色明显起色了不少,就是脸色仍旧有些苍白,那时流血过多的缘故。
孟九山听到自己被选上新一届的“猎王”,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喜悦神情,反倒有些不安。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沉默片刻,拄着木棍,慢慢走到莫尚武身边。对他说道:
“当年你杀人获得了‘猎王’的称号,那救人,是不是也可以算在内?”
莫尚武点了点头。
孟九山看向院子里的大伙儿,高声说:
“大家伙都知道,我这条命是张三救回来的。没有他,我早就喂了熊了,哪还有机会和大伙说话喝酒。既然我这条命都是他救的,那我猎到的猎物,就应该都算在他的身上才对。”
孟九山转头又对莫尚武说:
“把我的猎物和我的这条命,都算在张三身上,请你重新宣布‘猎王’结果吧!”
说完,孟九山一瘸一拐的走了下去。
莫尚武点了点头,心里很佩服孟九山的勇气和坦荡,这份光明磊落才是猎人们该有的本质。
莫尚武重新宣布今年的“猎王”人选:
“张三是这次比赛的‘猎王’。”
院子外的张三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这样的结果,是他想不到的。同样想不到的,是张三身边的吉若。
宣布完结果后,莫尚武邀请陆万山他们进屋和猎人们一起喝酒庆祝,却被张景云拦了下来,告诉莫尚武,自家已经准备好了,要领着他们去自己家里。莫尚武只好作罢。
来到张景云的家里,还未走进屋里,就已经闻到一股肉食的香气,飘荡在院落里,这让陆万山不禁抽了抽鼻子。一走进屋里,他就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递给正张罗饭菜的刘容娟。
“我和韩雪峰初来乍到,也没啥拿的,就拿来些白糖,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陆万山的举动,却让张家人很感动。在这里,白糖可是稀罕物。自从来到这里,别说吃到糖类的食品,就连见都没有见过。
款待陆万山他们俩的饭菜,确实很丰盛。从昨天开始,张景云就吩咐张二开始忙乎这顿饭。好在家里有张三猎来的猎物,解冻切割就可以了。张景云又去莫尚武那里要来了四只飞龙,让张二熬成一锅浓汤。
“喝喝这飞龙汤,据说这是清朝慈禧最愿意喝的。”张景云热情的让两人尝尝浓汤。
陆万山端起碗来尝了一口。一种肉类特有的清香,立时充溢了口腔。不觉的“嗯”了一声,对韩雪峰说:“快,你也尝尝,味道很特别!”
韩雪峰喝了一口,确实感到口味不同。他以前也喝过飞龙汤,却都没有这次的口味独特,连连称赞。
张景云语气带着自豪,说:“这是我家的老二儿做的。”说完,他喊还在厨房忙乎的张二过来。
张二端着一盘子烀好的犴鼻子放到桌子上。张景云介绍完,陆万山看到就要走开的张二,连忙让他也坐下来喝一杯。张二推脱着要走,张景云连忙说:
“既然陆组长让你坐下,你就坐下吧!大家都不是外人。”
陆万山随后喊刘容娟也过来一起坐下吃,刘容娟却说什么也不过来,只是推脱自己已经吃过了。
大家喝了一杯酒后,韩雪峰想起一件事,问道:
“方才我听一个猎人说,那个莫乡长杀过人,杀过什么人?”
张景云放下筷子,酒精让他的脸变得红润,他说:
“这还真是一件稀罕事。这个老莫呀!胆子够大,是条汉子。年轻的时候,这里举行‘猎王’比赛,其他的猎人都去山里猎动物,结果这老莫居然出山了,跑到山外日本军营里,杀了两个日本小鬼子。别的猎人拿回来鹿呀、犴呀,他拎回来两颗日本兵的人头。自然当上了‘猎王’。”
陆万山和韩雪峰惊讶而又感慨,没有想到那个普普通通的莫尚武,居然还有这样可歌可泣的一段往事。
酒过三巡,大家提起了今年新选上的“猎王”,借着这个机会,张景云告诉他们,今年的“猎王”就是自己家的三小子。并把如何进山狩猎、如何救了孟九山的事迹说了一遍。
“这么冷的天,他们猎人就在山里住?”陆万山惊讶的问道。没有来到这里之前,他就知,这里,最大的敌人,就是寒冷。
张二解释了一番猎人们的保暖方法,让两人不禁啧啧称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瞬间的灵光,陆万山萌生了一个主意。也就是这个主意,让六年后开发极寒之地——大兴安岭北坡时,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张景云让张二去外屋取他自己酿的酒。
本来已经喝好不打算再喝的陆万山,看到张二拿过来的酒,不禁感到稀奇;瓶子里的酒呈深蓝色,幽墨中泛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神秘色彩。
陆万山和韩雪峰各自喝了一口后,俱没有说话,回味着酒中带给他们的清爽。
“好酒!”陆万山赞叹道,“老张,这你得告诉我们,这是用什么酿的酒?我得学学。”
张景云笑了笑。这酒的酿制方法还是他向莫尚武学来的。他解释道:
“这是用山林里一种蓝色的果子酿制的,鄂伦春人都管这种果子叫‘笃实’。我看它呀!应该叫‘蓝果’才最恰当。”
韩雪峰点点头,若有所思的说:“看来,这大兴安岭的山林里,不止只有木头,物产很丰富嘛!”
张景云瞧瞧客人们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了,觉得是时候说出自己心头的想法了,这也是他让张二过来陪着喝酒的原因。
他说:“陆组长、韩副组长,有件事您二位看看能不能帮个忙?就是这不正经八百的开始开发大兴安岭了嘛!能不能把我家的张二和张三弄到开发组去,也算有个正经营生。”
陆万山这才明白这顿酒席的目的。他看看张景云,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韩雪峰。沉吟一下说:
“老张,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得跟你说个实底;你这顿酒饭,可是白请了!”
张景云听到这句话,心内不禁一冷,这可实在出乎他的预料。眼下开发大兴安岭,正是到处都缺人的时候,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就是心里有十成的把握。却不曾想……
张景云连忙说:
“我这就是随口一说,能办就办了,不能办就不办了,怎么也不能让二位因为我做出违反组织纪律的事。”
一旁的韩雪峰“哈哈”笑了起来,对张景云解释说:
“老张,你上当了!这陆组长,跟谁都愿意开玩笑。他说你这顿饭白请了的意思,是说不管有没有这顿饭,你家的张二和张三、已经这乡里的青壮年们,都是开发组的成员。这次我和陆组长来这,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看看,选拔一些对山林里熟悉的猎人,组成勘探组,确定开发路线,为来年开春修建做准备。”
张景云这才明白过来,心头一阵兴奋,暗暗责怪自己眼界小了。看到他们二位要走,立即对张二说:
“张二,这次别让你陆叔和韩叔驾马爬犁了,你去把他们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