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观点(8)
卡米拉点了点头,不禁为这个老太太的渊博感动,但弗雷德里克显然不同意她的观点:“如果说威尼斯,我喜欢顾瓦蒂,他画死水和不同的光线,不老是画在威尼斯运河的中午。”
“我想我喜欢运河的中午。”卡米拉简洁地说。她想补充说她在死水边度过了足够的时光,但她克制住了自己。
“给我们讲讲你的书吧,”弗雷德里克建议道。卡米拉满嘴土豆面团,当她把它咽下去时,差点哽住了。“是关于什么的?”弗雷德里克提醒道。卡米拉想了一下,但不知从何答起。
“真的,很难说清楚。”她停住了,这个停顿太久了,“我是说,它写一群美国妇女在意大利旅游,但这不是要说的,如果你明白我所说的。”天哪,她听上去又笨又蠢。
“有情节吗?”阿什顿夫人问。
“不多。”卡米拉承认,“她们来到佛罗伦萨,坐长途公共汽车旅游,然后回家了。”
“把它寄给埃玛。”阿什顿夫人吸了吸鼻子,“她一直高度评价没有情节的小说。不过,我还是喜欢故事。但你一定把它寄给埃玛。”
卡米拉看看阿什顿夫人,又看看弗雷德里克。她什么地方没有听懂?“我的妹妹,”他解释说,“她在纽约为一个出版商工作,你决定首先在伦敦出版?你答应过别人吗?”
卡米拉差点要哑然失笑,好像整个出版界在屏声息气地等待她的稿子似的,“没有。”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根本没有许诺任何人。”
“好的。”弗雷德里克说,“我们必须谈谈这个。”卡米拉抿了一口酒,这是真的?或者这只是陌生人的空话?她不能相信她的运气,她告诉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她只能走着瞧,她觉得头重脚轻,好像喝多了酒似的。
不知为什么,好像喝醉了似的,他们开始谈起他们喜爱的大教堂,弗雷德里克听卡米拉絮絮叨叨地说起阿西西和吉奥托壁画。最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卡米拉刹住了。她肯定醉了,她意识到了,她主宰了谈话。三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
“我很抱歉,”她说,“我扯得太多太远了。”她低头看着空盘子,面红耳赤。
弗雷德里克不顾她的道歉:“你的声音非常可爱。”他说,“什么时候你能带我去参观阿西西的教堂?我一向十分注重结构而不是装饰。”他停了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卡米拉脸又红了,她把目光从弗雷德里克充满激情的脸转到他母亲冰冷的脸,她耸耸肩:“无论如何,明天我必须回佛罗伦萨。”她说,“我要和一个旅游团见面。”
“没关系。”阿什顿夫人心平气和地说。
“那么,你什么时候有空?”他问,不理他母亲。
“弗雷德里克,不要纠缠这个姑娘。”阿什顿夫人说,“她不想和你一起去阿西西。”
“哦,不是这样!”卡米拉脱口而出,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那不是真的,我是说,我愿意和你一起去。”她这样说让她自己更加感到惊讶,“但我真的不能,我是说,现在不可以,不管怎么样,这周不行。”她想起在佛罗伦萨的贾弗朗哥,他是法国人所说的,是一种五点到七点的情人,直到最近她才意识到,他只是把她当作情妇,而不是未来的妻子。
“换一周?”弗雷德里克问,“下周怎么样?”
“好吧,我下周末飞回家。”阿什顿夫人说,“我看来不能去阿西西。”
弗雷德里克的目光越过桌子看着卡米拉,他笑了:“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也不能去,是吧?”他问。
我为那些下班回家路上坐在该死的地铁里读我的书的妇女写作,我了解她们,因为我曾经是她们中的一个。她们想把鼻子贴在别人家屋子的玻璃窗上,看看那些永远也不会邀请她们的宴会,那些她们永远也买不起的礼服,那种她们永远也不会有的生活,那些永远也不会与她们做爱的小伙子。
——杰吉·苏珊
技术员正在卧室里拉一条电缆跨过米色小地毯,场记板放在乱七八糟的电视录像器材中间,等着摄像机开机,上面写着“苏珊·贝克·埃德蒙兹招待会”。苏珊穿着卡罗来纳州赫里拉套装,静静地站着,化妆师又给她抹上一层减少强光刺激粉。虽然开了12年的招待会了,苏珊还是感到紧张,但她告诉自己做深呼吸,镇静,把头脑中一切杂念驱赶出去。为了给苏珊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形象,阿尔弗和她自己都下了很大的功夫,因为这个形象必须是她的每一个读者向往的。她知道她们不仅喜欢读她的书,她们也喜欢关于她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因为,如果她能从辛辛那提一个低微的法律秘书到达今天这种拥有国际地位的高度,过最好的生活,那么,她们也能。
当然,她们不知道,过这样的生活每月的账单是多么吓人。苏珊过得很好,这也是阿尔弗坚持要她这样的,他说她有资格过这样的生活,显然,他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他比她更喜欢这幢在法国的房子。真见鬼,她连法语也不会说。风光十分宜人,但花费之大也增加了她的压力,迫使她每年要写一本书出来。然而,尽管如此,她知道自己还是幸运的。这个时候不是想有压力的时候,要想幸福和完完全全的满足。要想像这个是要费些气力的,但苏珊在利用最后的时刻全力以赴。
“你他妈的这算怎么回事!你知道那块地毯花了多少钱吗?”人头攒攒,苏珊看见了阿尔弗雷德·拜伦、她的情人和文学经纪人的脸。他身材矮小而结实,头发花白,动不动就红脸,现在就胀得通红,苏珊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木立不动,合上了眼睛。
“六千法朗一平米!你知道那是多少美元?你知道多少钱一码吗?我为苏珊买了这块葡萄牙手织地毯!现在你在它上面拖着一些油乎乎的电线!”
当两个技师飞快地过来把令人讨厌的电线举起来时,摄影助理开始道歉,苏珊平静地站到阿尔弗的身边,拍拍他的手:“没关系,阿尔弗,”她静静地说,“它没有沾上油,拍电视不用油的。”她转过身去面对着摄影助理,这是一个不到30的年轻人,“我敢保证没问题。”她对他说,露出她最好的微笑。他的目光怀疑地从她移到阿尔弗的脸,为什么每个人都把阿尔弗奉为权威?是不是只是因为他声音大?或者因为他年纪大?或者因为他是一个男人?
苏珊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叹息声,以免让别人听见。她知道阿尔弗想保护她,帮助她,保证一切进展顺利。对于她的事业,他和她一样费心和关注。有时候,她甚至害怕他太操心了,她告诉自己,她应该谢谢他,她也确实感谢了他,可有时候他也太……
“好吧,他们不能把胶布粘到地毯上,他们不会吧?他们会粘吗?那些东西不会在地毯上留下痕迹吧?”大家都低头看着照明电工固定电线的胶布。
“我们不会粘的,拜伦先生。我们的胶布没在地毯上。”
她虽然也怀疑胶布会损坏地毯,但她只是最迷人地笑着,又拍了拍阿尔弗的手臂,然后回到镜子面前,她不喜欢她所看到的自己。上次做第二次整容手术时,应该把双眼再做一遍,当看到眼皮底下起皱纹的皮肤上化妆粉形成的折叠小纹路时,她这样想。显而易见,她没有睡好。布鲁斯特·穆尔,她的外科医生,不赞成她马上做她的两眼,他觉得她应该等一等。但那是为什么?等到她看上去更老、更糟?又不是他的混帐眼泡要上电视或在新书封底。他虽是一片好心,但太保守了。她想跺脚,想把该死的镜子掀翻。
“一切都好了吧,埃蒙德茨夫人?”女化妆师问。这个女人叫什么来着?路易莎?不,叫洛林。苏珊认为,记住和她打过交道的服装师、司机、助手和秘书的名字很重要,这是起码她能做的。于是她无可奈何地回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形象以及眼睛下的眼袋,朝这个女孩迷人地笑着。
“是的,洛林,好极了。我希望能有你每天为我化妆。”
女孩笑了,轻柔地拿走了该死的镜子。苏珊盲目地看着窗外,目光穿过游泳池,开始做深呼吸。现在不是考虑阿尔弗和他的不忠的时候,也不是考虑女儿乱糟糟的生活或令她窒息的最后交稿期限的时候,现在要想的是半个大众市场所卖的平装版都是浪漫故事,年销售额接近五亿美元。她将清理头绪,进入一种幸福和完全满足的状态,这是她的读者想要看到的,也是她的读者想拥有的,这也是她的所有小说中女主人公的结局。幸福和完全的满足。她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哪个该死的在吸烟?”阿尔弗在叫嚷,“哪个该死的在这儿抽烟?”当他逮着了他的犯人时,他立即停止了喊叫,然后重新开始,“你不知道苏珊有哮喘吗?”
苏珊没有哮喘,阿尔弗有。她转过身,看见阿尔弗弓着结实的背。哦,天哪,他在朝准备进行采访的新闻广播员泰米·扬吼叫,阿尔弗肯定没有认出她。这个姑娘有点像没有头脑的小傻瓜,但她为广播公司工作,苏珊现在不想有一个怀有敌意的招待会,尤其不想在一个星期多来她的最近两本书一直名列榜首的时候。
但就在那时,她还没来得及讲清真相,一个不知叫克威还是布赖恩的音控师走过来,温和地问她能否把压在她外套下的麦克风线卷起来给他,她点点头。阿尔弗和泰米好像在把东西搬到另一间更大的起居室,对此,苏珊十分感激,如果他刚才不多嘴,她将更感激。她抬头看见伊迪丝在乐,伊迪丝喜欢阿尔弗做傻事。
曾有一段时间,苏珊对阿尔弗真心实意的操心、他的热诚和力量十分感激。那时,她从事写作已经五六年了,第三次婚姻破裂,书也失败了,除了伊迪丝外,没有人相信她,那还不是全部。只有在遇到阿尔弗后,一切事情才渐渐正常运转。他不仅开始为她斗争、谈判,而且相信她的作品一定能够成功。为了让她的作品与读者见面,他全力以赴,寻找各种出版渠道,对出版社毫不留情地挑剔,为她的书做广告,作宣传,终于使她的书从平装本中脱颖而出,能够印成精装本,并且上了畅销书名单。就是这些书是阿尔弗自己写的,他的自豪也不过如此。有时,苏珊想他认为是他写了这些书,他常常谈起要归功于“我们的著作”的事情,“我们最近的书”卖了多少册。这些年来,他洽谈了每个合同,照顾所有的生意,经管她所有的钱,监督所有的推销和书展,他也开始和她睡觉。
他们的关系起起落落,时好时歹。她知道阿尔弗永远也不会娶她,他不愿意惹怒他的两个儿子。因为除了富有诗意的姓,他实际上叫婆罗金,而不是拜伦。好笑的是,他和凡是名字结尾是金的朋友全部绝交了。从离开辛辛那提在纽约开店以来,他就把名字改了。但他和他的儿子们关系密切,是一个拒绝和西克沙人结婚的犹太人,不管他和她事业多么成功。
苏珊看着他,他正和主任热切地交谈。不知为什么,阿尔弗对成功不太适应,他和她一起奋斗到了事业的巅峰,但即使如此,他还在不停地奋斗。这叫什么?叫煤仓心理,总是不满足。有时,苏珊想阿尔弗不知道什么叫麻烦,因为他认为制造麻烦是他的工作,正因为这样,哪天有障碍,他哪天清除。可是苏珊厌倦了干扰,虽然她看上去比54岁要年轻十年,但她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她低头看着因关节炎而肿胀的手,为了不使它们在摄影机前过于难看,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她的双手看上去并不幸福,并不满足。她想她也不。
她是在43岁那年遇到阿尔弗,那时候,她还觉得年轻,虽然她看上去不一定这么好看。尽管工作糟得一塌糊涂,婚姻也失败了,可她充满活力,富有激情。生活就像是冒险。阿尔弗看上去更老,更精明,他有自己的保险代办处,还在辛辛那提投资了一部分不动产。他的第一个妻子死了,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他半追求半引诱了苏珊。
那是一段可爱的时光,阿尔弗认为她的写作是在变魔术,而不是在工作,他屏声息气地读每一个字。写作使她从世俗生活中逃脱出来,也给了他崭新而令人激动的第二职业。比起苏珊来,他更加陶醉于这个迷人的世界,更加神魂颠倒。是他保存着剪贴簿,是他擦拭她的书架,是他用小牛皮把每个“我们的新版本”的第一本包起来,用金粉盖上戳。
现在,不知怎么回事,阿尔弗和其他她所肩负的负担一样,也成为了包袱。除了那本已经不得不脱稿的新书以外,最近,他又坚持签了一个两本新书的合同。他的口袋里有他能够完全拥有的差不多25万美元,而她有的只是交稿。最后,苏珊和伊迪丝终于完成了新书的第一遍草稿,但苏珊知道这本书枯燥无味。这是滑稽的事情,当她身无分文、靠工资过日子时,当她是金的好母亲时,她比现在更有热情和爱心去描写成功、财富、家庭情爱和美好的生活,而现在她过上了这样的生活,这真是一个讽剌,但苏珊不是那种想闹明白的人,她太累了。
阿尔弗骄傲地、过于积极地签订了那份爆炸性的二千万美元合同,可是压在苏珊肩上的担子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毕竟,钱不等于一切,他使她离开了她原来的出版商,也离开了她的编辑伊莫根。