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关汉卿

〔双调〕沉醉东风[1]

其一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2]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3]望前程万里！

其二

忧则忧鸾孤凤单[4]，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害则害[5]谁曾惯，瘦则瘦不似今番；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晚。[6]

其三

伴夜月银铮凤闲，暖东风绣被常悭[7]。信沉了鱼，书绝了雁，[8]盼雕鞍万水千山。本利对[9]相思若不还，则告与那能索债愁眉泪眼。

注释

[1]沉醉东风：曲牌名。关汉卿创作《双调·沉醉东风》共五首，此为其中三首，余见篇后附录。

[2]阁着：噙着、含着。

[3]好去者：意为“走好吧”，是对远行者安慰的话。

[4]鸾孤凤单：鸾鸟与凤凰常用以比喻夫妻，此处指夫妻分离。

[5]害则害：意为害了相思病。

[6]怕则怕黄昏到晚：化用自宋代李清照《声声慢》：“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7]悭（qiān）：缺。指丈夫不在家。

[8]“信沉了鱼”两句：古人常以鱼、雁传递书信，此处指书信断绝。

[9]本利对：在元代，高利贷中的本金与利息相同，若到期不还，则本金和利息要翻倍偿还。这里形容相思之情倍增。

〔双调〕沉醉东风

其四

夜月青楼凤箫，春风翠髻金翘。雨云浓，心肠俏，俊庞儿玉软香娇。六幅湘裙一搦腰，间别来十分瘦了。

其五

面比花枝解语，眉横柳叶长疏。想着雨和云，朝还暮，但开口只是长吁。纸鹞儿休将人厮应付，肯不肯怀儿里便许。

〔双调〕碧玉箫[1]

其二

怕见春归，枝上柳绵飞。静掩香闺，帘外晓莺啼。恨天涯锦字[2]稀，梦才郎翠被知。宽尽衣[3]，一搦[4]腰肢细。痴，暗暗的添憔悴。

其九

秋景堪[5]题，红叶满山溪。松径偏宜，[6]黄菊绕东篱。[7]正清樽斟泼醅[8]，有白衣劝酒[9]杯。官品极，到底成何济[10]？归，学取他渊明醉。

注释

[1]碧玉箫：曲牌名。关汉卿创作《双调·碧玉箫》共十首，此处为其中二首，余见篇后附录。

[2]锦字：前秦时期，秦州刺史窦滔被流放，夫妻天各一方，其妻苏蕙绣出《回文璇玑图》，横纵可任意读，以表达思念之情。后以“锦字”指寄给丈夫的书信。这里指丈夫寄回的书信。

[3]宽尽衣：化用自宋代柳永《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4]一搦（nuò）：一握。

[5]堪：值得。

[6]松径偏宜：化用自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指园圃偏远，适宜隐居。

[7]黄菊绕东篱：化用自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8]泼醅（pēi）：即酦（pō）醅。酿造后未经过滤的酒。

[9]白衣劝酒：典出南朝宋檀道鸾《续晋阳秋》，陶渊明无酒，王弘身着白衣给陶渊明送酒，二人共酌同醉。

[10]济：益处。

〔双调〕碧玉箫

其一

黄召风虔，盖下丽春园。员外心坚，使了贩茶船。金山寺心事传，豫章城人月圆。苏氏贤，嫁了双知县。天，称了他风流愿。

其三

盼断归期，划损短金篦。一搦腰围，宽褪素罗衣。知他是甚病疾？好教人没理会。拣口儿食，陡恁的无滋味。医，越恁的难调理。

其四

帘外风筛，凉月满闲阶。烛灭银台，宝鼎篆烟埋。醉魂儿难挣挫，精彩儿强打挨。那里每来，你取闲论诗才。咍，定当的人来赛。

其五

你性随邪，迷恋不来也。我心痴呆，等到月儿斜。你欢娱受用别，我凄凉为甚迭！休谎说，不索寻吴越。咱，负心的教天灭！

其六

席上樽前，衾枕奈无缘。柳底花边，诗曲已多年。向人前未敢言，自心中祷告天。情意坚，每日空相见。天，甚时节成姻眷。

其七

膝上琴横，哀愁动离情。指下风生，潇洒弄清声。锁窗前月色明，雕阑外夜气清。指法轻，助起骚人兴。听，正漏断人初静。

其八

红袖轻揎，玉笋挽秋千。画板高悬，仙子坠云轩。额残了翡翠钿，髻松了荷叶偏。花径边，笑捻春罗扇。搧，玉腕鸣黄金钏。

其十

笑语喧哗，墙内甚人家？度柳穿花，院后那娇娃。媚孜孜整绛纱，颤巍巍插翠花。可喜煞，巧笔难描画。他，困倚在秋千架。

〔双调〕大德歌[1]

春

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未归。几日[2]添憔悴，虚飘飘柳絮飞。一春鱼雁无消息，则见双燕斗[3]衔泥。

夏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4]困坐南窗下，数[5]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6]羞带石榴花。

秋

风飘飘，雨潇潇，便做陈抟[7]睡不着。懊恼伤怀抱，扑簌簌泪点抛。秋蝉儿噪罢寒蛩[8]儿叫，淅零零细雨打芭蕉。

冬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9]那里是清江江上村，香闺里冷落谁瞅问？好一个憔悴的凭阑人。

注释

[1]大德歌：曲牌名。正格字数为三十三字，押七平仄韵。关汉卿以春、夏、秋、冬四季为题，创作《双调·大德歌》共四首。

[2]几日：近日。

[3]斗：竞相、争着。

[4]“偏那里”句：偏偏那里的绿杨树可以拴住你的马。此句为怨词，怨恨爱人久久不归。

[5]数：屡次。

[6]瘦岩岩：瘦削的样子。

[7]陈抟（tuán）：字图南，自号扶摇子，五代末、宋初道士。相传此人善睡，曾百日不醒。

[8]蛩（qióng）：蟋蟀。

[9]瘦损江梅韵：一说江边梅花瘦削失色；一说江梅暗指梅妃江采萍，唐玄宗盛宠别移，梅妃无处寄情，风韵不再。

〔双调〕大德歌 双渐苏卿[1]

其二

绿杨堤，画船儿，正撞着一帆风赶上水。冯魁[2]吃的醺醺醉，怎想着金山寺壁上诗。醒来不见多姝丽[3]，冷清清空载月明归。

其五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看疏林噪[4]晚鸦。黄芦掩映清江下，斜缆[5]着钓鱼艖[6]。

注释

[1]双渐苏卿：指宋元年间流传甚广的双渐和苏小卿的爱情故事。关汉卿以此为题创作《双调·大德歌》六首，此处为其二、其五，余见篇后附录。

[2]冯魁：鸨母收了茶商冯魁的银子，强行将苏小卿卖与冯魁。双渐状元及第，知小卿被冯魁骗走，张帆追赶至金山，见到小卿留在金山寺中书信，便一夜赶到临安，夺回苏小卿。

[3]姝丽：美女。此处指苏小卿。

[4]噪：许多鸟乱叫。此处形容乌鸦多。

[5]缆：绳子，这里指用绳子系。

[6]艖（chā）：木筏，小船。

〔双调〕大德歌

双渐苏卿

其一

粉墙低，景凄凄，正是那西厢月上时。会得琴中意，我是个香闺里锺子期。好教人暗想张君瑞，敢则是爱月夜眠迟。

其三

郑元和，受寂寞，道是你无钱怎奈何？哥哥家缘破，谁着你摇铜铃唱挽歌。因打亚仙门前过，恰便是司马泪痕多。

其四

谢家村，赏芳春，疑怪他桃花冷笑人。着谁传芳信，强题诗也断魂。花阴下等待无人问，则听得黄犬吠柴门。

其六

吹一个，弹一个，唱新行大德歌。快活休张罗，想人生能几何？十分淡薄随缘过，得磨陀处且磨陀。

〔南吕〕四块玉[1] 闲适

其一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2]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其二

旧酒投[3]，新醅泼[4]，老瓦盆[5]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其三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6]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其四

南亩耕，东山卧，[7]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注释

[1]四块玉：曲牌名。关汉卿以“闲适”为题作《南吕·四块玉》共四首。

[2]莎（suō）茵：莎草绿如茵。这里泛指草坪。

[3]投：即“酘”（dòu），指酒再酿。

[4]新醅泼：新的酒酿造出来了。

[5]老瓦盆：粗陋的陶制盛酒器皿。

[6]槐阴午梦：即南柯一梦。比喻富贵之梦。

[7]“南亩耕”两句：汉末诸葛亮躬耕南阳，东晋谢安隐居东山。连用两个典故，意指作者如古今名士一般享受隐居生活。

〔南吕〕四块玉 别情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1]。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注释

[1]杨花雪：像雪一样的柳絮。

〔中吕〕普天乐[1] 崔张十六事[2]

张生赴选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恨[3]相见难，又早别离易。久已后虽然成佳配，奈[4]时间[5]怎不悲啼！我则厮守得一时半刻，早松了金钏，减了香肌。

旅馆梦魂

为功名，伤离别，可怜见[6]关山万里，独自跋涉。楚阳台[7]朝暮云，杨柳岸朦胧月，冷清清怎地挨今夜？梦魂儿这场抛撇。人去也，去时节远也，远时节[8]几日来也？

注释

[1]普天乐：曲牌名，又名“黄梅雨”，正格字数为四十六字，押三仄韵、三平韵。

[2]崔张十六事：关汉卿以流传甚广的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为蓝本，创作《中吕·普天乐》共十六首。因其故事与《西厢记》脉络一致，也有一说《西厢记》为关汉卿所作或续作。此处是其中《张生赴选》和《旅馆梦魂》两首，余见篇后附录。

[3]恨：遗憾。

[4]奈：这。

[5]时间：眼下。

[6]见：词尾助词，无意义。

[7]楚阳台：在四川巫山县城西的高都山上。相传为楚襄王与巫山神女幽会处。

[8]时节：时候、时间。

〔中吕〕普天乐 崔张十六事

普救姻缘

西洛客说姻缘，普救寺寻方便。佳人才子，一见情牵。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门掩梨花闲庭院，粉墙儿高似青天。颠不剌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罕见，引动人意马心猿。

西厢寄寓

娇滴滴小红娘，恶狠狠唐三藏。消磨灾障，眼抹张郎。便将小姐央，说起风流况。母亲呵怕女孩儿春心荡，百般巧计关防。倒赚他鸳鸯比翼，黄莺作对，粉蝶成双。

酬和情诗

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五言诗句语清，两下里为媒证。遇着风流知音性，惺惺的偏惜惺惺。若得来心肝儿敬重，眼皮儿上供养，手掌儿里高擎。

随分好事

梵王宫月轮高，枯木堂香烟罩。法聪来报，好事通宵。似神仙离碧霄，可意种来清醮，猛见了倾国倾城貌。将一个发慈悲脸儿朦着，葫芦啼到晓。酩子里家去，只落得两下里获铎。

封书退贼

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皇忏》，贼人来至，情理何堪！法聪待向前，便把贼来探。险把佳人遭坑陷，消不得小书生一纸书缄。杜将军风威勇敢，张秀才能书妙染，孙飞虎好是羞惭。

虚意谢诚

东阁玳筵开，不强如西厢和月等。红娘来请，“万福先生”。“请”字儿未出声，“去”字儿连忙应。下功夫将额颅十分挣，酸溜溜螯得牙疼。茶饭未成，陈仓老米，满瓮蔓菁。

母亲变卦

若不是张解元识人多，怎生救咱全家祸？你则合有恩便报，倒教我拜做哥哥。母亲你忒虑过，怕我陪钱货，眼睁睁把比目鱼分破。知他是命福如何？我这里软摊做一垛，咫尺间如同间阔，其实都伸不起我这肩窝。

隔墙听琴

月明中，琴三弄，闲愁万种，自诉情衷。要知音耳朵，听得他芳心动。司马、文君情偏重，他每也曾理结丝桐。又不是《黄鹤醉翁》，又不是《泣麟悲凤》，又不是《清夜闻钟》。

开书染病

寄简帖又无成，相思病今番甚。只为你倚门待月，侧耳听琴，便有那扁鹊来，委实难医恁。止把酸醋当归浸，这方儿到处难寻。要知是知母未寝，红娘心沁，使君子难禁。

莺花配偶

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新婚燕尔，苦尽甘来。也不索将琴操弹，也不索西厢和月待，尽老今生同欢爱，恰便似刘阮天台。只恐怕母亲做猜，侍妾假乖，小姐难挨。

花惜风情

小娘子说因由，老夫人索穷究，我只道神针法灸，却原来燕侣莺俦。红娘先自行，小姐权落后，我在这窗儿外几曾敢咳嗽，这殷勤着甚来由？夫人你得休便休，也不索出乖弄丑，自古来女大难留。

喜得家书

久客在京师，甚的是闲传示？心头眼底，横倘莺儿。趁西风折桂枝，已遂了青云志。盼得他一纸音书，却是断肠诗词。堪为字史，颜筋柳骨，献之羲之。

远寄寒衣

想张郎，空僝僽，缄书在手，写不尽绸缪。修时节和泪修，嘱咐休忘旧。寄去衣服牢收授，三般儿都有个因由：这袜儿管束你胡行乱走，这衫儿穿的着皮肉，这裹肚常系在心头。

夫妇团圆

为风流，成姻眷，恩情美满，夫妇团圆。却忘了间阻情，遂了平生愿。郑恒枉自胡来缠，空落得惹祸招愆。一个卖风流的志坚，一个逞娇姿的意坚，一个调风月的心坚。

〔仙吕〕一半儿[1] 题情

云鬟雾鬓胜堆鸦[2]，浅露金莲[3]簌[4]绛纱[5]，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6]一半儿耍。

注释

[1]一半儿：曲牌名。因最末一句九字须嵌入两个“一半儿”，故有此名。

[2]堆鸦：形容女子头发乌黑浓密，犹如鸦之羽毛堆叠。

[3]金莲：指女人的小脚。

[4]簌（sù）：走路时衣裙发出的窸窣声。

[5]绛纱：红色的纱裙。

[6]难当：难以承当。女子撒娇，使小性子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