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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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东四大家族

华亭鹤唳

陆家的代表人物是三国后期名将陆逊。他在夷陵之战中火烧刘备,一战成名,被视为东吴最后的拯救者。他以荆州为据点,北抗曹魏、西拒巴蜀,成为守护东吴的西部屏障。但孙权出于巩固皇权的需要,打压东吴大族,将陆逊逼死。

司马睿、王导南渡江东时,陆家已经式微,但影响力仍在。王导于是向当时的陆家代表人物陆玩提出联姻。

陆玩是陆逊的侄孙,宽厚儒雅,处事公允,在江东一带名声卓著。若能得到他的支持,王导也就能够吸纳更多江东士族进入司马睿军府。

联姻也是江东大族惯用的政治手段。孙吴政权就通过联姻拉拢陆氏、顾氏。孙策之女嫁给了陆逊,另一个女儿嫁给了顾氏家族的顾邵。吴郡四大家族之间也累世联姻,结成荣辱与共的联合体。

王导与陆玩年纪相当,子女年龄想必也相差不大。从门第来讲,式微的陆氏能够与正如日中天的琅琊王氏结亲,也有助于他们在愈演愈烈的乱世中保全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宽厚的陆玩断然拒绝了王导的政治联姻,他说:

培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

小土坡长不出松柏一般的大树,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虽然不才,也不能干这种乱伦的事情。

这话看似是说陆家配不上琅琊王氏,实际上是不屑与王导代表的北方士族为伍。语气之硬,态度之倨傲,实非一般人能够忍受。

其中“不为乱伦之始”中的“始”字尤其意味深长,就是说我们陆家作为江东士族的代表,不能开这个跟北方联姻的头,不能做不好的示范。这既是陆家的门第骄傲,也是明确告诉王导,不要想着借助我们陆家,拉拢其他江东大族。

这是一种非常决绝的对抗。

深入分析,这与当时南北地域歧视不无关系。

北方所在的中原地带历来是王朝正统所在,拥有先天的政治优越性。而南方经济开发较晚,直到东汉时期,牛耕技术才传到南方。

长江以南,除了太湖平原,以及钱塘江两岸的宁绍平原,大多是丘陵、山区,潮湿溽热,瘴气弥漫,属于还未充分开发的蛮荒之地。

因此,北方人瞧不起南方人。北方人关羽就经常骂吴人是“貉子”。这是一种长得像狐狸的野生动物,因为生长在河谷、山区,向来遭到轻视,比如“一丘之貉”。

西晋灭吴,北方势力征服了江东,这让北方人的优越感有了更为扎实的基础。

陆逊的孙子、著名文学家陆机进入洛阳后,北方人就说:难道貉奴也懂得带兵吗?貉就是关羽说的那个貉子。虽然陆机祖上两代都是赫赫名将,依然被拿来跟奴隶相提并论。

被北方轻视的南方人自然要报复回去,称北方人为“伧人”,就是粗鄙、缺乏教养的人。

《晋书》记载,王导曾邀请陆玩到家里吃奶酪。

南方人陆玩吃不惯,回家后就生病了,应该是拉肚子或者发烧。他就写信给王导说:仆虽吴人,几为伧鬼。

我虽然是南方人,但差一点就成了你们北方鬼啊。

奶酪最早出现在魏晋时期,由南移的北方草原民族带入中原,当时被视为滋补佳品,权贵才有资格享用。王导请陆玩吃补品,原本是好心拉拢,谁知陆玩并不领情。

除了地域因素,陆玩抵触王导、司马睿更深一层的原因,恐怕还是他们家曾经卷入过司马家的内斗,并付出了夷灭三族的代价。

西晋灭吴后,为了装点一统天下的门面,积极吸引江东人入朝为官。出身吴郡陆氏的陆机是重点征召对象。

虽然两个哥哥都在西晋灭吴之战中死去,陆机对朝廷的征召并没有太大抵触。跟江东其他士族不同,他对南北没有那么强烈的分别心。他是正统的儒家知识分子,《晋书》说他“伏膺儒术”。陆机倾心儒术,想要匡扶的不只是东吴政权,而是整个天下。

东吴覆灭后,他花了九年时间闭门读书,研究东吴惨败的历史教训,写出了流传至今的《辩亡论》。

他得出结论,东吴败亡的根本是晚期打压士族,失去了人才的支撑。

这的确是一针见血的洞察,他也自认为看清了整个天下的运作规律。当西晋朝廷发出征召令后,他带着自己的研究,偕同弟弟陆云踌躇满志地北上洛阳。

不幸的是,陆机北上两年,就被卷入八王之乱,险遭处死。当时同样在洛阳为官的顾家代表人物顾荣劝他一道南归江东,他拒绝了。

他觉得还有希望实现治国理想,因为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年轻有为的藩王——成都王司马颖。

司马颖是司马炎的第十六个儿子,傻皇帝司马衷的弟弟,是当时最有可能夺得天下的人。陆机在差点被前一个藩王处死的时候被司马颖所救。

他觉得此人礼贤下士,有王者之风。

《晋书·陆机传》载:

(陆机)见朝廷屡有变难,谓颖必能康隆晋室,遂委身焉。

可惜这是陆机的误判。

公元303年,司马颖从河北南下攻打洛阳。陆机被任命为代理都督,掌管二十万大军。在进入中央朝廷的江东人中,还从来没有谁像陆机一样手握大权。

陆机一开始拒绝了,作为南方人掌握这么大的权力,很容易遭到猜忌。

司马颖不许。

他说将军你只管努力打仗,成功之后我任命你为尚书。

这是陆机一直以来的梦想,他想要匡扶乱世,想要建立功名。他亲眼见证了东吴的覆灭,自己的家族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认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和智慧,现在是重振家风、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三岁了,他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但他依然有所担忧。在最终接受任命前,他对司马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

为什么呢?

因为“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

齐桓公因信任管仲,成为春秋一霸;燕惠王因为怀疑乐毅,失去光大燕国的机会。所以咱们这次事业能否成功,关键在您不在我啊!历来大战,只有得到君王全力信任和支持的将领才能放手一搏。这曾被历史反复证明,陆机希望司马颖能够完全信任他。

但这话被司马颖身边的人听到后,就变成了另一番味道。

他们对司马颖说:

陆机这是把您比作燕惠王这样的昏君啊。

司马颖沉默不语,但怀疑的种子已经被种了下来,生根发芽只需要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资治通鉴》记载说,陆机领兵到达洛阳后的第一战就被击败,而且败得很惨烈:溃兵被赶入城北的河水中,水为之不流。

作为名将之后,这一仗打得确实狼狈。分析其中原因,很可能是他作为南方将领,很难凝聚军中人心,屡遭掣肘。当他领兵南下的时候,军中的一个北方将领就讽刺他说:“难道貉奴也懂得带兵吗?”

也可能是他本来就以文学出名,并没有遗传祖父陆逊的军事天赋。也许名将也需要更多历练,只是陆机已经没有机会了。

早对他不满的北方将领趁机诬告陆机谋反。

司马颖不能辨别真伪。

综合各方面史料来看,司马颖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并非陆机想象的中兴之主。他对陆机的重用,更多是看重他作为名将陆逊之孙的身份,对陆机本人的能力和德行既没有太多清晰的认知,也没有足够的信任。

当前线的失败褪去陆机身上的家族光环后,身边人的谗言就越发响亮。司马颖惊出一身冷汗,下达了一道残忍的命令:抓捕陆机,将其斩杀。

也许直到下达命令的那一刻,他依然不能判断陆机是否真的叛变,但他毕竟掌握着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宁可错杀,也不能枉纵。

据说陆机临死前一天梦到黑色的车帷将车缠住,用手怎么扯都扯不开。天亮后,司马颖的人就到了。

陆机脱掉戎装,戴上白色的便帽,这是名士最后的风雅。

他心知必死,但神色平静。

陆机感叹说:当初他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我,我推辞过,但得不到允许。今天因此被杀,难道不是命吗?

陆机不一定是信命之人,他的死也并非天命。只是其中原因不能细说,或者说之也无益,也就只能推到天命头上了。

说完之后,他就被杀死。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弟弟也一并被杀。

据说临死前那一刻,陆机曾长叹:华亭的鹤唳声,是再也听不到了吧?

他出身吴郡华亭,也就是今天的上海松江一带。每到深秋时节,白鹤从北方迁徙过来,在长江下游的天空上排成长队,音色空灵地叫着。

那是年少时候的陆机最熟悉的场景。

他突然想念南方的家乡了!

综合史书记载,吴郡陆家向来公私分明,大义凛然。陆逊被孙权逼死,其子陆抗依然坚守荆州,护卫吴国百姓。两个哥哥死于西晋灭吴之战,陆机依然可以不计前嫌,效力于朝廷。

但对陆玩来说,族兄陆机的死不一样,他是被活活冤杀。

《晋书》记载,陆机被杀时,原本的大白天突然大雾弥漫,狂风折树,平地积雪一尺厚。时人把这看作陆机冤死的象征。

乱世如洪水猛兽,即使出身累世功勋的家族,也无力左右洪水流向,贸然投身其中,大概率会被撕成碎片。

陆玩没有族兄陆机那么炽烈的才华和野心,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没有陆机那么天真。《辩亡论》总共三千多字,论证雄强,文采斐然,《晋书·陆机传》全文收录。但书生毕竟是书生,书面上的理论与实际的治国理政,总是有万里之遥。

陆玩懂得这个道理,他只想在乱世中保全家族。

如今司马睿初到江东,还没能证明他比同族兄弟司马颖更加公正,或者更有能力终结乱世,陆家自然也没必要再卷入进去。

成大事者,要咽得下狼狈

若是王敦遭到陆玩那等讥讽,很可能拔剑而起。多年之后,王敦就以大将军之威逼迫陆玩出任府中长史,陆玩“不得已,乃从命”。

但王导不是这样的人,他能理解陆玩的苦衷。在联姻被拒绝后,他不死心,还邀请陆玩吃奶酪,并再次遭到嘲笑。但他依然没有发怒,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王导发怒的记载。

他依然保持着跟陆玩的联系,表现出足够的耐心,等对方回心转意。

要是陆玩最终也没有回头呢?

那也没有关系,他相信自己对待陆玩的宽仁和真诚能够在江东大族之间流传,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世说新语》曾有这样一条记载: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

北方名士刘真长南渡江东后,去见王导。当时正值盛夏,酷热难耐。王导将肚皮贴在石板做的棋盘上,乐呵呵地说:真凉快啊。

刘真长回来后,有人问和王导见面的情形。

刘真长回答:其他没什么特别,就是听到他说吴地人的话。

“渹”是“冷”的意思,是吴地方言。在这个故事中,王导显得有些滑稽,为了拉拢江东士族,鹦鹉学舌一般学习吴地人的方言。这在北方清高名士眼中是有些尴尬,甚至狼狈的。

但王导没有那么多包袱和顾虑,他容得下尴尬和狼狈。

若要形容王导的为人,《世说新语》中有段话最合适不过:

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有如万顷湖水一样深不可测,外力既难以澄清,又不能搅浑。至于是清是浊,只能由他自己随时机而变。

被陆家拒绝后,王导又把目标转向了顾家。

顾家当时的代表人物是顾荣。

顾荣家族与陆家一样都鼎盛于东吴时期。顾荣祖父顾雍,担任东吴丞相长达十九年,他的父亲、叔叔也都曾担任太守重任。即使一千多年之后,这个家族依然人才辈出,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就出自这个吴郡望族。

西晋灭吴之后,顾荣跟陆机一道北上洛阳,入职西晋。不过他比陆机更加清醒,很快看透司马家人的鲁莽与残忍。他曾先后效力于其中的五个藩王,为了避祸求全,多是不理政务、饮酒大醉。他曾对亲近的人透露,“唯有喝酒才能忘忧”。

这种对时局的失望与忧愁在魏晋之际非常普遍,比如《晋书·阮籍传》就说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本有济世志”,但“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阮籍为了避祸,只能“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顾荣的忧愁还多了一层旅居他乡的孤独和寂寞。实在苦闷了,他就去找吴郡同乡张翰喝酒。

张翰出身吴郡四大家族之一的张家,是西汉开国元勋张良之后。这个家族在东汉时期避乱江东,在东吴时期崛起。族人因学识渊博、才思敏捷而主要从事外交工作。同族的叔叔张温曾出使蜀国,促使吴、蜀两国在陆逊打败刘备之后重新结盟。

张温回到东吴后,遭到孙权猜忌,抑郁而死。族人也被逐一清算。西晋灭吴时期,张家早已走向衰落。

这些让张翰在政治上甚至比顾荣更加通透、淡漠。西晋的混乱更坚定了他的心志。他曾慨叹道:

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

人生贵在内心自由,何必为了追名逐利而羁旅他乡?

有人问他:“你难道不考虑身后名声吗?”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名利拷问。出身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们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他们借着祖辈的荫庇,进入权力系统,就有义务为下一代积累更大的势能。如此循环往复,一个家族才能权势不衰。每个人都只是这个系统的工具,而不是目的本身。

张翰不愿接受这套逻辑,他从权力系统中主动跳出来,开始观照自己的内心需求。他在这方面很有竹林七贤的风度,后世经常将他跟阮籍相提并论。

面对身后名的质问,张翰坦然道: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要身后名做什么?还不如即时一杯酒!

公元302年,北方战事又起。

时值深秋,北风凄凄。张翰看着苍茫的北方天空,又想起了温润的江南。此时南方湿地中的茭白已经能收割了,肉质细腻鲜美,适合清炒。松江中的鲈鱼正肥,捞起来,切成晶莹的薄片,配上一点酱油、姜丝,正适合做生鱼片。

人在落寞的时候,总是格外思念家乡的滋味。

张翰找到顾荣,劝他一道南归:现在天下大乱,稍微有点名气的人都不免被卷入灾祸。你一向能防患未然,何必蹚这浑水?

顾荣拉着张翰的手,悲怆地说道:我也想和你一道隐逸山林啊。

但他有苦难言。

顾荣出身江南豪门,名满天下,想要马上从朝廷中退出来并不是那么容易。朝廷即使不重用顾荣、陆机等人,也要把他们留在洛阳,用来装点天下一统的门面。

张翰理解他的难处,说:君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

说完他先一步回到了家乡。

两年后,顾荣也终于等到了南逃的机会:皇帝被劫持到关中,洛阳大乱。

顾荣趁机南归。

幕后高手

王导知道,想要说服对司马皇室没有好感的顾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现在并不能证明司马睿跟他之前认识的司马家人有什么不同。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顾荣不像张翰那么超然物外。他在乎江东局势,更在乎如何在眼下末世中守护顾氏家族。

顾荣从洛阳回到江东不久,陈敏在南京发动叛乱。当其他家族还在保持观望时,顾荣已经率先站到了陈敏阵营。

陈敏出身寒微,以朝廷官员的身份突然发动叛乱,名不正言不顺。顾荣一向老成持重,他的这个选择有些令人大跌眼镜。

但《晋书·顾荣传》中顾荣的一句话道破了关键:

江南虽经石冰之乱,人物尚全,荣常忧无孙、刘之主有以存之。

江东虽然经历了石冰之乱,主要人物(指的就是江东地方豪族)都还在。但我经常忧虑没有像孙权、刘备那样的雄主出现,保护江东。

这就是他的主要考虑。

刚从洛阳回来的顾荣亲眼见证了西晋王朝的混乱,而且知道天下的大乱还将愈演愈烈,江东需要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守护者。

魏晋时期,世家大族虽然是一个政权的核心组织力量,却很少自己冒头,振臂高呼,成为舞台中央的领导者。他们习惯的是深藏幕后,共推一个第三方势力作为明面上的执政者。一旦局势有变,就改弦更张,换掉执政者。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这是乱世中的生存之道。

当初吴郡四大家族选择支持孙吴,现在乱世再起,顾荣作为江东士族之首,选择了陈敏。

陈敏是扬州庐江郡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庐江,就在长江北岸。今天开车从庐江到南京也就三个小时,地缘上的亲近性让他更容易得到江东人的支持。当年孙吴政权的奠基人孙坚则是浙江杭州人。

陈敏公元301年到今天的扬州市一带筹集粮草,到发动叛乱的公元305年末,经营江东已有五年之久。更重要的是,他在公元303年以弱胜强,平定石冰之乱,让顾荣等江东士族看到了他的军事能力。

顾荣投靠陈敏的时候就说道:将军勇武盖世,有当初孙吴之能。

按照顾荣原本的规划,陈敏首先重用东吴士族,赢得政治上的合法性。再带兵顺着长江逆流而上,攻占荆州、益州,就能掌握整个长江以南,划江而治。这也是当初鲁肃、周瑜等人给孙权的规划。

顾荣想要重现东吴模式。

这是一个理想的计划,江东其他家族也相继加入进来,比如吴郡周氏,还有东吴名将甘宁的后人甘卓。

遗憾的是,陈敏在政治上并不成熟。他虽然起用了江东士族,带兵的核心职位还是给了自己的几个亲弟弟,而这几个弟弟比司马越的弟弟们更让人失望。史书说他们残暴肆虐,大失人心。

顾荣等江东人意识到如此继续下去,只会被陈敏拖入万劫不复。

他们决定抛弃陈敏。

永嘉元年(公元307年)二月,顾荣等带兵在秦淮河南岸与陈敏隔河对峙。甘卓朝对面陈敏的一万多士兵大喊:当初你们支持陈敏,也是因为相信顾荣,现在他已经抛弃陈敏,你们还等什么呢?

对面的士兵也大多是江东人,知道顾荣等大族的影响力,听了甘卓这番话,内心有些动摇。顾荣瞅准这个时机,从军阵中走了出来。

他手持白羽扇,缓缓踱到岸边,朝着对岸轻轻一挥。大意是你们赶快散了吧,何必在这里白白送命。

对面万人战阵,顿时涣散。

陈敏见大势已去,单骑出逃,最后在南京被杀。

顾荣那白羽扇轻轻一挥,几乎有千军万马之力,以至于几百年之后的李白依然艳羡不已,写诗云:长呼结浮云,埋没顾荣扇。

世家大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见一斑。

如何低调地秀实力

陈敏之乱让王导见识了顾荣的能量,也让他发现了顾荣的真实需求:作为江东士族代表,顾荣急需要一个新的执政者帮他们守护江东。

这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合作,里面有残酷的算计,无情的背叛,但王导是一个务实的人,能够接受这一点。他和司马睿很可能也会重蹈陈敏的覆辙,但这些就留到将来再考虑了,眼下需要先得到他们的支持。

想明白后,王导在整个江东士族面前导演了一出大戏。

《资治通鉴》载:

会睿出观禊,导使睿乘肩舆,具威仪,导与诸名胜皆骑从。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三月初三,司马睿乘着肩舆去看江东人的修禊(xì)风俗,王导等北方名士都骑着马恭敬地跟在后面。纪瞻、顾荣等江东人看到了非常惊异,连忙拜倒路边。

禊是江东的一种风俗。每到农历三月初三,草长莺飞,春江水暖,老百姓都会到江边戏水、野餐,洗去上一年的霉运,祈祷新年否极泰来。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就写道: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写这段话的时候,原为北方山东人的王羲之已经在浙江生活了四十七年之久,生活习惯都已江东化。

司马睿以藩王之尊,亲自去观摩江东人的风俗,意在告诉江东士族,他尊重当地的文化风俗,并且会积极融入其中。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此次出行乘坐的是肩舆,类似今天旅游景区出租的简易轿子,前后有人抬着,中间一把藤椅,没有遮挡。要知道,古代帝王、大臣出行的御辇、官轿都有帘子遮挡,不能轻易让老百姓看到自己的脸。

司马睿贵为西晋藩王,如今还是扬州江南军区都督,王导却有意让他在江东人面前抛头露脸。这似乎降低了司马睿的身份,甚至可能遭到江东人的轻视。

但实际上,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细节,目的是给他塑造了一种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形象。司马越、司马颖等藩王的傲慢、残暴曾给江东人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王导需要让司马睿看起来与他们截然不同。

这样的安排果然收到了理想的效果,《资治通鉴》载:纪瞻、顾荣等见之惊异,相帅拜于道左。

顾荣、纪瞻等人被司马睿的诚意打动,纷纷拜倒路边,自此加入司马睿阵营。

但若再仔细想一想,这个结论很可能过于轻率,收服江东士族远没有这么简单。王导、司马睿去年九月初就到了江东,现在是第二年的三月初三,其间长达半年之久,却没有一个人登门拜见。

现在司马睿稍微露脸,就能让顾荣等心悦诚服?

恐怕真正说服顾荣的,不只是司马睿的礼贤下士,更是“导与诸名胜皆骑从”的盛大场景。

此时王导的堂兄王敦为青州刺史,族兄王澄为荆州都督,王衍更是贵为三公的司徒。此时此刻,恐怕再没有比琅琊王氏更显赫的家族。而这样一个家族出身的王导却在司马睿后面毕恭毕敬地骑马随行,说明了什么呢?

司马睿人心所向,具备足够的政治影响力。

恐怕当今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有能力、更适合来守护江东的安危了。

以上分析还有一个佐证。在顾荣等江东士族选择支持陈敏叛乱后,江东名士华谭曾给顾荣写了一封信,说他投靠陈敏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因为陈敏是“六品下才”。

魏晋时期根据门第、学识等将士人分成九品,一般只有出身王室的人被划到一品。根据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考证,晋武帝司马炎年轻时候就是一品,因为他父亲司马昭当时已经是曹魏权倾朝野的晋王。像王导这样出身豪门的一般是二品。

而陈敏是六品,足见出身寒微。据史载,他刚进入仕途时只是一个管仓库的小吏。

收到华谭这封信不久,顾荣就抛弃了陈敏。

在当时,出身不仅意味着更大的影响力,更站得住脚的权力合法性,还意味着更熟练的政治才能。在大家族中,政治手段和技巧会随着权势一同传递给下一代。

王导通过这样一次看似平易、实则盛大的表演,把南渡集团的政治优势集中呈现给江东士族。他清楚地知道,这就是顾荣真正需要的。

《晋书》也说,司马睿这次乘坐肩舆出行的时候,“吴人纪瞻、顾荣,皆江南之望,窃觇视之”。这里的“窃觇视之”意味深长。

“觇”(chān),是窥视、窥测的意思。

“窃觇”就是藏在人群中窥视。

这说明顾荣等吴人对司马睿其实是非常有兴趣的,所以趁他此次出行观察他的言行举止,判断他的人品、风度,还有政治影响力。

王导深谙他们的心思,导演了这一幕大戏。

这是一场两个聪明人的较量,没有你来我往的拉扯与说服。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一切都在暗处涌动。最终,顾荣等人成功地接收到了王导想要传达的信息,于是“相帅拜于道左”。

当然,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晋书·王导传》说这次出行之后,司马睿“乃使导躬造循、荣”。这里的“循”是贺循,“荣”就是顾荣,以及上文提到的纪瞻,都是江东士族之首。

在集中展现了南渡集团的政治优势后,王导躬身拜访他们,发出诚挚的邀请。这是对他们的尊重。当然,主要还是具体沟通司马睿集团镇守江东的计划,以及对江东士族的政策。只有谈妥了这些,才能令他们安心归顺。

王导成功谈妥了条件,顾荣、贺循“二人皆应命而至”。

《晋书·王导传》说自此“吴会风靡,百姓归心”。这有些夸大其词,司马睿、王导等还将面临更大难题,扎根江东的道路漫长而艰难。而且江东大族的加入,很快引发了南北士族之间的利益冲突,并且贯穿了整个东晋王朝。

但在当时来看,他们毕竟迈出了第一步。

值得注意的是,修史者把百姓归心这段话专门放在王导,而非司马睿的传记中,是耐人寻味的。在记载司马睿事迹的《晋书·元帝纪》中,收服江东人心的事情被一笔带过,不足百字。这都说明史家一致承认,司马睿南渡之初立足江东的功绩主要归属于王导。在记载两晋史的另一部史籍《晋纪》中,作者也鲜明地写道:晋中兴之功,王导居其首。

在东晋艰苦的创业初期,以及后面更复杂的军事政治冲突中,王导都以其灵活的政治手腕、坚实的家族背景,帮助司马睿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他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为琅琊王氏积累权势,将其带上门阀巅峰。

这不是一趟容易的旅程,他们家族很快就遭遇了一场全新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