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蔽的地平线
隐蔽的地平线
在1953年那个漫长而难熬的夏天,一个大学毕业生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一次长途跋涉。
从大西南的重庆到大湘西的雪峰山,换了如今也就一天多的行程,袁隆平竟一路辗转了半个多月。重庆、武汉、长沙,一路上如同在火炉中穿行。这条路其实是他童年时走过的。当年,也是在这样的三伏天,他父亲袁兴烈带着一家人从汉口下长江,逆水而上,漂洞庭,入沅江,原本想从湘西转往重庆,终因行船在沅江搁浅和那些关于土匪的凶悍传说而不得不折返洞庭湖,再次回归长江逆水而上,穿越三峡抵达重庆。如今一切都倒过来了,他从重庆朝天门码头顺江而下,抵达武汉后坐火车转向长沙。
一个身影跃入了湘江,从橘子洲头。这是湖湘儿女的母亲河,也是长江水量最大的支流之一,那个一生钻研帝王之学的王闿运曾出此狂言:“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湘江,在这里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然后一路北上,入洞庭,进长江。凡江河拐弯之处的水域,多是支流与干流的交汇之处,水就会变得浩大无边,那无边的空茫里似乎得有些东西来填满。一条河,亿万年的等待,曾经等来了一位“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1]的青年,而在袁隆平纵身跃入湘江时,当年那位“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书生,已是“指点江山”的共和国开国领袖。那漫长的等待是人类难以洞察的。譬如说,眼下这个畅游湘江的小伙子,又有谁能预测到他的未来?他只是跟着感觉游。可以想象他那一刻的激动,他还没有看清这条河就一跃而起了,那跃向空中的身体矫捷闪亮,就像一个惊叹号。他感觉自己游得很快,很远,他还从未游得这样快,这样远。他两颊涨红,大声喊叫,没人知道他在喊叫什么,人在这个时候的语言,只剩下了语气词,啊!啊——!他不是在一条河里游,他是推动着一条河在游,那浪涛一经他双手推出,就势不可挡,他在一条伟大的河流里驾驭着自己。但此时,他的命运,却是他本人难以驾驭和选择的。他在农林厅领到了大学毕业生试用期的第一个月工资42块钱,用十来块钱买了一把小提琴,然后便揣着省农林厅开具的一纸用毛笔写的介绍信,挥别湘江,再次上路,奔赴大湘西的雪峰山。
大湘西,绝非故意夸大之词,它所涵盖的范围不只是如今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这一狭义的行政区域,还涵盖了当时的黔阳专区以及邵阳、零陵、常德等三个专区的部分县市,是湖南西部28县的统称,境内被武陵、雪峰两大山脉和云贵高原团团围困,重重阻隔,又是长江在湖湘境内的两大支流——沅水和澧水中上游及其众多支流汇聚之地,山与水经亿万年的厮磨,造就了一个沟壑纵横、溪河密布、峰峦起伏、洞穴连绵的绝域,又加之与川、鄂、黔、桂四省区交界,这一方水土历来就是天高皇帝远的边地,又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如同一个荒凉神秘的独立王国,一直凭借天险与整个世界对峙。那高山深壑中一望伤目的岩土和被大山堵死了的出路,还有山洪暴发、泥石流等频频暴发的自然灾害叠加在一起,便是赤贫与饥饿,也把人类生存的境地推向了极端。那些在石头的缝隙里苦苦求生的人类,也是最坚忍、最顽强的生命,若他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就会选择另一种极端的方式生存。历史上,这里一直是匪患猖獗的重灾区,人道是“天下不乱,湘西先乱”,而湘西一乱,天下必乱。1949年秋天,邓小平指挥中国人民解放军转战大西南时,就曾对湘西当年的形势作过这样的评价:湘西,“土匪势力盘根错节,活动很猖獗,是湖南的‘盲肠’”[2],其实,湘西也素称“中国的盲肠”。袁隆平在童年时代没有走通的那条路,一个可怕的原因就是他父亲担心会遭遇土匪,而当他第一次进入这条盲肠时,传说中的土匪还没被完全剿灭,路上还有骇人听闻的虎啸山林的声音……
这里,且不说大湘西那时候有多么偏远闭塞,只说那两天两夜的长途颠簸,一辆车,一条路,一直在雪峰山与云贵高原东南边缘的复合地带迂回穿插,袁隆平一双眼僵直地直视前方,远眺那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仿佛用尽一生,都在抵达之中。那条地平线在云遮雾绕的大山中其实是看不见的,一直处于隐蔽的状态,而隐蔽中又生出无穷尽的神秘感。那感觉真是像在一条盲肠里穿行,又恍若在时空隧道中穿越,去往另一个世界。那时的长途客车还是烧木炭的,在车头一侧装有一个特制的炉子,有的炭炉则驮在汽车后背部,像个体积庞大、形状古怪的罗锅。除了司机,还有司炉,木炭点火后通过鼓风机把炉子烧旺,从点火到启动就差不多要一个小时,行驶中,还要不断扒炉、续炭、点火、吹风。这种车开起来慢吞吞的,时不时就抛锚了。司机和司炉一路上累得像车一样吭哧吭哧地喘气,坐这种车,人也是苦不堪言,那浊重的炭烟味呛得一车人不停地咳嗽,还得时不时下来推车。
一辆车,一车人,一直在悬崖的边缘上行驶,几乎命悬一线。在剧烈的颠簸中,一个小孩开始莫名其妙地哭喊,他用双手啪啪地捶打车窗,一个劲地尖叫,嗓门越来越大。那是一种崩溃的感觉,每个人都在那绝望的哭声中颤抖,下意识地把眼睛贴近被阳光照亮的车窗。这时候人绝对不能往下看,那不断打滑的车轮下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只能朝更高更远处看,这样才能在致命的危险中发现绝美的风景。这种被逼到悬崖边缘上,又美得令人绝望的感觉,还将在未来的岁月里不断再现,如果没有这历尽奇险的经历,又怎能体会到那山穷水尽、绝处逢生般的一次次逆转。偶尔也会看到山坡上、山坳里出现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和红薯坡,只要看见了庄稼,就会出现人烟。在那些破旧农舍的土墙上,还残留有红军当年刷下的许多标语,“打土豪,分田地”,“没饭吃的穷人快来赶上红军”,就在离这些标语不远处,便是一座座红军烈士的墓碑。这贫瘠山村的农人,依然和他们的老牛一样勤劳,在石头的缝隙里深深地俯下身子耕耘着,耕牛走得慢了,就会挨鞭子,那鞭子抽得凶狠响亮,挥鞭的农人仿佛在发泄心头的怨愤。
这一路上的经历,让一个刚刚走进社会的大学毕业生看清了部分真相,对于一个未来的杂交水稻之父也有着某种先知般的启示,在那隐蔽的地平线之下,还有太多的秘密等待他去逐一发现和揭示。
终于,到了!那个抵达的感觉很强烈,一个人仿佛走到了山穷水尽处,走到了世界的尽头。钻进这座山,回望那条路,如断肠一般忽隐忽现,进山难,出山更难啊!他在下车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将是他很难走出去的一座大山。而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误入歧途的、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孤零零地闯入了一个他一无所知的世界。
雪峰山,顾名思义,是一座因常年积雪而得名的山,在中南地区极少有这种常年积雪的高山。雪峰山脉与湘桂边境的80里大南山逶迤相接,也是沅江与资江的天然分水岭。资江也是长江在湖湘境内的四大支流之一,这条河流没有纳入大湘西的范围,但也紧紧挨着了,其下游呈直角转折切过雪峰山,从而造就了湘中新化县至烟溪间的一道大峡谷。雪峰山的主峰位于黔阳县与邵阳洞口县之间,海拔将近两千米,在天际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清晰。这是袁隆平日后时常长久地凝望的一个方向,那冬日的积雪和夏日的白云,总让他感觉有一种崇高而圣洁的存在正悄然靠近自己。
雪峰山谷里的安江,位于湘西南的沅江上游东岸,是云贵高原东部延伸而出的一块峡谷盆地,一座青灰色的千年古镇,就藏在雪峰山深处的这个缝隙里。一看这地势,就知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兵家必争之地。在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次大会战——湘西会战中,日军妄想越过雪峰山,占领安江,安江成了全国抗日战争的中心,也是对日最后一战的指挥部、大本营,当时,国民政府第四方面军司令部设在安江关圣宫,而中美作战司令部则设在安江圣觉寺,就在后来安江农校校园内,战后,安江镇上掩埋着成千上万的抗日英烈。
我来安江探寻袁隆平先生的踪迹,已是2016年的大暑节气,与他第一次抵达这里时已隔着六十多年岁月。当我从现实中回溯到许多年前的那个现场,下意识地在心里感叹,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远离中心城市的山坳里,一所看不起眼的乡村农校, 就是中国杂交水稻和第二次绿色革命的发祥地,杂交水稻就是从这山坳里走向世界的。
我如是感叹,其实有很多的偏见和误解。说来,当年的安江在大湘西还真不是一个小地方,在大湘西是数得上的几座重镇之一。从1952年至1975年,从黔阳专区到黔阳地区,在长达二十四年的时间里,安江一直是黔阳地区行政公署所在地,这里也是原黔阳县县城。这样一座得天独厚的古镇,其名气和繁华的程度一度远远胜过湘西自治州的首府吉首,在20世纪60年代初曾设县级安江市,但不过两年就撤销了。如今,原黔阳专区在几经演绎后成立了地级怀化市,市区在离安江50公里之外。黔阳县也早已撤县设市(县级市),但市区不在安江镇,而在百里开外的古黔城。安江如今成了洪江市的一个乡镇,这也让我的立场与视角也局限于一个乡镇。其实,这里是一个物种变异的神秘天堂。更令人惊奇的是,就在安江镇城北沅水对岸的高庙遗址,在2005年有一个重大的考古发现,被列入当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发掘出土的实物显示,早在七千多年前,这里便是史前人类的稻作区,这让炎帝神农氏在沅江流域发明种植粳稻的上古传说得以验证,一个传说不再是传说,这一带就是中华民族最早的稻作文化发祥地之一,也是世界稻作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而这里能成为杂交水稻的发祥地,也让人们找到了前因后果一脉相承的历史线索,至少不会再觉得那么偶然了。
当袁隆平背着行囊走进雪峰山谷中的安江盆地,四面八方扑入眼帘的葱茏树木,让他两眼一下变得绿汪汪的。一行行云杉跃然于山棱线之上,在低垂的白云与漫涌的雾气之间,还有大片风起云涌的竹海,而大山深处还有马尾松、红豆杉、银杏等珍稀树木。当他下意识地翘首遥望时,一滴滴露珠落在脸上,让他在酷热中感到了瞬间的清凉。不是瞬间,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将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体味这座大山里的点点滴滴。不过此时,一个刚刚从重庆那样的大城市走进山谷的大学毕业生,仿佛还在孤独的迷谷里穿行,但他似乎也没有我想象的那种难以自拔的感觉,他走得劲头十足。安江农校不在镇上,还有十多里山道要走,随着那年轻矫健的脚步越走越近,山谷中渐渐呈现出一座拱顶的校门,那拱顶上的五角星在阳光下红得耀眼,仿佛一种高于生命的存在。这校园一看就有年头了,先要穿过一条狭长而幽深的林荫道,恍若钻进了一个若隐若现、“仿佛若有光”的山洞。那感觉,就如到“来此绝境,不复出焉”的世外桃源。
湖南当时在湘北、湘南、湘东、湘西各办有一所中等农业学校,而地处大湘西的安江农校,其前身为1939年建校于邵阳武冈县竹篙塘的国立第十一中学职业部,后因日寇南侵,邵阳沦陷,职业部于1940年9月迁到安江镇郊溪边村的圣觉寺。圣觉寺为明代湘西三大古刹之一,后因火灾被毁。第十一中学职业部迁来不久,便独立建制为湖南省第十职业学校,1950年11月改为湖南省农林技术学校,随后又更名为湖南省安江农业学校(简称安江农校)。无论怎样改名换姓,这所学校一直都是“农”字当头,在东南西北四所农校中,也一直是最偏远、最艰苦的一所。
袁隆平来之前,那些从未到过湘西的大学同窗一听他被分配到了大湘西,便连猜带想地提醒他:“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在那个偏僻的地方,一盏孤灯照终身。”袁隆平对大山沟的偏僻、远离家人的孤独是有心理准备的,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到了安江一看,倒还可以”,至少不是“一盏孤灯照终身”。他是从重庆那个大城市里来的,最担心的就是到了这儿还会点油灯、蜡烛、松明子,安江农校当时的校长也很了解他们的心事,在欢迎新来的老师时,校长还特别讲到学校有电灯。“哈,有电灯就不是乡下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在那个年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像天堂一样美好的生活了,当时那是只有城里人才能享受的现代化生活。除了电灯,袁隆平也过上了“楼上楼下”的生活。他来这儿报到时,许多房子还是抗战期间盖起来的木板楼,走进校门,隔着一棵白果树旁逸斜出的枝叶,就能看见一座建于1939年的红房子,这是一幢美式鱼鳞木板房,为当年抗日将士的营房。这大山里树多,一切都是就地取材,外壁是纯木板,梁架为人字形结构,前廊出檐,一字形排列,屋顶上盖的是湘西土窑烧制的小青瓦,在阳光下隐隐泛出暗红色。
袁隆平并未住那种鱼鳞木板房,而是住进了一幢建于1950年的青年教工宿舍里,这种青砖青瓦、苏式风格的筒子楼,在20世纪50年代特别流行。袁隆平在此度过了十多年岁月,他也是在这楼里结婚成家的。夏天,这楼倒是凉快,还有带着草木清香的山风吹进屋子,但入冬之后,便有凛冽的山风长驱直入,冷得钻心。然而这丝毫没有减少一个青年教师内心的火热,那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时代,他心里就像揣着一盆火。无论春夏秋冬,袁隆平都喜欢打开窗户,任那一股清新的绿意漫过来,连斑驳泛黄的木窗也变得生气充盈。袁隆平童年时代看过《摩登时代》,一个镜头时常闪现在他眼前——打开一扇窗户,就能摘到新鲜的水果吃。那无声的黑白电影中的镜头,在这里还真是变成了现实,一根根树枝伸到他的窗前,枝头的花果触手可及。袁隆平成家后又几经搬迁,在1980年后搬进了校园后边的一座专家楼。说是专家楼,其实就是一幢简朴的砖瓦房,初为杂交水稻研究室,在杂交水稻研究成功后,由湖南省政府拨款修建那一座科研楼,便把原来的研究室改建为专家楼,一分为二,分给了袁隆平与他的助手、学生李必湖两家人居住。
如今,安江农校也已与另一所中专联合组建为怀化职业技术学院,从安江镇搬迁到了怀化市郊。这座曾经生龙活虎的校园已成故园。也曾有人打这座老校园的主意,幸运的是,当地政府和怀化职院为了避免袁隆平和杂交水稻的故迹湮没于沧桑变迁之中,将原来的校园辟为“安江农校杂交水稻纪念园”,这园名,是由袁隆平亲自选定并亲笔题写的。2009年,安江农校纪念园被国务院特批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是国务院自2006年公布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来第一个单独发文增补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样的特批,彰显了国家对一座老校园的特别重视,在纪念园揭牌仪式上,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单霁翔如是说:安江农校纪念园是全国首例活态的、与群众生活密切相关的科研类文化遗产,很好地诠释了“文化遗产让生活更美好”的理念,袁隆平先生和他的团队在这块土地上取得的科研成果,为人类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它展示了一种时代风貌和精神,“让我们看到了对文化遗产应该有的一种新的境界、新的气度、新的情怀,因为它是新型的文化遗产”。
当我穿行于这座校园或纪念园中,发现许多老建筑都大致按原貌保存下来了。这些建筑从1939年绵延至1986年,既有抗战期间中国军队的营房、美军飞虎队的医院,也有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陆续盖起的一幢幢砖瓦楼和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岁月虽已模糊,但那不同时代的印迹依然鲜明。这些老房子,皆进行了修缮美化以及除险加固处理,但看起来还像是老照片中的建筑。这房子老了,但没有衰败,屋檐下和木格窗棂里结满了蛛网,恍若还在编织昔时的旧梦,那木头的本色虽已泛黄,却依然露出清晰的纹路。
我之所以如此详尽地交代这样一个大背景,只因这一切对于我们的主人公以及他穷其一生的事业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这是袁隆平最重要的人生坐标,他在这里执教十八年,他调到长沙后,这里仍然是他的重要科研基地,而他一家人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则长达三十七年。一座雪峰山,一座老校园,不是虚设的人生背景,而是存在于他生命中的一座山。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提到的一个个地方,在未来岁月都将成为他钻研与播种之地。他将在此山中度过一段漫长的岁月,当他走出这座大山时,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学毕业生已如脱胎换骨一般,走向知天命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