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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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个时代的象征人物——汉武帝

在这浪漫精神的大时代里,那些人物都是怎样呢?我们不妨从楚文化的最后一个代表人物说起,那就是项羽。这真是一个天马横空的人物,他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因为剑是一人敌,不足学,要学是学万人敌,那就是兵法。学兵法大喜,可是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他身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他的作战完全以气胜。他可以带三万精兵,就打败了汉高祖的五十六万大军。他是道地的英雄色彩,他要与汉高祖决战,他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只要他一出马,让交战的人目不敢视,手不敢发,只有逃走。到了失败的时候,他爱的只有美人与名马,他会对美人和名马唱歌,慷慨悲泣,一洒英雄之泪。最后他还会以二十八匹马摆作阵势而突围,仍然以少胜多,证明自己之不败。他爱的名马,他送了好汉;他自己的头颅,也送给老朋友。他是自杀,他不能受辱。这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在起事时,才二十四岁;到拔剑自刎时,也才三十一岁。他所代表的是狂飙式的青年精神,他处处要冲开形式。他是浪漫精神的绝好典型。他的魄力和豪气就是培养司马迁的精神的氛围,他的人格就是司马迁在精神上最有着共鸣的!——所以《项羽本纪》写得那样好!

项羽死于公元前202年,这距司马迁之生还有半世纪,所以这不过在楚文化的精神上是一线相递,鼓舞着司马迁而已。另一个和司马迁的年代相接的人物却是李广,在李广自杀时(公元前119年),司马迁年十七。李广也可以说是项羽的化身。他同样是失败的英雄,他同样有豪气,他同样是“才气天下无双”。他的豪气也同样是冲开了形式,表现着浪漫的浓厚气息。他带兵是没有部伍行阵的,“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他有无比的勇气,他曾以四千人被十倍的匈奴所包围,兵死了一半,箭也光了,到黄昏的时候,别人都吓得面无人色,但他意气自如。他又有超绝的体力和射法,曾射箭穿石,以为是老虎。平常善射虎,虎也常常伤着他。这样的人最后也失败了,而且也是自杀。他这浪漫的精神是同样和司马迁的内心有着深深的契合的——所以《李将军列传》又写得那样出色!

然而项羽和李广却都还不能比另一个屹立于司马迁之旁,差不多和司马迁相终始,更能作为这一个时代的象征的人物——这就是汉武帝。

汉武帝比司马迁大二十二岁,但汉武帝有着七十一岁的高龄,而司马迁恐怕在武帝死前已经逝世了(司马迁在四十六岁以后的生活已经没有记载可寻)。

武帝以十几岁执政,统治中国的年代超过半世纪。这是一个充分表现浪漫精神的人物。他的一生,简直像一部剧本。我们举几件具体的事情来看吧。例如他在即位后三年的时候,那时他已经二十岁了,就喜欢微服出来打猎,自称平阳侯,而且有一次住在人家里,被人疑为小偷,几乎灌了一嘴尿,这生活够浪漫了!我们再看他那封禅求仙的事吧!这事开始很早,在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那时武帝二十五岁,就有李少君献炼丹长寿之术,他说他吃过安期生给他的枣,枣大如瓜。李少君永远不说自己的年龄,有人问他,便永远答复是七十;而且有一次在众人广座中,他找着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儿,谈到那老头儿的祖父的游射之所,于是一座大惊,大家以为他是好几百岁了。从这时起,武帝便派方士向东海求仙。此后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又有少翁之事。少翁被拜为文成将军,说能够招鬼神,武帝信以为真。后来文成将军写好了字,给牛吃了,装作不知,说是杀牛可以得奇书。果然把牛杀了,书也有了,但汉武帝认出是他的手迹,便把他杀了。这样武帝应该觉悟了吧,可是不,他像吃鸦片一样,时而觉悟戒绝,却又时而瘾发再来。到了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就又来了一个方士叫栾大,他不唯说“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而且“河决可塞”。河患本是当时的大问题,自然武帝听得更入耳了。但是这人的下场却和文成将军一样,也是所说不能兑现而被诛。然而就在这年的冬天又有公孙卿称说“黄帝且战且学仙”的榜样,武帝又动心了,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这样到了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那十八万骑兵,千有余里旗帜,一万八千里行程的大规模的封禅典礼就实现了(这是司马迁年二十六岁,接受父亲遗命的一年)。由于公孙卿说“仙人好楼居”,于是堂皇的建筑也发达起来了。这是封禅求仙的副产物。最后一直到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武帝六十九岁了,才真正觉悟,承认过去的“狂悖”,把方士们都驱逐了,并说:“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然而这时已到了他的生命的尽头,他的一生实在是在“且战且学仙”里度过的。

打猎和封禅的生活之外,我们再举他一件求马的故事,也是富有喜剧性的。他为了听说大宛有好马,便发动了四年大规模的战争,先是发了六千骑兵,几万的浮浪子弟,叫李广利率领前往。因为名马在贰师城,便叫李广利为贰师将军,指明是求马。可是两年过去了,没有成功,兵只余十分之一二。武帝大怒,不许他们入关,入者斩之。凡是建议罢兵的,也都治了罪。于是又发了六万人,还有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驴、骡、骆驼也各有万余,再去伐宛。因为宛王城中无水,要到城外来取水,便又派了水工去,封锁了他们的水源。还怕人数不够,又发十八万的预备补充的士兵。更重要的是,找了两个看马的专家,去选择马。这样小题大做的结果,当然成功了,可是收获不过上等马几十匹,中等马三千多匹而已。这时武帝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可是做得多么天真!

汉武帝的真相,可由汲黯的批评看出来,汲黯的批评是说他“多欲”;也可由他自己的认识看出来,他不满意他的长子,因为他“仁恕温谨,才能少,不类己”;而武帝自己当然是这样的反面了。

武帝自己有才,也爱才,看他留下的诗歌,如《秋风辞》《塞河歌》,都是飘逸苍凉兼而有之。他之爱才,可从他的《求贤诏》看出来:“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他的求才却也是浪漫的。他喜欢奇才。例如他想伐南越,想派两千人去,庄参说两千人不够,他就把庄参罢免了。却有一个韩千秋说两百人就行,便立刻为汉武帝所赏识。这可以见出他的作风。他那一时人才之盛,可参看班固的话:“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落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帅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他们各有个性,各有特长,不拘常调,不拘一格,就恰像浪漫作品之形形色色似的——而笼罩这一切的是汉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