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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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与吉若各自坐在椅子上,眼睛直视着面前的鹰。以这个姿势,他们已经一动不动的盯着鹰三个时辰了。而这只鹰,从最初的烦躁不安,变得安静下来,不时的和眼前的两个人对视片刻。
这是鄂伦春猎人中驯化鹰的第一步:“熬鹰”。
莫尚武向他们说出这个方法时,二人皆吃惊不已。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昨天晚间吃饭时,莫尚武向两人讲解了一番“熬鹰”的窍门。
莫尚武放下手中的酒杯,解释说:“要想驯化好一只鹰,最关键的,就是要取得鹰的信任。只有它对你彻底的信任了,才会听从你的指示,才会继续下一步的训练。”
张三不解的问:“难道和鹰比试谁不睡觉的时间长,赢了鹰,就会取得它的信任吗?”
张三的话引来一阵嬉笑声。是莫娜吉发出的声音,她正拿着一根野鸡腿啃着。对于张三提出的这个问题,她不等父亲解释,嘻嘻笑着替父亲说出了这里的原因。
“傻瓜,相互比谁先睡觉,怎么能比出‘信任’来。这山里的野生动物,都对人类有着警惕,生怕人类害了它们。但这些野生动物,它们自己也都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就是在睡着的时候。你想想,一只对人类有着警惕心的鹰,终于熬不过你睡着了,在它终于睡醒时,看到眼前的你仍旧在它眼前,而它自己仍旧好好的,一根毛都没掉,这鹰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是不会伤害它的。这就是‘信任’。”
娜吉一口气说了一堆的话,说完,得意的把目光看向父亲。“熬鹰”这门手艺,父亲在她十四岁时,就曾经对她说过。难得的是五、六年过去了,她依旧记得很清楚。
张三和吉若的目光看向莫尚武。他们有些不相信娜吉的话。
莫尚武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娜吉说的话就是他要说的。他加重了语气继续解释:
“只有让鹰彻彻底底的信任了你,在它的心里由信任最后转为依赖,驯鹰才会完成了。否则,当你解开绑住它的绳子,它就会飞走,再不回来了。”
张三与吉若听着师父的教诲,唯有默默点头。虽然两人都想拥有一只鹰,却不料这里的门道竟有这么多。
莫尚武想着这门祖宗们留下的技艺,今天传授给了徒弟,心头不免有些兴奋;这门技艺如今掌握的人不多了。至少在这片山林中的鄂伦春猎人,只有自己完全掌握这门技艺。很好!他想,这门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至少没有在自己的手里消失掉。
莫尚武说:“现在政府办了件好事,让鄂伦春人从山里搬出来,给房子,给粮食。但这样的环境太好了、太舒服了,我就担心,长久下去,鄂伦春人骨子里那股与自然搏斗劲就会消失了。”
“难道这样不好吗?至少我们现在一冬天不出去狩猎,家里都够吃了。”莫吉娜不解的问。
莫尚武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说:“这人哪,都得有股狠劲,尤其是与大自然讨饭时。你们想想,人类最早时,都是靠狩猎活下来的。没有了那股狠劲,怎么让祖先们千百万年的活过来!有了这股狠劲,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怕。我怕的是,人一旦没有了这股狠劲,再想恢复过来,可就是千难万难喽!”
莫尚武的这番话,是自己一年多来的感悟,但说的有些深奥,吉若有些似懂非懂。哪个猎人没有“狠劲”,没有“狠劲”有怎能进山狩猎能吃人的熊?
张三听明白了师父的这番话,“狠劲”是蕴藏在精神里的传统,而非表面上的蛮力。
“那种地就没有了‘狠劲’吗?”张三问道。
莫尚武很高兴张三能听懂他的话,他解释说:“种地当然也需要‘狠劲’,我看了你们汉人种地的方式,需要开荒、撒籽,还要精心伺候。这些活计没有些耐力还真办不成。但种地很大的结果是看天,风调雨顺时,地里的庄稼收成就好,干旱雨涝时,收成就差。这都是无可奈何的,只有接受。而正是这种无可奈何,长久下来,就消磨掉了人心里从远古时带来的‘狠劲’,而变得听天由命。”
师父略带感慨的一番话,让吉若也明白了几分。他思索了一下,急迫的说: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就是狩猎和种地虽然都是和大自然搏斗,但狩猎需要的是更多的主动,要想猎到更多的猎物,就要多翻山、走远路,不能等、靠。”
张三看向身旁的吉若,虽然吉若说的话儿,并没有真切的把师父所说的意思表达出来,他也明白吉若已经领悟了“狠劲”的含义。
莫尚武的这番话,给张三的心境打开了一扇门。以前关于种地和狩猎两者之间的关系,他却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认为这是人们谋生的各自手段。直到今天师父提出的关于“狠劲”的说法,让他想起书本上学到的历史;中国的历史上,以农耕为主的中原历代王朝,基本都受到周边狩猎游牧民族的欺压。这就是关于“狠劲”最好的诠释。师父担忧的,就是鄂伦春民族生活环境变好了,会让他们与大自然搏斗的心态消沉下去。
两人坐在鹰的面前,已经一整天过去,天黑时燃起煤油灯时,那只鹰还是没有露出困倦之意,不时的扭着头,盯视着他们。
莫娜吉刚开始时,兴致勃勃的坐在他们身后,小声的说着话,不时的也要和面前的鹰对视上一会。她与两人的谈话,并没有换来热烈的响应。她把这种反应归咎于眼前的鹰;他们要与鹰比试耐力。她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二人心里,都隐藏着难以说出来的尴尬。还没到半天的时间,她便腻烦这种耗损精力的举动,给他们二人端来两碗大馇子饭和一碗腌萝卜,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此刻屋内只剩下张三与吉若两人。莫尚武一个时辰前进山里去了。
鹰看着面前的两人狼吞虎咽的吃着饭,不由的也啄了几口爪子边的肉。张三看到鹰终于开始进食,兴奋的用胳膊肘碰了碰吉若。吉若也很兴奋,师父说过,鹰一旦在他们面前进食,就证明已经放下了一半的警戒心理。
这是一种能够化解尴尬的小插曲。也让吉若终于鼓起了勇气,他说:
“张三,按照咱们先前的约定,谁是‘猎王’谁就和吉娜好。男人吐口唾沫就是个钉,说出的话就要算话。我承认自己输了。咱们三人,我退出。”
吉若的话,说的很坦荡,坦荡得像一阵热流,让张三的心胸溢满。他不知说什么好,却觉得这种场合必须要说出什么,才能彻底的化解掉两人心里的尴尬,再次恢复到以前无所拘束的关系。
“那要是来年你再得到‘猎王’的称号呢?”张三用揶揄的语气假设了一下。
吉若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就从张三的表情上,看出这是一句玩笑话。吉若的心,彻底的放松了犹豫和不安,他伸出拳头打了张三胸口一拳。说:
“那你来年再还给我。”
两人笑了起来。眼前的鹰惊诧的盯视他们,扑腾一番后只好放弃,任命似的收敛起翅膀。
莫尚武回来后,看到屋内只有一盏煤油灯,昏暗中看不清鹰的眼睛,又拿出一盏煤油灯来,放在墙上。
他也加入了“熬鹰”其中的一员。这是因为在以后的“驯鹰”过程中,他要亲自参与,要想取得鹰的信任,那此刻的“熬鹰”过程中就不能少了他。
夜半时分,张三和吉若的眼皮开始不停的打架,坐在凳子上,身体不由自主的向下滑,困倦犹如漫无边际的黑夜,将两人紧紧包围。却谁也不敢闭上眼睛,只要闭上眼睛片刻间,就会睡过去。
吉若让娜吉出门去,弄回来一团雪,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让冰冷的感觉刺醒混沌的头脑。
张三只把雪握在手掌上,用融化的冰凉水滴抹在脖子上,也让神志清醒很多。
两人的目光看向莫尚武,见他无动于衷,像尊石雕似的,与鹰对视着。
榜样的力量总是无穷的。这让张三和吉若增长起了精神,呼出一口气,继续和鹰“熬”。
后半夜时候,吉若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脑袋里混沌成一锅粥,只有靠不停的掐自己大腿,才能保证不睡过去。现在他想明白了,明白为何这项技能快要失传的原因了;不是因为猎人们都有了火力更猛的猎枪,而是这项技能太磨人了。
他们在苦苦支撑着,但对面的鹰何尝不是如此!开始时,鹰还在不时的走上几步,后来只是停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人。但它在眨眼时闭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几次看似它已经闭上了眼睑,似乎睡过去了,只是突然间又睁大了眼睛,精神抖擞的看着他们。
面前的鹰,此刻在张三的眼里,已经变得模糊,和身边的煤油灯光闪烁中,变得影影绰绰。就在他苦苦支撑时,一旁的莫尚武轻轻的用手肘碰了他一下。这让他神志清醒过来,仔细看去,果然,鹰的眼睑已经闭上了。他接连观察了十来分钟,鹰的眼睑还没有睁开。
张三心内长长的松出一口气,这一刻,一股胜利的喜悦涌上心头,所有的困倦,顷刻间都消失了。
他把这个消息,用同样的方法,告诉了一旁的吉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