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然而,如果说《山经》是一部实录山川物产的自然博物志,其中何以又会充斥着众多非牛非马、人面兽身、九头九尾之类怪诞离奇,显然非世间所实有的怪物呢?
比如开头引的《南山经》段落后接下来的几座山中,就出现了数种怪兽:柢山之,鱼类而陵居,其状如牛,蛇尾有翼,身生羽毛,一身而兼具鱼、牛、蛇、鸟之形体;亶爰之山的类,自为牝牡,一身而兼具雌雄两体;基山之猼,九尾四耳;三首六目、六足三翼;青丘之兽,如狐而九尾而食人;英水之鱼,鱼身而人面,声如鸳鸯。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走兽只有一条尾巴两只耳朵,飞鸟只有两个翅膀,水中的鱼也不可能生着人的面孔,至于一身兼具雌雄双体,甚至一身兼具鱼类、兽类、鸟类、爬行类的形体,则更不可能。如此这般的奇鸟、怪兽和异鱼,似乎不可能是自然界所实有,只能是出自想象和虚构,如此说来,《山经》分明就是白日梦般的臆说怪谈,与其视之为自然博物志,不如归之于志怪、小说之列更实至名归。因此,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山经》就成了一部妖兽录、怪物谱。
实际上,这些乍看之下荒诞离奇的记载,只有在古代博物学的语境中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解释。
《山经》中出现的“怪物”,大概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非牛非马、人面兽身、一身兼具众体的复合类动物;一类是一兽多尾、一鸟多翼、肢体冗余(或欠缺)的畸形动物。前者可称为“复合兽”,后者可称为“畸形兽”。
一身兼具众兽之体的“复合兽”,在《山经》中最为常见,上述“其状如牛,蛇尾有翼,身生羽毛”的,就是典型的复合兽,我们不妨多看几种,就不难看出这类“怪物”的来历:
玄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
猾褢:有兽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见则县有大繇。
彘: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
蛊雕: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鱼:黑水出焉……其中有鱼,其状如鲋而彘毛,其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
(以上俱见《南山经》)
此类复合兽,可以柢山上的“”为典型:“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冬死而夏生。”它明明是鱼,却身形如牛,长着蛇的尾巴、鸟的翅膀,肋()下生羽,世上安有这般一身兼具飞鸟、走兽、游鱼、爬行类动物的特征,完全违背动物分类学规律的怪物?此鱼不仅长相怪,习性更怪:明明是鱼,却居于山陵,不仅如此,此鱼在冬天死去,到了夏天又会复活。它不仅跨越了动物分类的边界,而且还超越了空间(水与陆)和时间(生与死)的秩序,反常则为怪,无法纳入现成秩序的事物就是怪物,此物可谓集怪物之大全。此等与自然秩序背道而驰、格格不入的怪物,似乎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而只能是凭空捏造的产物。
实际上,此物世人常见,它不是别的,就是穿山甲。《尔雅翼·释兽》云:“鲮鲤,四足似鼍而短小,状如獭,遍身鳞甲,居土穴中。盖兽之类,非鱼之属也,特其鳞色若鲤,故谓之鲮鲤,又谓之鲮豸。野人又谓之穿山甲,以其尾大能穿穴故也。”《本草纲目》卷四十三云:“鲮鲤……其形肖鲤,穴陵而居,故曰鲮鲤,而俗称为穿山甲。郭璞赋谓之龙鲤。”《山经》谓“其音如留牛”,“”音六(郭璞注),盖即得名于其叫声,“鲮鲤”“龙鲤”“鲮豸”诸名,皆为“”一音之变。《山经》关于的“怪异”记述,皆可在穿山甲身上找到印证:穿山甲体形与牛相去甚远,但其身大头小,且背部隆起,却与牛的体形有几分相似;尾巴修长,故谓之蛇尾;鳞片重叠、周身披甲,有似鸟翼;鳞片间生有硬毛,身体两侧硬毛尤多,故谓之下生羽;周身生鳞似鱼,且可入水,故谓之鱼;穿山甲冬眠,故谓之“冬死而夏生”。因穿山甲善打洞、食虫蚁,古人顺势按医学思维,相信食其肉可以“通经脉,下乳汁,消痈肿,排脓血,通窍杀虫”(《本草纲目》),穿山甲至今仍是一味常见中药,以至于导致穿山甲濒临灭绝,《山经》为“食之无肿疾”,正是出于同一思路,可见后世本草医学与《山经》一脉相承。
在上古时期博物学尚不发达、尚未建立一套共度性的博物学术语,更没有博物绘画术和照相术的条件下,要记录一种动物的形态,最方便可行的办法就是借世所常见的动物对之进行比方形容,告诉人们它的脑袋像啥,面孔像啥,四肢尾巴像啥,等等。于是就“捏造”出形形色色的由不同动物的形体组合而成的异形“怪物”,实际上,至今人们仍是如此这般地描述陌生动物。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不难看穿《山经》中种种“怪物”原本平凡的真面目。
但若不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望文生义,少见多怪,就难免把这些记载中的生物看成怪物,而《山海经》也就变成了怪物之书。在坊间流行的各种《山海经》图谱,上述动物都被画成了怪物。比如,亦即穿山甲,在画手们的笔下,就变成牛首鱼身、身生双翼的怪物。(如图一)
【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